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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乡村弹唱 刘醒龙 59425 2024-01-19 10:09

  八月的夜晚,月亮像太阳一样烤得人浑身冒汗。孔太平坐在吉普车的前排上,两条腿都快被发动机的灼热烤熟了。车上没有别人,只有他和司机小许,按道理后排要凉快一些,因为离发动机远。孔太平咬紧牙关不往后挪,这前排座如同大会主席台中央的那个位置,绝不能随便变更。小许一路骂着这鬼天气,让人热得像狗一样,舌头吊出来尺多长。小许又说他的一双脚一到夏天就变成了金华火腿,要色有色,要味有味,就差没有褪毛。孔太平知道小许身上的汗毛长得如同野人,他忽然心里奇怪,小许模样这么白净,怎么也会生出这许多粗野之物哩,他忍不住问小许是不是过去吃错了什么药。小许说他自己也不明白,接下来他马上又声明自己在这方面当不了冠军,洪塔山才是镇里的十连冠。孔太平笑起来,说洪塔山那身毛没有两担开水泡他几个回合,再锋利的刀也褪不下来。二人说笑一阵,一座山谷黑黝黝地扑面而来。吉普车轰轰隆隆地闯了进去。小许伸手将车门打开,并说,孔书记,到了你的地盘,违点小规也不怕了。孔太平没说什么,他先将车上的拉手握牢,另一只手也将车门打开。一股凉风从脚下吹向全身,酷热的感觉立即消散了许多。

  刚刚有些凉爽的感觉,吉普车忽然颠簸起来,孔太平赶忙将车门关好。小许说不要紧,路上有几个坑。孔太平却厉声说,关上门,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小许没敢吱声,赶紧关上车门,同时减小油门让车速慢下来。这以后,两人都没说话,路况好,车子走得平稳时,这种沉默有些不对头。孔太平知道自己刚才说话声音太大了,便有意找话说说,缓和缓和气氛。他掏出烟,一次点燃了两支,并将其中一支递给小许。

  小许抽了一口烟后,马上告诉孔太平这是假的阿诗玛。小许说,这烟是县城南边金家坳的农民做的。

  孔太平说,金家坳是我县唯一一个有希望进入亿元级的村子哩。

  小许说,若将那些假烟一查禁,恐怕同我们西河镇的情况差不多。

  孔太平说,是该查禁,不然国家的事就全乱套了。

  小许说,昨天我听人说了一副对联:富人犯大法只因法律小,犯大法的住宾馆;穷人犯小法皆是法律大,犯小法的坐监牢。

  孔太平想了想,觉得这副对联有些意蕴,他问小许说,你还听见什么没有?

  小许说,洪塔山近期内可能要出事。

  孔太平忽然敏感起来,他问,出什么事?

  小许说,县公安局正在整洪塔山的材料,似乎是经济上有问题。

  孔太平说,不对,经济问题应该由检察院办理。

  小许说,那要么就是嫖妓搞女人。

  孔太平正要再问,迎面一辆汽车亮着大灯扑过来,灯光刺得他俩睁不开眼睛。小许踩了一脚刹车让吉普车停下,然后拉开车门跳到公路中间破口大骂起来。那辆车驶近了停在小许的身前,孔太平认出是一辆桑塔纳。他马上猜测可能是镇里养殖场经理洪塔山的座车。果然从桑塔纳车门里钻出来的那个人正是洪塔山的司机。小许用拳头擂着桑塔纳的外壳,说那司机也不屙泡尿照照自己,敢在西河镇里亮着大灯会车。那司机分辩说,是因为小许没关大灯他才学着没关的。

  小许说,今天得让你付点学费,认清楚在西河镇能亮大灯会车的只有老子一人。

  小许正要抬脚踢那桑塔纳车灯,孔太平大声阻止了他。孔太平下车后,那司机赶忙上前陪不是。孔太平支开话题,问那司机去哪儿。那司机说是送一个客人。孔太平见车内隐约坐着一个人,就挥挥手让桑塔纳开过去。桑塔纳走后,孔太平又说了几句小许,他担心那车内坐的是养殖场的客户。小许说那人绝不是什么客户,那副妖艳的模样,一看就不是正经路上的人。听说是个女人,孔太平也不再数说小许了。倒是小许来了劲,不断地说现在太不公平了,洪塔山算什么东西,居然坐起桑塔纳来,书记镇长却只能坐破吉普。小许说他若有机会、一定要治一治洪塔山,不让他太嚣张。

  小许的话说得孔太平烦躁起来。这时,吉普车已来到镇外的河堤上。孔太平让小许停下车,打开车门时,他叫小许开车先走,自己一个人慢慢地走回去。

  吉普车消失在镇子里,四周突然静下来。被太阳烧烤透了的田野,发出一股泥土的酽香,月亮被醺醉了,满面一派桔红。热浪与凉风正处于相持阶段,一会儿凉风扑面,一会儿暑气袭人,进进退退地教人怎么也安定不下来。

  河堤外边的沙滩上,稀稀落落地散布着一些乘凉的男女青年,女孩子嗲声嗲气的话语和男孩子有些浪意的笑声,顺着河水一个涟漪就漂出半里远。孔太平想起小时候自己从县城里来乡下走亲戚时,舅舅带着他走上几里路,同垸里的男女老少一道来这河滩乘凉的情景。有天夜里,满河滩的人睡得正香,忽然有人喊了声狼来了狼来了,惹得许多人慌忙逃个不迭。后来舅舅大喊了一声:说这么多人还怕几只狼,一人屙一泡尿就可以淹死它!舅舅的喊声制止了河滩上的慌乱,大家镇定下来以后才知道是有人在闲着玩,目的是想吓唬那几个睡成一堆的女孩子。舅舅走上前去揪着那人的耳朵,一使劲就将其扔到河水中去了。那人在水中挣扎时,大群女孩纷纷抓起沙子撒到他身上,直到那人急了,说若是谁再敢撒沙子,他就将身上的衣服全脱光,这才将女孩子吓退。那人从水中爬起来时,舅舅对他说了几句预言,断定其人将来不会有出息。孔太平记起这个故事,却不记得舅舅所说的这人是谁了。在当时他可是知道这人的姓名的,时间一长竟忘了。忘不了的是这人如今也该四十岁了。

  想起舅舅,孔太平的目光禁不住拐到另外一个方向上。远远的一座小山之下,忽明忽暗地闪着一架霓虹灯,西河养殖有限公司几个字一会儿绿一会儿红,往复变幻不停。空洞的夜晚因此的确添了几分姿色,美中不足是那个“殖”字坏了半边,只剩下“歹”在晃来晃去。舅舅的家就在养殖场附近,虽然离得不算远,可他已有一年多时间没有进过舅舅的家门。孔太平打定主意,近几天一定要去舅舅家坐一坐,不吃顿饭也要喝几杯水。

  孔太平从县商业局副局长的位置下到西河镇任职已有四年了,头两年是当镇长,后两年任的是观职。论政绩主要有两个,一是集资建了一座完全小学和一座初中,二是搞了这座养殖场。现在镇里的财政收入很大一部分来源于这座养殖场,所以他对养殖场格外重视,多次在镇里各种重要场合上申明,要像保护大熊猫一样保护养殖场。实际上,这座养殖场也关系到自己今后的命运。回县城工作只是个早晚时间问题,关键是回去后上面给他安排一个什么位置,这才是至关重要的。小镇里政治上是出不了什么大问题的,考核标准最过硬的是经济,经济上去了就是一好百好。

  凉风一阵比一阵紧了,暑气明显在消退,河滩上几个女孩子忽然唱起歌来。孔太平心情好起来,他还要加快步伐,迎面走来两个人影。不知为何,孔太平一分清那两人是镇完小的杨校长和徐书记,竟下意识地躲进河堤旁的柳丛里。

  杨校长走到他跟前时忽然停下来说,等一下,我屙泡尿。

  徐书记嗯了一声说,我陪你屙一点。

  好半天没见水响。杨校长说,妈的,白等了半夜,哪知他竟留在城里偎老婆不回来。

  徐书记说,这热的天,再好的女人偎起来也没味道。

  杨校长说,人家不像我们这些穷教师,去年家里就装了空调,改造了自己的小气候,你还当是大环境啦!

  徐书记说,你别笑我土,我还真没见过空调是什么模样哩!

  杨校长说,恐怕是你不注意,县城里好多楼房的外墙上挂着些像麻将里的一饼、二饼那样的东西就是空调。

  孔太平差一点笑出声来。

  杨校长继续说,胡老师突然发病住院,也不知是好是歹,三个月没发工资了,医疗费还要学校先垫付,他妈的这是什么道理!

  徐书记说,镇长书记只管自己升官发财,哪里会真心实意地关心教育。你没听见刚才开车的小许在镇委大院里嚷,要全镇人勒紧裤带给镇里买台桑塔纳,不然出门太丢人了。

  杨校长说,也是,县里随便哪位领导卖台车子也够全县教师好好过上一个月——喂,老徐,我这一阵不知怎么的,屙尿特别费劲,老半天也挣不出一滴。

  徐书记说,莫不是前列腺有问题吧,得赶紧查一查,男人这地方最容易患癌症。

  杨校长说,患了癌症才好,我就可以解脱了,死不死活不活反让人难熬——好好,总算屙出来了!憋死个人!

  一阵水响过后,两人终于走开了。孔太平听出他们要去镇医院。孔太平明里暗里听惯了别人的牢骚话,他知道杨校长是在说自己,抬腿将眼前的柳树狠狠踹了几下后,心中的火气也就去了多半。

  孔太平没走多远就碰上了地委奔小康工作组的孙萍。孙萍一个人正顺着河堤散步,孔太平一见她那模样就开玩笑,问她是不是又收到男朋友的信或者是刚刚给男朋友写完信。孙萍挺大方,说不是这两样,而是一个三年不通音讯的老同学突然莽撞地给她写了一封求爱信。孔太平问她感觉如何。孙萍说她发现老同学的文章太好了。孔太平提醒她留心对方是不是抄了哪个名人公开发表的情书。孙萍笑着表示了认同。接着她告诉孔太平,镇里人都知道他今天回来,包括杨校长在内的好几拨人一直在镇委院里等着他,直到小许一个人开着车进院后,他们才散去。孔太平问清除了杨校长是准备找他要钱的以外,别人都是来伸冤告状的,便多多少少有些放下心来。他告诉孙萍,这年头只要不涉及到钱,一切都好办。说了一阵闲话后,孔太平要孙萍给他帮忙做件事,马上到镇医院去看看那个姓胡的老师到底是什么原因住院的。孙萍答应后,便往镇医院方向去了。

  一进镇子,街两边乘凉的人都拿眼光看他,同他打招呼的人却很少,偶尔开口也是那几个礼节性的字。孔太平平常进出镇子总是坐车,同镇上的人见面的日子不多,这般光景让他有些吃惊,自己刚来镇上时可不是这样,那时谁碰见他都会上前来说一阵话,反映些情况,提点建议什么的。孔太平看见街旁一位老人正在忙个不迭地招呼几个孩子,就走上去询问他家中的情况。他以为老人的儿子、媳妇外出打工去了,谁知老人气呼呼地告诉他,孩子的父母都让派出所的人抓了起来。老人说,自家几个人在一起打打麻将带点彩犯什么法,开口就要罚款三千。那么多的贪官污吏怎么不去抓,那么多贪污受贿的人怎么不去抓,将枪口对准老百姓的人,日子从来长不了。老人一开口,四周的人都围拢来了。大家七嘴八舌地说了半天,孔太平总算搞清楚,原来镇派出所前天晚上搞了一次行动,抓了四十多个用麻将赌博的人,清一色是镇上的个体户,不要说是干部,就连农民也没有一个。他们认为这一定是派出所的预谋,十几万罚款够买一台桑塔纳。孔太平借口自己刚回,不了解情况,转身往人群外面走。老人在背后说,我将话说明了,要钱没有,要命有几条。孔太平没有理睬。老人又说,这哪叫共产党,连国民党都不如。孔太平有点火,他猛地转过身大声说,不是共产党有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你们这些私营业者先富起来,你们能有今天这么大的铺子?钱来得太容易了,就想赌,是不是?莫以为自己逃税的手脚做得干净,让你逃才逃得了。孔明知道关羽会放曹操才让他去守华容道。不让你逃时,你就是如来佛手中的孙悟空。得了共产党的恩惠却想着国民党的好处,这叫什么,这叫混帐王八蛋!前年订《村规民约》时,你们都签过字,赌博就要挨罚。不想交罚款的人明天到镇委会里同我打个招呼。

  孔太平一吼,街上突然静下来。他什么也不再说,一溜烟地回到镇委院内。也不理睬别人叫他,站在院子当中扯着嗓子大叫:老阎:老阎在家吗?分管政法的阎副书记应声从自家门口钻出来,孔太平要他马上将派出所黄所长叫来。

  他刚开门进屋,住隔壁的妇联主任就送了两瓶开水进来,并随口问他怎么这次出去时间延长了三四天。孔太平说,刚开始只准备参观一下华西村,后来大家都闹着要去张家港市看看,参观团的领导只好修改日程安排。妇联主任问他有些什么收获,孔太平一边叹气一边告诉她,经验很多,可是太先进了,他们一下子学不了,还得敲自己的老实锣鼓。

  孔太平开始解上衣钮扣,并说自己要冲个澡。妇联主任说,你冲你的澡,我说我的话。孔太平说,那我就脱裤子了。妇联主任笑着说,你那东西我家里也有,吓不着人。妇联主任说笑之间人也起身站起来,她跨过门槛后又回头告诉孔太平,他不在家时,宋家堰村超生了一个人。她说,本来差一点就是三个,另两个被她抓住了时间差,抢先将工作做妥当了。孔太平说,今年一切工作都白做了。他叹了一口气,随手关上门,一个人怔了一会儿后忍不住自言自语道,这些骚女人,老子非要用焊枪将那两块皮焊到一起不可。

  孔太平打开水龙头,放水冲了一阵身子,他刚用肥皂将身子涂抹一遍,水龙头里就没有水了。他打开窗户探出头冲着楼下叫道,一楼的,等会儿再用水好不好,让我将澡洗完。叫了两声,水龙头里又有水了。他赶忙凑过去。这时,电话铃响了起来。孔太平一怔,马上意识到一定是老婆打来的,目的是探听他的行踪,她总是怀疑自己在镇里有别的女人,常常出其不意地搭车跑来或在半夜三更打来电话。孔太平冲出卫生间,抓起电话大声说,是我,我是孔太平,我已经准时回到镇里,你该放心了吧!别用什么孩子不听话,钥匙找不见了等借口来掩盖自己的别有用心,我都明白,你不要耍这种小聪明!他吼了一通后,电话里竟无一点反应。他又说,有话你就快说,不声不响地到头来还得我付电话费。电话里轻轻地响了一下,接下来是一串蜂鸣声。孔太平愣了一会,伸手拨了自己家里的电话号码,电话铃响了一阵后有人拿起了话筒,他对着话筒说,我爱你,你放心,我不会三心二意的!电话里忽然传出儿子的声音,儿子说,你是谁,不许你爱我妈妈,我妈妈只能让我爸爸爱!孔太平说,儿子,我就是你爸爸!儿子在那边欢叫道,妈妈,爸爸要爱你!孔太平放下电话,继续将身上的肥皂液冲洗干净。

  派出所黄所长进来时,孔太平刚刚将裤子穿好,天气太热,他懒得再穿上衣,光着膀子,开门见山地问抓赌的情况。黄所长说他们的确是选择了镇上干部发工资的前几天行动的,因为这时干部们口袋里都是瘪的,无钱上麻将桌,这样可以减少许多麻烦和难堪。只不过他们没有考虑到镇上那些个体户竟敢公开抵抗,到现在连一分钱都没收上来。他们准备明天先放几个女人,探探风向。孔太平沉吟一会儿后,表态不同意这种做法,他说政权机构做事就得令行禁止,不能半途而废,否则就会失去威信。孔太平答应镇里出面帮他们维持一下,条件是收上来的罚款二一添作五,两家对半开。派出所长不同意,他们正指望用这笔钱添一些交通工具。孔太平告诉他,老百姓已猜出他们是想买辆桑塔纳,他们若真的这么做,会失去民心的。因此,不如将这批罚款分一半出来,捐给镇里,专门发放拖欠了几个月的教师工资。黄所长有些松口了,只是不同意交出一半,他觉得太多了,教育上困难,公安部门也同样困难。孔太平思考了半天后改变主意,提出只要明天一天,到时收到多少算多少。黄所长很高兴地同意了。

  门外响起了高跟鞋的磕磕声。孔太平连忙抓住上衣往头上套,孙萍进来时,他那铜钱大的肚脐眼还没有盖住。孙萍刚坐下,黄所长便起身告辞,那模样似乎有点避嫌的意思。孔太平留他没留住,只好由他去了。

  孔萍将乌黑的披肩长发甩到胸前,像瀑布一样垂着,然后说她想喝口茶。孔太平正要重新泡一杯,孙萍已拿过他喝过的茶杯,有模有样地抿了一口。孔太平想阻止却来不及,他看着孙萍那粉做的一样好看的手,心里咚咚地响了两下。

  孙萍抬起头来说,孔书记这茶叶太好了,是哪个村里做的?

  孔太平说,我这茶叶算什么好,这回出去考察,你们地委组织部的人那茶叶才真叫好哩,一连八九天,就是看不见他们茶杯里有哪只叶片是两芽的。

  孙萍说,那还不是下面乡镇的干部送给他们的。其实我们镇上也应该搞点特制土特产,这对开展工作有好处。

  孙萍这话是双关意思,暗里还指疏通关节可以早点向上提拔。孙萍是昨天回到镇里的,她在地区团委工作,团委同组织部在一层楼上办公。她这次回去休假,刚好遇上东河镇的段书记鬼头鬼脑地在组织部门口转,一看就知道是上门送礼的。孔太平本来对孙萍说话的口气有些恼火,但她话里的内容却很重要。东河镇的段书记是他的主要竞争对手,地县领导连续三次考察,都是孔太平排第一,老段排第二。这次地委组织部组织外出考察,人员名单都是戴帽下达的,上面没有东河镇的段书记,他原本有些暗暗高兴,没料到人家却来了这一手。

  孙萍说,现在考察干部并不是光看政绩。

  孔太平说,我不会这么贱,胡子一大把了,还低三下四地去巴结那些二十来岁的毛头科长。不说这个了,说说医院里的情况吧!

  孙萍说,胡老师可能是中暑了。但医生还不敢贸然下结论,一般的中暑醒过来就没事。胡老师却是醒过来后又接着昏过去了。所以非得住院观察。

  孔太平嗯了一声。孙萍继续说,同胡老师一个病房里还有宋家堰村小学的一个民办教师,两人的症状几乎一模一样。

  孔太平想了想说,我得马上去看看,不然万一出了事可没法交待。

  孔太平领着孙萍走到门口时,看到院子里空无一人,他很奇怪,经常大家总是整个晚上都在外面乘凉,怎么一下子就变得不怕热了哩!他下到院子中央大声说,都睡了吗?还没睡的请出来一下。喊声刚落,家家户户里都有人从门里钻出来。孔太平告诉大家,他准备到医院里看看两个住院治病的老师,谁家里有暂时用不着的罐头、奶粉、麦乳精什么的,请先借给他用一用。孔太平一开口,几乎人人都转身进屋拿出一两样东西来,一会儿就积成不小的一堆。孔太平也不客套,找上两只口袋装好后就往医院方向走去。

  走了半天,孔太平回头一看,只有孙萍一个人跟在后面。往常这种事他不用开口,鞍前马后总有几个人跟着,特别是妇联主任,哪怕是有意想甩也甩不掉。孙萍走上来,接过他左手提着的那只袋子时,无意中碰了一下他的手。顿时,一种别样的滋味袭上心头。他一下子明白过来,大院里的人为什么要躲进屋里,为什么一个人也没跟上来。他心里骂一句:这些狗日的东西,是想创造机会让我跳火坑哩!孔太平想到这里,脚下迈动的速度忽然加快了。孙萍跟不上,一会儿就被落开几丈远。急得她不住地叫着等一等。结果,二十分钟的路程,他们只用了十五分钟。

  一到医院,孔太平就嚷着找院长。见面后他二话没说,就要院长写一个收条,还注明时间是几点几分。写完收条后,他们才去病房。一边走院长一边同他说了实话。胡老师他们的病因其实已查明了,主要是营养没跟上,身子太虚了,又赶上双抢季节农活太累,所以中暑的症状就特别严重。院长对政治问题比较敏感,知道现在教师的情况很复杂,搞不好一颗火星可以燎起一场大火,所以特别吩咐主治医生将病情说含糊一些。院长说杨校长他们推测出了几分,再三追问是不是有营养不足的问题,他们咬紧牙关没有说出真情。孔太平听说胡老师一家人已经有两个月没敢花钱买肉吃,就连端午节时也只是买了一堆杂骨熬上一锅汤。而那个民办教师情况更糟,民办教师有个孩子在地区读中专,为了供孩子上学,暑假期间,他除了下田干活以外,每天还要上山砍两担柴挑到镇上来卖。昨天中午他柴没卖完,人就晕到在街上。院长的话让孔太平心里格外沉重起来。

  孔太平出乎人意料之外来到病房,胡老师他们特别感动。杨校长和徐书记还没走,他俩心里对镇委领导有些气,听孙萍说孔太平一到家就赶到医院里来,也不好一见面就发牢骚,但脸上的表情没有胡老师他们好看。孔太平不大理睬他俩。他询问了胡老师和民办教师的情况以后,当着大家的面表了硬态,他说,这个月十五号以前不将拖欠的教师工资兑现了,他就向县委递交辞职报告。孔太平这么一说,杨校长就不好再挂着脸色了,他主动上去说自己想了个减轻镇里负担的办法,让学生们再挤一挤,腾出几间教室租给别人办企业,只要一个月有它三五千元的收入,学校就可以维持下去。孔太平瞪了他一眼说,这样做你不怕人背后骂,我还怕哩,你若是想当校长就只管教书,若想做生意就将校长的位子让给别人。

  这时,门口跑进来一个女孩,冲着孔太平问他几时回来的。孔太平反问她怎么在这里,是不是家里有人生病了。躺在床上的民办教师忙说是学校里安排田毛毛来照料他的。田毛毛是孔太平的表妹,是他舅舅的独生女,高中毕业后在村办小学里当民办教师。田毛毛也不管是否有正经事,一下子就将孔太平拖到病房外面的走廊上,撒着娇非要表哥给她帮一回忙。田毛毛长相很动人,孔太平从小就很宠这个表妹,他早就在舅舅面前表了态,一定要给田毛毛找个合适她的工作。他的确联系了几个地方、可惜田毛毛都不愿去。孔太平以为又是找工作的事,就开口答应了,谁知田毛毛竟要他写个条子给洪塔山,让洪塔山以优惠价卖给她一千只幼甲鱼。

  孔太平很奇怪,就问,你要这东西干什么?

  田毛毛说,当然不是放在家里养,是别人托我要买的。

  孔太平说,毛毛,你别以为现在钱好赚,生意场上的深浅变化太莫测了,你涉世太浅,经不住这种折腾。

  田毛毛说,就这一回,赚点小钱将自己打扮打扮。

  孔太平说,你要是想买什么就对我说。

  田毛毛一撇嘴说,罢罢,我可不敢沾惹你家那只醋罐子。

  孔太平笑起来,他抽出笔,就近处找到一张处方笺,随手写了几行字后递给田毛毛。他告诉田毛毛,幼甲鱼平常卖时要二十五块钱一只,他让洪塔山用十八块钱一只卖给她。他要田毛毛别出面,直接将条子交给那要买幼甲鱼的人,然后按差价的百分之五十拿回她应得的那一份钱。他怕田毛毛上人家的当,再三叮嘱她,要她一手交条子一手收钱。田毛毛不以为然地要他别太小看她了。

  孔太平返回到病房时,医院院长正同杨校长谈给自己的孩子换个班的事,院长说现在的班主任对他的孩子一直有些歧视。杨校长先否认有歧视这回事,但还是同意考虑,只不过得找个恰当的理由。孔太平来也就是看看,并没有具体的事,他向躺在病床上的人抚慰了几句,便转身往回走。

  院长送了一程后正要打住,孔太平却要他一起走一走。一路上,院长不断讲些小故事,逗得孙萍笑个不停。院长说现在搞计划生育的真正阻力是男人,所以有的地方就针锋相对地让男人去结扎,免得他们搞些借腹怀胎的鬼名堂。有一回,他随计划生育工作组到一个村里去打堡垒时,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缠着他们,非要代儿子做结扎手术,工作组不同意,老头反将工作组的头头训了一通,说他们挫伤了他计划生育的积极性。孙萍的笑声让孔太平心里很难受,他知道孙萍是下来镀金的,时间一到就要飞回去,再艰难的工作,在她来看也只是谈笑之间的事。然而,对他们来讲,越是让局外人发笑的事情,做起来越要呕心沥血、绞尽脑汁。

  镇委会院子里依然没有人,孔太平拖着院长在院子里的空竹床上坐下来,直到有人从屋里走出来他才放其回去。孔太平回屋再次冲了一个澡,然后也搬了一只竹床到院子中间。他还没下楼就发现院子里满是乘凉的人。

  坐定后,不断有人凑过来问这问那。食堂炊事员最后过来,该问的别人都问了,炊事员就问华西村那么富,馒头是不是还用粉蒸。一院子的人都笑起来。孙萍一边笑一边说,何师傅,你这种问法,真有点毛主席的味道哩!孙萍这话提醒了孔太平,别人都睡着了以后,他还望着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心里细细琢磨。人再富吃的馒头也还是粉做的,一把手身上的脏东西多数是二把手偷偷扔的,这都是基本规律,到哪也改变不了。孔太平下决心要在三天之内搞清楚,自己不在镇里的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同时,他也要看看镇长赵卫东的政治手腕有没有长进。

  鸡叫过后,天气转凉了。孔太平咳嗽一阵,翻身吐痰时,看见一个人影在一旁徘徊,有点欲前又止的意思。他认出是副镇长老柯。老柯平时跟他跟得很紧,有什么小道消息绝不会放在心里过夜。现在连老柯都犹豫起来,可见问题的严重性。

  孔太平一翻身就想出了一个对策。

  天亮以后,孔太平让办公室主任小赵通知早饭后开一个党委、政府和人大负责人会议。小赵告诉他,赵镇长原定今天到县里去要钱,这时恐怕已经走了。孔太平知道小赵与赵卫东是亲戚,他有意说,镇长知道我回来了,怎么连照面也不打一个就走,该不是我哪儿对不住他吧!小赵是孔太平与赵卫东之间有些摩擦以后,孔太平有意提拔起来的。老柯开始还替他担心,唯恐小赵为虎作伥。但后来的情况让老柯打心里佩服孔太平,小赵当了办公室主任以后,常常直接从孔太平那里领略到许多暗含杀机的话语,小赵当然会转告赵卫东,可赵卫东又不能就这些话有所表示和反应,那样就等于出卖了小赵,由于这种顾忌,赵卫东不得不多方作些收敛。

  赵卫东果然没敢走,而且是第一个赶到会场。等人一到齐,孔太平就宣布开会。他说今天会议议题有两个,第一个议题是如何搞好社会治安,协助派出所收缴赌博罚款。孔太平没有说出自己昨晚与黄所长协商达成的协议,只说今天在家的干部都要上街,由他自己带队。有两个人当即表示不同意这么作,其中就有老柯。老柯平时总与孔太平保持高度一致,他一反对,反让大家迷惑不解起来,一个个都不敢轻易表态。事实上,老柯的反对是孔太平会前安排的,什么原由他却没有说明。孔太平借口让大家再想想,转而进行第二个议题。他先问赵卫东有多长时间没有回家。赵卫东说差不多有四十天。他又问了几个人,得到的答复是最少的也有二十天了。这时,孔太平才说,第二个议题是干部休假问题。因为双抢已基本结束,所以他提议镇里的干部分三批休假,第一批优先照顾三十天以上没有回家的人。大家对这提议都表示赞同,只有赵卫东不同意。但一点用处也没有。孔太平说他若再不回去,老婆闹离婚时,组织上一概不负责任。大家都笑着劝赵卫东接受这个提议。赵卫东只好勉强地笑着答应了。孔太平又要小赵以组织的名义通知赵卫东家里,从今天起给他七天休假。孔太平说,赵镇长太累了,必须强制他休息一阵。说着,他就回到第一个议题。九点钟时,他一敲桌子,说不能占了赵镇长等人的休假时间,第一个议题过后再说。

  孔太平知道别人都不愿上街和群众对着干,他开这个会的真正目的只是放赵卫东的假,收罚款的事他自有主张。散会后,几个干部围着他说,他们还以为他今天只是传达出外考察的情况。孔太平说这事过一阵有了空再坐下来细细地说。接着他又指出他们用词不当、考察情况只能汇报,不能传达。干部们都说,你是一把手,怎么能向我们汇报哩,只能是我们向你汇报。孔太平对这种回答在心里表示满意,他已经看出来刚才的会开始立杆见影了。

  小赵按孔太平的吩咐,让税务所和工商所的头头带着所有的人都来镇委会开会。同时又以镇委会的名义发示了一个通告,要那些收到派出所的罚款通知书的人,在今天之内将全部罚款送交到镇委会,否则后果自负。税务所和工商所一共二十多人,孔太平领着他们先上街走了一圈,他没有向他们作什么交待,只是叫他们一个个跟紧些,路上说说笑笑可以,但不准打打闹闹。当然制服是必须穿的,这是孔太平让小赵通知他们时最郑重地重申的一点。转了一圈回来,孔太平让他们集中在二楼会议室打扑克下棋,自己则一个人又到街上去走了一圈。见了人也不说话,人同他打招呼他也不理睬,顶多只是用鼻子哼一声。从街上往回走时,他到镇广播站里去了一趟。他刚回到镇委会院子,镇上的几个高音喇叭就同时响了。先是报时的滴滴声,然后女播音员说,现在是北京时间十一点整,离镇委会上午下班时间还有半个小时,离镇委会下午下班时间还有七个小时。无论是镇委会院子里还是街上的人,一下子就听出了那种最后通牒的倒计时的味道来。

  孔太平上到二楼会议室,他要大家再出去走一趟,他要求这一次人人面孔必须十分严肃。天气很热,一出门大家身上的制服就被汗水湿透了。因为镇里一把手在头里带队,他们也不好说些什么,加上心里对这些安排一直不摸底,神神秘秘的反让他们做起来挺认真。冷冰冰铁板一块的模样在小镇的窄街上流动时,虽然已近夏日正午,却也有一股凉飕飕的东西直接渗到四周的空气中。

  孔太平正在当街走着,一辆桑塔纳迎面驶来。他看出那是洪塔山的座车,理也不理,昂着头仍然不紧不慢地走着,桑塔纳赶紧靠到街边,接着个子和模样都让人看了不舒服的洪塔山从车子里钻出来,老远就大声说,孔书记,我有急事正要找你。孔太平说,过了今天再说,今天我没空。洪塔山还要开口,孔太平突然说,你那养殖场的干部有没有人赌博?惹毛了我,就是经济命脉,我也要查封。洪塔山一愣说,你这是说的哪门子话?孔太平说,我正想见识一下,在西河镇有谁屙得出三尺高的尿!洪塔山也是在生意场上炼成精怪了的人,他意识到孔太平是在敲山震虎,马上露出一副骨头软了的模样说,我这饭碗还不是书记你给的,我可不敢让它变成石头来砸自己的脚。洪塔山站在街边,一直等到孔太平领着那群人走过去后,才转身上车。

  上街转了两圈,食堂的饭已熟了,还不见有谁送罚款到镇委会来。孔太平心里有些不踏实,却不让表情露出来。他让两位所长带着自己的人到镇委会食堂去吃饭,一个人也不许回家。有几个女人推说家里有急事,想回家去。孔太平开始没有阻拦她们,等她们走到院子门口时,他才暴跳如雷地吼起来,将她们骂得狗血淋头,一声声都是说,今天是非常时期,就是家里死人失火,也必须坚守岗位到最后一刻。孔太平骂她们时,许多人都从院门外边往里望,那些话都是一个字一个字能听清的。孔太平平时对人态度不错,从不直接批评普通干部和群众,对女同志尤其和气。这也是他老婆对他不放心的地方。今天他一反常起来,大家立刻想到这件事的严重性和关键性。

  女人们哭哭啼啼地回到食堂,孔太平让事务长公开地大张旗鼓地到镇委会门前的商店里搬回四箱啤酒,然后自己亲自带头上阵,举着酒杯同大家一起闹酒。税务和工商的干部酒量都练就得比较大,孔太平又让镇里一些会闹酒的人也加入其中,一时间,食堂里碗盏叮当人声鼎沸。转眼间四箱啤酒就喝光了,孔太平让事务长再去搬了两箱回。事务长搬了啤酒回来后,悄悄告诉孔太平,说是外面有些人借故有事,在偷偷地看动静。孔太平说自己心中有数,让他别着这个急。事务长刚走,老柯又凑过来,提醒孔太平是不是稍加收敛,这么大吃大喝传出去影响不好。孔太平说他现在不管好不好,只想影响越搞越大,大吃大喝多数时是一种工作方法。

  一顿饭用了两个小时,六箱啤酒全喝光了。大家都很高兴,连那几个挨了训的女人也都带着醉意说孔太平工作确实有方,跟着他她们愿意指哪打哪。孔太平没有醉,他只喝了很少几杯酒,看见拐角处有人在偷偷张望,他故意大声说,那好,下午依然是一边休息一边待命,一过六点钟就行动。

  下午三点钟,广播喇叭里说离镇委会下班时间还有三个小时。

  三点过五分,小赵接待了第一个来交罚款的人。紧接着交罚款的人像穿珍珠一样,一串接一串地来了。交完罚款,他们都要问一个相同的问题,就是交了罚款以后还会不会吊销他们的营业执照。税务所和工商所的人听了很奇怪,他们从没有说过要吊销谁的执照的话。孔太平不让他们将谜底揭穿,他要他们对那些人说,现在个体户太泛滥了,该关的就要关,该管的就要管。这话一点也没有违反国家政策,但从孔太平嘴里说出来时,却有一股子杀气。孔太平说,现在这个时候,当领导的就是要时时透露一点杀气给人看。

  孔太平看着小赵的登记表上已有了整整四十个人,抽屉里的现金塞得满满的,脸上立即堆起了笑容。正在开心时,派出所黄所长急匆匆地闯进来。

  黄所长腰里吊着一只手枪,见了面就嚷,孔书记,你可不能将我们的油水揩干净了呀。

  孔太平说,哪里哪里,我们绝对保证只收今天一天,以后的全归你。

  黄所长说,你们还会给我以后,不到天黑就会收光的。

  孔太平说,不会的,绝对不会。小赵,我们收了多少人的罚款?

  小赵心领神会,马上说,才二十多个。

  黄所长说,赵主任,你别太小瞧我们的侦察能力了,你们已经收了三十九个人的罚款,正负误差不会超过两人。

  孔太平心里吃了一惊,他怕事情搞僵,忙说,我们也没料到局势会变化得这么快。

  黄所长说,你大书记也别挖苦我们,我们有我们的难处,枪杆子不能对着人民专政,人民公安是保护人民,不像你们人民政府是管着人民。

  孔太平说,都是为公家卖力。我看这样,镇里这边就收到现在为止,剩下的都让他们去派出所。

  黄所长很干脆地说,不行。

  孔太平一见黄所长的态度很强硬,就先拐个弯说,要不这样,剩下的还是你们收,至于我们已经收了的,找个机会,我们再好好商量一下。

  他这边一软,黄所长就不好再强硬下去,但他要求今晚就开始协商。孔太平想了想,见找不出合适的理由,只好答应他。黄所长一走,孔太平就叫小赵先将现金送到银行里存起来。小赵从未见过这么多钱,一个人不敢去,就叫上小许开车送。他俩刚上车,马达尚在呜呜叫着没有发动起来,办公室电话铃突然响了。孔太平拿起话筒一听,竟是赵卫东。

  赵卫东上午出了大院门,其实并没有回去,孔太平不便问他躲在哪里。赵卫东说,有人给他透露消息,派出所准备派人半路拦劫,将镇里收到的罚款控制在手里,争取分配的主动权。黄所长判断镇委会的人不敢将这笔巨款存放在办公室,一定会在天黑之前送到银行里去,所以他已派人在工商银行与农业银行附近分别把守着。孔太平心里很恼火,他没料到黄所长竟会这么干。不过他又有点不相信。他将小赵从车上叫下来,让小许开着车出去转了一圈。小许回来时说情况真如赵卫东所说,不仅银行门口有派出所的人,就是镇委会大院门口也有一个拿着对讲机的警察在望风。孔太平不由得对赵卫东心生些许谢意来。

  他冷静地想了一阵,终于有了对应的办法。首先他亲自给县教委、电视台和县里分管教育的副书记、副县长打了电话,请他们今晚来西河镇参加一项重要活动。接着又给洪塔山打电话,调他的桑塔纳去接县电视台的记者。然后他让小赵坐上小许的车,到两家银行门口去逛几趟,将黄所长的人从镇委大院门口调开。小赵和小许一动身,大门口的那个警察果然就尾随而去了。接着洪塔山的桑塔纳准时开了进来,洪塔山也随车来了。他还是找孔太平有事。孔太平让老柯去县里将一应人等都督促来。

  孔太平在等待镇教育站何站长的空隙里,听完洪塔山要说的事。洪塔山的养殖场里,昨天来了几个客户,偏偏甲鱼池旁边的棉花地有人正在打农药。洪塔山怕被客户碰见会有不利因素,影响他们之间产销合同的签订,就亲自去劝那打农药的田细伯稍缓两天再打,结果双方几乎发生了冲突,田细伯差一点用锄头敲碎了洪塔山的头。田细伯是孔太平的亲舅舅。孔太平听了又气又笑,他答应明天抽空去帮助他处理这事。两人分手时,孔太平告诉洪塔山,他写了一个条子,答应给人一些幼甲鱼,希望洪塔山给个方便。洪塔山说得很漂亮,他说只要是孔书记的指示,他绝对百分之一百二十地照吩咐办。

  洪塔山刚走,教育站何站长就来了。孔太平非常严肃地先要他用党性来作担保,然后才告诉他,无论他想什么办法,一定要紧急通知全镇各学校校长,晚上八点钟准时赶到镇委会会议室开会,而且必须保密,开会之前不能让消息走漏给外界。何站长有些摸不着头脑,孔太平不肯透露半点信息,只说绝对是不让他们吃亏的事。何站长见模样真的有好处;就使出绝招,站到镇外的必经之路上,分别告诉一些回到各村的人,让他们给村小学校长捎信,说是有民办教师转正指标下来,要连夜讨论。

  从何站长告诉第一个人算起,到最后一位校长赶到教育站,总共只用了一个半小时。来得最早的是镇完小的杨校长,完小里没有民办教师,但他意识到这个会可能有其它目的。他问何站长时,吓得何站长赶忙摇手叫他别瞎猜免得让自己犯错误。杨校长不管这个,继续追问是不是镇里想用那笔赌博罚款补发教师工资。何站长一方面叫他别再说下去,一方面又回答说这种推测有几分道理,现在的事没有比钱的问题更让人敏感了,何况又是从派出所荷包里掏出来的钱,那敏感程度则更要翻倍了。其他校长来了后,他们就不再说这个。校长们急着先要看文件。何站长拿不出来,便随口说到时,县里领导要来亲自传达。校长们到齐后,派出所黄所长也来了。黄所长说自己是来帮一个亲戚开后门的。何站长装模作样地记下了他那亲戚的名字。黄所长忽然问,怎么中学唐校长没来。何站长本是将中学给忘了,他下意识地撒了一个谎说中学里没有民办教师,倒是天衣无缝。黄所长走后,何站长越发感到杨校长的推测有道理。八点钟时,他带着一帮校长来到镇里,他一个人悄悄地将这一切都说给了孔太平,并重点申明自己是领会到领导的意图以后,有意不通知中学唐校长与会,免得引起派出所的怀疑。孔太平一点也没有给他面子,反说是画蛇添足,不让唐校长来才让人怀疑。何站长想一想终于悟出道理来,现在哪个会议不是毫不相关的人坐半屋子,来与不来是对会议主题的态度问题。看着何站长灰溜溜地走到一边,孔太平心里又有些慨叹,他觉得文人的自作聪明真是又可嫌又可怜。这时,黄所长带着他的两个副手全副武装地走过来。

  孔太平老远就冲着他们笑,并大声说,天气这么热,还这么注重仪表。

  黄所长说,我这是向税务所和工商所学来的,有些事情是得用点威慑力量。

  孔太平说,要是你威慑到党委和政府头上,那可就要犯大错误哟!

  黄所长听出这话的份量来,他不甘示弱地说,要不要我们回去重新打扮一下,再找几个公关小姐陪着来!

  孔太平见好就收,他说,不用不用,我们这些作地方领导的还巴不得请两名武装警察站在门口哩,你们一威风,我们也跟着像个英雄形像了。

  听到这话的人都笑起来。孔太平趁机将黄所长等三人请进办公室。跟着县教委主任、电视台记者和县委肖副书记都来了。孔太平让记者们先打开摄像机,他一边介绍情况时,他们就可以同时做节目采访了。孔太平开门见山地对着摄像机镜头说,他代表全镇五万人民感谢镇派出所在自己经济状况十分困难的情况下,仍向全镇教育系统捐款人民币十二万元。黄所长一时没反应过来,摄像的强光一照,三个人都有些发呆。肖副书记表扬他们的话,他们一句也没有听进去。直到孔太平请他们一起到二楼会议室同全镇教育界的代表见面,走出办公室时,室外的凉风一吹,他们才清醒过来。两个副所长借口上厕所,便一去不回。黄所长挽着肖副书记,他不敢走,而且还在聚光灯下,亲手将孔太平交给他的一大提包现金,转交给何站长。在十几位校长的掌声中,黄所长还说了一些堂皇的话语。何站长抱着大提包发表讲话时,黄所长趁人不注意,踢了孔太平一脚。

  孔太平没有还手,他小声说,你应该感谢我让你出了名,他们说了,这条新闻可以上省电视台的新闻联播。另外上地区和省的日报一点问题也没有。

  黄所长说,你不该设下圈套让我钻。

  孔太平说,我这也是没办法,镇财政太穷了。

  黄所长说,只怕是有些事到时候我也没办法。

  捐款仪式一结束,黄所长就走了。这时,校长们已知道民办教师转正通知完全是编造的,惹得他们一个个有喜有忧。喜自然是拖欠的工资可以到手了,忧则是回去没法向民办教师们交代。肖副书记只对结果满意,但对过程提出了批评。孔太平说,如果县里给他们镇一百万,他绝对负责一切都照党章和宪法法律办事。他说正确路线不能当饭吃,不能当钱花。批评归批评,肖副书记也明白基层干部的难处,他说自己在理论上是绝对不支持这种作法的。正经话说完以后,他甚至要孔太平付给他当演员的劳务费。孔太平听到大家都跟着肖副书记喊他孔导演,不由得苦笑几声。

  大家一一告辞时,何站长也想走,孔太平叫他先留下。待肖副书记他们都走了,孔太平将何站长叫到办公室,当着老柯和小赵的面,他要何站长将十二万块钱中分出四万块钱给镇委会。何站长有些不情愿,他觉得教育站将各方情意都领了,不能只得对折的好处。孔太平不说话,只是阴着脸坐在那里。小赵和老柯不停地劝何站长,要体谅孔书记的一片苦心,没有孔书记这破釜沉舟的一招,这拖欠的几个月工资可能再过一年半载也没钱发放。何站长说这钱本来镇里就是要给的,现在名义上给了十二万,可实际上只得到八万,这之间的亏空,教育站实在没有办法背负。做了半夜工作,何站长还是不松口,孔太平火了,他指着何站长的鼻子说,老何,你别给面子还不知道要。十二万都给你,你也多得不了一分钱,我要四万自己也不敢都贪污了,就这样定了。就现在,你数出四万给赵主任。说着他一甩椅子到院子里乘凉去了。

  他刚坐下,孙萍就将自己的躺椅搬过来。两人相距不远也不近。孙萍告诉他,镇里对今天发生的两件事反响很强烈,群众都说孔书记真有水平,一天时间就将当今最霸道的人和最难缠的人都摆平了。孔太平问孙萍还听说其它情况没有,孙萍说别的没有,就只看见赵卫东赵镇长在街上拦住肖副书记的车,似乎是回县里去了。孔太平心里又有些不爽,赵卫东同肖副书记是高中同学,关系不同一般,二人这一路同车,也不知会说些什么对他不利的话。孔太平犹豫了一阵,到底还是开口问孙萍在地委组织部有没有比较好的关系。他以为孙萍会理解自己的意思,哪知孙萍只说了她有一个校友在组织部当干部科科长后,就没有下文。干部科正好管着孔太平这一类干部的升迁,孔太平对孙萍一下子重视起来。

  这时,小赵走过来,说何站长已答应了,但他希望孔书记表个态,在镇里财政收入情况好转以后,采取某种形式给教育站增加四万块钱。孔太平毫不犹豫地说了两个字:没门。过了一会儿,他又斩钉截铁地说,这个先例不能开,党委和政府不是个体商店可以讨价还价。小赵回屋不久,何站长一个人提着大提包出来了。他有些垂头丧气地同孔太平打了个招呼。孔太平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将他叫住,然后又叫起小赵和老柯过来,他要小赵和老柯护送何站长到银行去,将钱存起来,以免出现意外。何站长苦笑着说,别人抢劫偷盗我都能对付,我只怕你孔书记。大家都以为孔太平要发脾气,谁知他竟哈哈大笑起来。

  老柯从银行里回来后,坐在孔太平的竹床上,两人说了一通悄悄话。老柯告诉孔太平,赵卫东这一阵在镇里放风说孔太平要回县里去当商业局长。孔太平心里响了一下。公社书记去当商业局长,看起来是平调,实际上是降职使用。这种类似的职务一般只给乡镇长,而书记则大多是到人事、财税、公检法等要害部门,或者到县委大办去,否则就有问题了。孔太平明白昨晚回来时的冷清场面,一定是这个原因,他没有责怪老柯不及时通风报信,老柯有老柯的难处,与他太亲近了,万一赵卫东当了镇委书记,他的处境会不妙的。他原谅了老柯还因为今晚的气氛已发生了变化,大家公开地说西河镇唯有他孔太平才能镇住,别人都不行。他对后面这句话感到特别舒服。但他心里还是打定主意要找机会让赵卫东出一回丑,杀杀赵卫东身上的那股邪气。他将小赵叫来,问他知不知道赵镇长现在在哪。小赵这次真算见识了孔太平的厉害,他不敢说假话,如实说赵卫东晚上才回去,整个白天赵卫东都在财政所同人下象棋。小赵说赵卫东是担心镇里今天有事万一用得着他,才没有走的。孔太平心里清楚赵卫东是怎么个想法,赵卫东一定是打算出来收拾残局的。他没有将这一点戳穿,他心里在担心赵卫东将财政所控制得太死了。镇里分工,他管人事干部,赵卫东管财政金融。他在内心作检讨,今后对赵卫东分管的这一块也不能太放任了。

  夜深以后,院子里静下来,天上的星星此时格外明亮。孔太平又想起小时在河滩乘凉时有人喊狼来了的情节,他觉得如果现在能找到这个人,肯定十分有趣。

  半夜过后,孔太平矇矇眬眬地感到有人用什么东西往他身上遮盖着。他以为是孙萍,睁开眼睛一看,是妇联主任,他没有作声,又将眼睛闭上。刚刚睡着,忽然有人将他摇醒了。摇醒他的人是洪塔山。洪塔山也不管他是否完全清醒,急如星火地告诉他,派出所将他的那几个客户抓走了。孔太平迷糊地问为什么抓他们,洪塔山说是因为有几个姑娘陪他们玩。这话让孔太平一下子惊醒了,他翻身坐起来,从头到尾细问了一遍。

  为了招待那几个客户,洪塔山专门从省城请来几个公关小姐,昨晚没事,哪知今晚派出所突然下了手。养殖场四周围墙上架有电网,派出所的人也做得出来,居然像特务一样剪断电网,从围墙上爬进养殖场,又用麻醉枪将几条大狼狗放倒,顺顺利利地钻进客房里,将那些男男女女光着身子逮走了。洪塔山说他们事先还专门请派出所全体人员吃了一顿,明明白白地请黄所长高抬贵手给企业一条活路,黄所长已答应只要不太出格,他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洪塔山断定他们出尔反尔只是为了报复镇委会和镇政府,因此这事非得由孔太平出面调解不可。

  洪塔山的养殖场提供的税收占全镇财政收入的百分之五十以上,有时竟达到百分之六十左右,而这几个客户又保证了养殖场销售额的百分之五十到六十。派出所这一招实际上是冲着孔太平的咽喉而来,孔太平身上感到一股凉飕飕的寒气在弥漫,转眼之间浑身上下又有了一种火燎火辣的感觉。他朝洪塔山要了一支烟,吸了半截让自己恢复冷静。他要洪塔山严格控制此事的知情范围,对养殖场内部的人要把话说绝,谁将此事告诉第二个人,就立即开除出场。对外部的人除了他以外,暂时谁也不要说。而且他估计,派出所那边也不会将此事大肆渲染,甚至有可能同样严格控制此事的知情范围。

  洪塔山当即回场处理内部事宜。

  孔太平一个人想了好久,才决定将此事扩大到小赵那里。他叫醒小赵并对小赵说这事到他那里应该划上句号,包括镇长暂时都不要让他知道,孔太平带着小赵往派出所走去。

  让他们奇怪的是,派出所屋里屋外竟是一片漆黑。他们对着紧闭的大门叫了半天,也不见有人来开门。孔太平心里窝起一团火又不能发泄出来,他强忍着让小赵别再叫了,干脆回去睡觉,明早再来。

  天亮后不久,洪塔山又跑来了,他告诉孔太平,五更里场里值班人员接到一个客户家里打来的电话,那个客户的老婆因为打麻将也被公安局抓了起来,家里要他赶紧回去救人。洪塔山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拉起半醒不醒的孔太平就往外走。孔太平生气地摆脱他,说自己总不能连脸也不要吧。他洗脸刷牙时,洪塔山一直在旁边催促着说,我的好书记,你动作快点吧!去派出所的路上,洪塔山将自己如何在场里作的安排,一一对孔太平作了汇报。孔太平没有挑出什么毛病,就说他是亡羊补牢。

  派出所半掩着的大门前,一只肥猪正在拉屎,热腾腾的白气升起老高。孔太平正要吆喝,从门缝里飞出半截砖头,砸在猪身上发出肉奶奶的一声响。大肥猪一下子窜出老远,并且像有绳子牵着一样,从门缝里拖出一个人来。三人一碰面,孔太平发现他正好是黄所长。

  黄所长拿着一把扫帚说,孔书记和洪老板一大早结伴而来,是不是向我们这些穷公安捐赠点什么?

  孔太平说,黄所长你也别叫穷,我们不会在你这儿揩油吃早饭,还是让我们进屋去说话吧!

  黄所长做一个请的手势。派出所办公室的确有些寒碜,两只破沙发上,几团黑棉絮从窟窿里往外翻着,水泥地面上尽是大坑小坑,办公桌上油漆已经剥落了许多,上面印着的一条毛主席语录已经是残缺不全了。

  洪塔山说,黄所长办公条件这样艰苦可不行,什么时候闲了到养殖场去走一走,我送几套办公用品给你们。

  黄所长说,洪老板这么慷慨,我却不敢接受,艰苦点好,免得落下个腐败的嫌疑。

  黄所长接着说,照我多年办案的经验,无论是当领导的,还是当老板的,如果是主动登我这破门槛,一定是有求于我。

  孔太平说,黄所长你也别绕弯子了,我们的确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当然,话说回来,你这儿也太森严了,个个腰间都别着一把铁公鸡,好人也还怕枪走火哩。

  孔太平使了个眼色,洪塔山忙说,请黄所长高抬贵手,将我那几个客人放了。小弟我还懂得规矩,知道如何感谢你们。

  黄所长正色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别说我们这儿没有你们的什么客人,就是有客人被逮住了,也会绝对按法律条文办事,要谢你们到北京去对着天安门磕几个响头就行。

  洪塔山说,黄所长别戏弄我,我的职工昨晚亲眼看见你的两个副手带人冲进客房里,将那几个人带走的。

  黄所长说,这不可能,他们做事不可能不先同我打招呼。公安不同官场和生意场,勾心斗角互不买账。我们这儿是军令如山倒,官大一级压死人,管你没商量!

  孔太平说,不看僧面看佛面,昨晚我就亲自来过,无论怎么叫你们都不开门,现在是第二次了,你总该给我们一个准确的信息吧!

  黄所长说,我们借贵处宝地安营扎寨,哪敢得罪你们,昨晚上所里的同志都出去巡夜去了,按规定,家属是不能管公事的,孔书记你也别见怪。我这就去替你们查,看看是否有人搞潜越,有事没有通过我。

  黄所长让他们坐一会,自己去去就来。他一走,孔太平和洪塔山就相对骂了一声,妈的!果然,只一小会儿他就转回来了,进门就说,是抓了几个外地人,已搞清楚了,没什么问题,刚刚放了他们。孔太平和洪塔山赶到门口一看,果然有几个男女在往门外走,洪塔山一喜说正是他们。黄所长连声说误会误会,并将他俩一直送出门。孔太平心里觉得奇怪,跨过大门门槛后,他回头看了一眼,见派出所的几个人正相对而笑。

  洪塔山也没顾得上同孔太平打招呼,连同客户和公关公小姐们一起,六七个人一齐挤进桑塔纳里,向养殖场急驰而去。

  孔太平刚回到镇委会,小赵就迎上来告诉他,昨天夜里,山里的一个村子里发生了泥石流,其中一个百来人口的垸子几乎完全被毁,死了九个人,牲畜还没有准确统计,最少也有四十多头。孔太平头皮一下子麻木了,血气阻在那儿,仿佛要胀破头皮。他望了望初露的骄阳,真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可山里就是这样,隔着一道山梁,一边暴雨成灾,一边赤地遍野。他让小赵将昨晚扣下来的四万块钱全部拿出来,同时大声吆喝,让镇委会在家的同志作好准备,十分钟以后随他出发去救灾。镇里只留小赵一个人上传下达,小赵将四万块现金交给他时,提议火速通知赵镇长回来。孔太平没有同意,他只同意让赵卫东在县里做些联络,尽可能多地弄一些救灾物资资金回来。他对小赵说,你告诉赵镇长,三天之内他要是不能搞到五万块钱现金、一万斤粮食,我跟他从此就是仇人。

  十分钟以后,全镇的干部都出动了。孔太平带上老柯、孙萍和妇联主任坐上吉谱车在头里走了。路过派出所,他让小许停一下车,自己跳下去找到黄所长,要他派两个人去帮助维护治安。黄所长听了情况后,连忙叫全所的人将自备的干粮与治外伤的药全都拿出来交给他,然后骑上那辆旧三轮摩托,亲自往灾区赶。黄所长的做法提醒了孔太平,他让孙萍下车返回去,协助小赵通知镇上各部门单位,轮流做些熟食送到山里,同时动员镇上的人将自家的旧衣旧物捐献出来。

  黄所长的三轮摩托拉着警报在前面开道,半路上果然见到路旁的河里在涨着浊水。被泥石流袭击过的村庄田野真是惨不忍睹,半夜里从家里仓惶逃出来的人们,多数只穿着一条裤衩。失去衣服遮护的女人们全都挤成团躲在一处小山凹里,高高低低地一声接一声地哭着。男人们望着面目全非的垸子,一声不吭地怔在那里。天上还在下着雨,泥泞在男人女人那半裸的身体上流淌着。孔太平记得垸子附近有所小学,就想将灾民转移到学校里去躲一躲,他蹚过齐腰深的泥泞过去看时,才发现学校已被毁得干干净净,就连学校操场边的一棵有八百多年树龄的银杏树,也被连根拔起,滚到很远的一处山崖下。

  孔太平他们忙了半天,救灾工作才有点头绪。中午过后,县里的领导赶来了,赵卫东也坐着他们的车子赶回来。一见面赵卫东就说他已按照他的要求完成了任务。孔太平免不了要说几句客套话。但他在心里还保持着警惕,赵卫东能在半天之内完成这些钱粮任务,可见他的潜力很大。孔太平让赵卫东仍旧回镇里去组织救灾的后勤保障工作。这时,天已晴了。太阳一出来,气温就急剧升高。孔太平夜里没有休息好,白天里一急一累,外加太阳一烤,早上和中午又没有好好吃东西,他正在指挥别人搭简易棚子时,突然一阵晕眩,人一歪倒在地上。大家七手八脚地将他抬到阴凉地方,早有医生上来给他推了一针葡萄糖。

  孔太平醒过来不一会儿,洪塔山匆匆跑来了。孔太平以为洪塔山是来救灾,一搭腔才知道他还是为了那几个客户嫖妓的事。派出所名义上是将那几个人放了,但还扣着他们的身份证,以及他们的交待材料。他们被放出来时,派出所没有一个人对他们说什么。洪塔山据此推测,可能是要他们拿钱去赎回那些证词证物。

  天灾人祸都处理不过来,洪塔山又拿这说不出口的事来烦他,孔太平真有点恼火了,他生气地质问洪塔山说,你是不是还想我去给养殖场当拉皮条的干爹!

  洪塔山并不示弱,他说,你信任我,让我当这全镇财政顶梁柱的头头,我得对你负责,不然企业出了问题,到头来还得你出面收场。

  孔太平说,你别拿这个来要挟我,好不好!

  洪塔山说,我说的是实话,换了赵镇长我还懒得这么跑腿费口舌哩,养殖场又不是我的,办垮了我还可以正好去干个体。

  洪塔山说能不能拿钱去贿赂派出所的人,他等着听孔太平的答复,有人挑担子他才敢做,不然恐怕将来跳进黄河里也洗不清。洪塔山说着转身跳进淤泥中,帮忙寻找被掩埋的物件。

  孔太平清楚自己是绝不能开口表态同意洪塔山这么做的,这是原则问题。然而,卡着养殖场脖子的几个客户,实际上也在卡着他的脖子,养殖场一垮,全镇财政一瘫痪,自己的政治前途也就终结了。别人以为他还在休息,都不忍来打扰。他一个人苦苦思索了半天,终于觉得有一个办法可以一试。他朝洪塔山招了三次手,洪塔山才发现。

  他告诉洪塔山,天黑之前将那几个客户用车送到这儿来,名义上是找黄所长说情,实际上是要他们触景生情,主动表示爱心善心。先让他们受感动,再让他们自己去感动黄所长,形成一个连环套。洪塔山觉得除此以外别无它法,假如这个连环计成功了,也是最理想的结果。

  西河镇虽然山高沟多,毕竟只那么大一个地盘,桑塔纳跑一个来回,也就个把钟头。洪塔山将那几个客户领上山时,孔太平也不失时机地将黄所长叫到身边,借口商议晚上要不要派人巡逻值班。黄所长说为了防止发生万一还是派人顶几夜为好。孔太平正在点头,洪塔山他们走拢来了。几个客户严肃的面孔上都流露着震惊与痛苦。洪塔山还向黄所长说,他们是特地来请求宽恕的。年纪稍大一些的姓马的客户打断他的话说,我们的事算个屁,是自讨苦吃,这些人才是真正遭孽哟。太多钱我也拿不出来,说话算数,我捐一万块钱帮助他们重建家园。这位姓马的一带头,剩下几个也马上作出表示,大家都是不多也不少,每人捐出一万。他们身上没有带太多的现金,当场一人写了一张欠条给洪塔山,让洪塔山先替他们垫付,他们回去以后马上将钱汇过来。洪塔山与他们的业务关系很密切,信得过他们,所以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孔太平见他们正按自己预计的去做,必里很高兴,自然说了不少感激的话,并且大声对现场四周的干部群众作了宣布。受了灾的那些人更是热泪盈眶。激动一阵后,大家又回过头来说泥石流,说到最后几乎都是一样的话:他们都听说过泥石流的厉害,可是没想到泥石流这么厉害,简直就像一群饿狼攻击一头瘦牛一样。孔太平抓住时机对黄所长悄悄地说了一句话。他说,其实,这些人心里也不坏,还算有良知。

  黄所长看了他一眼说,孔书记,尽管这幕戏只有我一个观众,但我还是被感动了,不管怎样,我也得为这些灾民着想啊。

  说着话,黄所长取出腰上的对讲机,他先喂喂地联络了几声,然后说,王八案子取消,放他们一马。洪塔山一高兴,当场表示要送一台大哥大给黄所长。几个客户也千恩万谢地说了不少好话,他们最怕这事捅出去在家人面前不好交代。黄所长叫他们到派出所去将身份证拿走,交代材料当面在派出所毁掉。

  他们走后,剩下孔太平和黄所长站在树荫下,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过了好久,黄所长先找到话题,他说搞政治的人总以为自己比别人聪明,总爱耍些小花样,其实有些事明了说效果反而更好些。孔太平连忙作了一番解释,说自己这样作也是穷怕了,明里是一级政权,可是光有政没有权,有时只好做些违心的事,搞些短期行为,欺下瞒上敲左诈右,不这样日子就没法过。黄所长说,我也对你说点真心话,不是体谅你的难处,这一回非要让你服输不可,只要我咬住养殖场,你孔书记就是有九条命也过不去这一关。孔太平叹气说,我也说实话,哪个狗日的想赖在书记的位置上不下来。我早就不想干了,可人总得争口气,不干了也得有个体面的退法。有人想撵我走,可我偏不走。黄所长说,我知道你指的是谁,是赵卫东,对不对?那小子鬼头鬼脑的,还总想同我套近乎!不是卖乖,我更喜欢你些,哪怕有时是对手,同你干仗很过瘾,输了也痛快。孔太平笑起来,黄所长也跟着笑,笑过之后,孔太平说,到了这一份,我们索性说个明白,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有人在告洪塔山的状?黄所长说,没有,我们这儿没有,县局有没有我就不知道了。孔太平说,你得帮助我探个虚实,查一查到底情况如何,最少让我心里有个底。黄所长说,我可以问出个九分谱,但别的你可不要找我。孔太平说,能这样我就很感谢了。黄所长问他检察院那边查不查,那边可是经济案子。孔太平想了想说不用查,别的问题他可以想法保洪塔山,如果是经济上有问题,保他反不如抓他,免得好好的一个企业被他搞垮了。听他这一说,黄所长当即擂了孔太平一拳,并夸奖孔太平是个清官坯子。他后面的话是在试探,因为百分之百有问题的领导,在下属案发以后,总是想方设法找检察院里的人探听,以判断下属是否将自己牵联进去。孔太平敢于置检察院而不顾,说明他在这方面是清白的。孔太平吓了一跳,他没料到黄所长在这种气氛下还在搞侦查,黄所长告诉他,许多案子其实都是在这样的不经意中发现并破获的。黄所长问孔太平想不想知道赵卫东的一些个人隐私。孔太平一口谢绝了,他有他的理由,他认为自己同赵卫东实际上是在搞一场政治竞争,知道了隐私就会加以利用,这会导致自己在工作上少花精力,别看一时可以得势,但最终还是不行的,因为别人知道了这一点后会充分作好防范,什么事都有一条暗暗的红线作界限。失去别人的信任比什么都可怕。黄所长觉得孔太平的这段话里充满了哲学辩证法。

  救灾工作搞了差不多一个星期,灾民总算都安置下来了。资金紧巴巴的,但总算对付过来了。孔太平没有让洪塔山先将客户们的捐款垫付出来,他想着冬天,那时才是真正的困难,得预防着点。那几个客户回去后,怕邮寄出问题,包了一辆出租车亲自将钱送过来。孔太平让小赵将钱分文不动地存进银行。

  孔太平刚刚松口气,又马上担起心来,因为又到了月半发工资的日子。先是财政所丁所长找他诉苦,说自己无论怎么样努力奔波也只是筹集到全镇工资总数的一半稍多一点。孔太平要他去找分管的赵卫东。丁所长去了以后,又依旧回来找他,而且是同镇委会的会计一起来的。孔太平摆出一副撒手不管的架式,说自己这个月工资暂时不领,为镇财政分忧。会计提出先将小赵存的那笔救灾款子挪出来用一用,到时候再填进去。孔太平正色说,不许提这笔钱,谁若是动一分,我就撤谁的职。丁所长这时才说,实在不行,可以将养殖场下月应交的款项先收了。孔太平心里早就料到了这一着,他估计这是赵卫东他们私下设计好了的,目的就是想插手进入养殖场。

  他不动声色的说,这得看人家企业同不同意,若同意我没意见。

  丁所长说,洪塔山那里得孔书记发话才行,别人去了不管用。

  孔太平愠怒起来,他说,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好像洪塔山是我的亲信家丁,可我听说你们哪一个去不是在他那里又吃又拿的,一箱阿诗玛一阵子就光了。他站起来大声说,我累了,我要休息,现在该轮到我休假了。

  孔太平让小赵通知镇上主要干部到一起开个会。会上他没说别的,只说自己这几天腹部很不舒服,因此打算从明天起休息一阵,顺便检查一下身体,家里的工作都由赵镇长主持等等。赵卫东没有当面提钱的事,反而说希望大家在这一段时间里尽可能不要去打扰孔书记,让他安安静静地休养一阵。孔太平从这话里听出一些意思来,但他懒得同他计较。

  回到屋里,孔太平独自坐了一会,然后开始将一些必须用品放进手提包里。后来,他清点起口袋和抽屉里的钱,连毛票一起,刚好够一百元,钱是少了点,好在是回家,多和少不大要紧。屋子里很热,镇上又停了电,只靠自己用扇子搧风,实在够呛。他想起家里空调的舒适,老婆的温存,儿子的可爱,心里忽然有了几分期盼。

  正在这时,表妹田毛毛敲门进来了。几天不见,田毛毛变了模样,颈上多了一条金项链,身上的连衣裙不仅是新款式,而且没有过去的那种皱巴巴的感觉。孔太平多看了几眼,田毛毛就问自己是不是变漂亮了。孔太平则问她,洪塔山是不是已将幼甲鱼按数给她了。

  田毛毛说,如果不是做成了这笔生意,我能有钱买这些东西吗?她补充说,我现在既不像民办教师也不想当民办教师了。

  孔太平说,那你想做什么?

  田毛毛说,暂时保密,不过我想你到时肯定会大吃一惊的。

  孔太平笑一笑,也不追问,他说,你父亲好吗,听说他同养殖场的人干了一仗?想必身体没什么问题。

  田毛毛说,他还是那么样,一天到晚都在那一亩半田里泡着,将棉花种得比我妈妈还漂亮。

  孔太平说,怎么不说他的棉花种得比你还漂亮?

  田毛毛说,他心里是想,可是没能做到。不过他也不敢,他种的棉花若是比我还漂亮,恐怕每一株都要变成迷人的妖精。

  孔太平说,那也是,光你这小妖精就够他对付了。

  田毛毛吃吃地笑起来,她忽然问,表哥,你知道我给幼甲鱼取了一个什么名字?

  孔太平猜不出来。

  田毛毛说,它叫迷你王八。

  孔太平没听清,随口反问了一句。

  田毛毛说,现在小家电等商品不是流行什么迷你型吗,这幼王八也是一种迷你型。

  孔太平差一点没将手中的茶杯笑跌落了。田毛毛得意时,那种娇态特别让人喜爱。田毛毛将一只红丝线系着的小玉佛送给孔太平,说是她特意买的,男佩玉女戴金,可以避邪,还搬出贾宝玉作证明。孔太平不敢戴这玉佛,且不说党政干部戴这东西影响不好,单就三十大几的年龄也不合适。田毛毛说干部们之所以老得快,根本原因就是心态衰老得太快,总以为成熟是一件好事。孔太平不同她讨论这个,转而问那个住医院的民办教师的情况。听说那人已出了院,并且已领到拖欠几个月的补助工资,孔太平心情更加好起来。

  说了一阵闲话,田毛毛突然提出要他帮忙做做她父亲的工作,她想同家里分开过。孔太平吃了一惊,直到弄清她的真实目的是想分得那一亩半棉花田的三分之一面积后,他才稍稍宽下心来。孔太平一边问她要分地干什么,一边在心里作出推测。田毛毛不说她的目的所在,孔太平也想不出根由。他不肯表态做舅舅的工作,惹得田毛毛噘着嘴气冲冲地走了。孔太平追到门外留她吃过午饭再过,她连头也不回一下。他开玩笑说,看来自己不是迷你型的表哥。田毛毛这才回一句话,她说孔太平这个表哥是冷血型的。

  田毛毛走后,孔太平又到办公室里去转了转,翻翻当天的报纸,发现地区日报上有一篇消息说是西河镇党委政府高度重视教育,然后将孔太平去医院看望教师,千方百计组织资金将拖欠的教师工资全部补发了等几个例子举出来。孔太平一看文章没有点赵卫东的名就猜出是孙萍写的,因为本县的本镇的业余通讯员,无论何时也不会忘记在每一处都做到党政一把手之间的相对平衡的。他拿上报纸去找孙萍,孙萍不在,随后他想起孙萍同自己打了招呼,说是回地区领工资去。孔太平让小赵将这张报纸剪下来,贴到会议室里的荣誉栏上去。小赵只将报纸剪下来,但没有上楼去贴。小赵说,办公室剩下的最后一点浆糊刚才已彻底用完了,赵镇长已吩咐,这一段一切办公用品都不许买,一分一厘钱都要用来发干部职工工资。孔太平将自己房间的钥匙扔给小赵,让他开了门去拿自己用剩下的半瓶浆糊。小赵没作声,拿上钥匙赶紧去了。孔太平忽然觉得自己这么待小赵一点意思也没有,他打定主意索性回避个彻彻底底,下午干脆去养殖场看看,再顺便看看舅舅,处理一下舅舅往棉花上打农药的问题。

  养殖场占地有一百多亩,大小几十个水泥池子里放养的差不多全是甲鱼。据说这是全省最大的专门的甲鱼养殖场。以前这儿规模很小,只能从别人那里买来幼甲鱼自然喂养,两三年才能长到半斤以上,所以养殖场总在亏本。洪塔山来了以后,第一下就建起甲鱼过冬暖房,不让甲鱼冬眠,一只幼甲鱼一年时间就能长到一斤多。养殖场也有了丰厚的利润,接下来洪塔山就动手扩大养殖场规模,并创出了西河镇养殖有限公司这块响当当的牌子。

  孔太平悄悄走近养殖场新搞成的甲鱼繁殖池,只见成千上万只幼甲鱼像一朵朵印花一样趴在池边的沙地上,那种娇小玲珑的样子实在有几分可爱,孔太平想着田毛毛给这些小家伙取了个“迷你王八”的名字,一个人忍不住轻轻地笑起来。某一时刻里,他不经意地咳嗽了一声,只见先是近处的“迷你王八”纷纷逃入水中,接着是远处和更远处,默默的骚动过后,印花般的小家伙都不见了,池边只有一带银色的沙滩。

  孔太平绕着养殖场围墙墙根慢慢走着。好像是前年,他在年终总结大会上讲过,养殖场是自己的心头肉,他在位一天就决不许别人到养殖场里胡来。他规定镇里的干部进养殖场必须有镇委和政府办公室出具的通行许可证。这个规定开始执行得很好,后来同赵卫东的摩擦出现以后,他也不愿执行得太认真了,以免矛盾扩大化,正走着围墙转了一个九十度的急弯,跟着又闻到一股农药味。他紧走几步登上围墙角上的瞭望塔,就在眼皮下面,养殖场围墙呈现出一个“凹”字形,在凹字的凹处是一块长势极好的棉花田,一个老人正背着喷雾器在棉花丛中喷洒着农药。

  孔太平叫了声:舅舅!

  老人抬头望了望塔棚,又一声不吭地低下头去继续做自己的事。

  孔太平又叫了声:舅舅,我是太平!

  老人这次连头也没有抬。孔太平知道叫也无益,他走下塔棚,来到养殖场办公室,正好碰见田毛毛在同洪塔山说着什么。孔太平有些不高兴,就问洪塔山怎么带头违反规定,随便放人进来。洪塔山分辩说田毛毛是养殖场的客户,田毛毛也说自己在同洪塔山谈一笔生意。孔太平不准他们之间再搞什么交易了,“迷你王八”的事只能到此为止。田毛毛说她也不想再做这迷你王八的生意了,她现在同洪塔山谈判的是有偿租借土地的问题。孔太平马上想到那块凸进养殖场的充满农药味的棉花地,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洪塔山说,希望孔书记能支持这项交易,棉花地的问题不解决,万一被客户发现,有可能危及整个养殖场的生存。

  田毛毛说,那块凸进来的棉花地正好占整块棉花地的三分之一。

  孔太平沉吟了半天才说,这事操作起来一定要慎重,毛毛她父亲人虽好,但涉及到他的土地,恐怕是不会让步的。

  田毛毛说,我才不怕他,那地本来就有我一份。

  孔太平瞪了她一眼说,你难道不了解土地是你父亲的命根子!

  田毛毛说,我就不信他把土地看得比我还重要。

  孔太平说,冒这个险我们可要慎重,我看还是将围墙加高几米。

  洪塔山说,这个也行不通,田细伯连现在的围墙都要推倒,说是挡了他家棉花地的光和风。

  田毛毛说一切都包在她身上。她走后,孔太平有一阵思绪老也集中不起来,心中总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洪塔山以为是屋里太热了,就要引他到客房里去,打开空调凉爽一下。孔太平拒绝了,他婉转地告诉洪塔山,镇里有人在打他的主意,想方设法要从养殖场挖走一砣油,而自己从明天开始休假,镇里又等着钱发工资,没人撑腰时希望他妙巧对付。洪塔山心领神会地说他只有来个三十六计走为高,出去躲它一阵再回来。孔太平没有说这样做妥不妥,只说没事时,洪塔山可以到县城他家里坐一坐,接下来孔太平问起那几个客户的情况,洪塔山回答说那个姓马的昨晚还给他打了个电话,并且还让转告对孔书记的问候。孔太平知道他这是卖乖,却不戳穿他。依然接着客户的话题问洪塔山对那些人的作法怎么看。洪塔山狡诘地回答,他没有看法。孔太平本想提醒一下他,让他各方面都收敛一点,特别要注意别撞在公安局那伙人的枪口上,见洪塔山有意不正面回答,自己也就不想说了。隔了一阵,他还是放心不下,就换了一个方式,他告诉洪塔山,自己有意让他当上全县人大代表,并且争取当上省人大代表,现在的关键是这一段时间里不要自己往自己脸上抹黑抹屎,若是又脏又臭了,那他就无法提名他当候选人。洪塔山赶紧表态,说一定要管好自己。

  孔太平又叮嘱了一些话,便起身往外走。洪塔山将他送到养殖场大门口后,人已转了身,又回头对孔太平说,镇里的司机小许,似乎有些同他的司机过不去,总是将吉普车拦在路当中,不让他们的桑塔纳舒舒服服地走。洪塔山说开始他那司机同他说时他还不大相信,但是前天傍晚,他坐在车上时正好遇上了。小许的车故意在旁边慢慢地挤他们,弄得桑塔纳差一点掉到路旁的小河里去。孔太平知道这事十有八九是真的,他还是说回去后问一问小许,看看到底是他的车出了毛病还是人出了毛病,再作处理。

  田毛毛家在宋家堰村的边上,三户人家共着一个屋基场。田毛毛知道孔太平要来家里,早就在门口守候着。她进屋时,舅舅正在后门处用水冲洗着脑袋,屋里有一股农药味。孔太平开玩笑说是田毛毛身上化妆品的香气。舅妈泡了一杯茶端上来,田毛毛要孔太平别喝这烫人的茶,自己进房拿了一杯凉茶给他。孔太平笑一笑,放下凉茶,拿起热茶呷了一口。田毛毛不高兴,说他也守着老规矩,一点开拓思想也没有,这热的天,放着凉茶不喝,而去喝热茶,真是自找苦吃。舅舅走过来,找了张凳子坐下,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一根没有过滤嘴的香烟,自顾自地抽起来。

  屋子里忽然沉静下来。孔太平赶紧主动开口问,棉花长势很好吧!舅舅磕了一下烟灰说,不怎么样。孔太平说,能这样已经够不错了。舅舅不高兴地说,你不要当干部当修了,同前几年比起来,这棉花要逊好几分,连自己都不敢看,看了觉得自己可耻。他突然抬起头来,望着孔太平说,大外甥,你能不能让洪塔山将那些白水池子都拆了?孔太平说,为什么呢,全镇上的人都指望靠它发家致富。舅舅说,你这话不对,我就不指望它。舅妈插嘴说,你别以为自己是个国王,什么事都要以你的意志为转移。舅舅不作声了,低头吸烟的模样让孔太平看了后,心中生出许多感概来。他说,舅妈,不要紧,我就是想多听听舅舅的想法。舅舅将一支烟抽完后,站起来,拿上一把锄头,帽子也没戴便往门外走。舅妈说,太阳这么毒,你光着头去哪?她没有等到回答。孔太平说,我同舅舅一起出去走走。

  屋外热浪逼人,太阳照在地上反射出许多弯弯扭扭的光线,就像是白日里燃在野外的火苗。舅舅在前面缓缓地走着,一只狗趴在屋檐下懒洋洋地看了他们一眼,连叫也不愿叫一声。几头牛在一片小树林里无力地垂着头,偶尔用尾巴抽打一下身上的牤虫,发出一声声响来,却一点也不惊人。炎夏的午后乡村,比半夜还安静,半夜里可以听见星星在微风中唱歌,可以听见悠远的历史,在用动人和吓人的两种语调,交叉着或者混杂着讲述一代代人的过去故事。骄阳之下,淳厚的乡土在沉默中进行一种积蓄。孔太平跟着舅舅走过一垄垄庄稼时,心里都是一种无语的状态。两个人终于来到了棉花地前。

  舅舅问,你怕农药吗?

  孔太平说,不怕!

  棉花叶子被太阳晒蔫了,白的花朵和红的花朵也都变得软绵绵的,垂着花瓣,颇像女孩子那丝绸的裙边。

  孔太平问,这地能产多少棉花?

  舅舅说,从来没有少过两百斤。

  孔太平心里一算帐,也就两千几百来块钱,他正要说种棉花比养甲鱼收入低得太多了,舅舅指着养殖场的围墙说,都是洪塔山,将这么大一片良田熟地全毁了,也将这儿的好男好女给毁了。过去村里一个二流子也没有,现在遍地都是游手好闲的人,等着天上掉面粉、下牛奶。他还想要我这块田,没门儿。

  孔太平说,有些人只是分工不同而已。

  舅舅说,吃喝玩乐也是分工分的吗?我虽未出门,可心里明白,这围墙里进进出出的都是一些什么样的角色?大外甥,别看洪塔山现在给你赚了很多钱,可你的江山将会被他毁掉。

  孔太平说,我哪来什么江山。

  舅舅说,你还记得小时候在大河里乘凉时,半夜里有人喊狼来了的情形吗?

  孔太平说,记得,可我不知道那人是谁。

  舅舅说,还有谁,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洪塔山。洪塔山自己成了狼。

  孔太平怎么想也觉得不像。

  舅舅说,人是从小看大,小时候大人都说洪塔山不是块正经材料。

  孔太平说,大人们说过我吗?

  舅舅说,说过,说你能当个好官,可就是路途多灾多难。

  孔太平轻轻一笑。这时,从旁边的稻田里爬起来一只大甲鱼。舅舅上前一脚将其踩住,然后用手捉住,看也不看一挥臂就扔到围墙那边去了。跟着一声水响传了过来。

  孔太平说,这儿经常有甲鱼?

  舅舅说,这畜牲厉害,那么高的围墙,它也能爬过来。叫它王八可真没错,过去除非病急了,医生要用王八做药,人才吃它,不然会遭到大家耻笑的,没料到世事颠倒得这么快,王八上了正席,养的人当它是宝贝,吃的人也当它是宝贝。

  孔太平说,事物总是在变化。

  舅舅拍拍胸脯说,这儿不能变。

  这时,围墙瞭望塔上出现一个人,大声问谁往水池里扔东西了。舅舅没有好气地说,是我,我往水池里扔一瓶农药。孔太平听了忙解释说是一只甲鱼跑出来,被发现后扔了回去。那个人认出了孔太平,客气地招呼两句又隐到围墙后面去了。舅舅说这围墙里的那些家伙,总将周围村子里的人当贼,其实他们自己是强盗,将最好的土地强买强要去了。舅舅自豪地声称,他们那套在自己身上是行不通的。

  孔太平还在想着那个喊狼来了的少年,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怎么现在无人喊狼来了呢?

  舅舅在自家田地里摸索了一下午,孔太平不能从头到尾地陪他,他在四点半钟左右就离开了舅舅,太阳太厉害了也是其中原因之一。孔太平在舅舅家等了四十多分钟,为的是等出门到朋友那里借一本有关美容化妆杂志的田毛毛。他在舅妈不在场时,郑重地提醒田毛毛,如果她执意将棉花地的三分之一转给洪塔山,很有可能会亲手毁掉自己的父亲。田毛毛还是不相信,她要孔太平别夸大其辞吓唬她。

  天黑后,小许开车送他回县城休假,一出镇子,那辆桑塔纳就从背后追上来,鸣着喇叭想超车,小许占住道死也不让。孔太平只当不知道,仿佛在一心一意地听着录音机放出来的歌声。压了二十来分钟,桑塔纳干脆停下不走了。小许骂了一句脏话,一加油门,开着车飞驰起来。这时,孔太平才问小许为什么同养殖场的司机过不去。小许振振有词地说他这是替镇领导打江山树威信。孔太平要他还是小心点为好,开着车不比空手走路,一赌气就容易出问题。他心里却认同小许这么做,有些人不经常敲一敲压一压,他就不知道自己是几斤几两几钱,腰里别一只猪尿泡就以为可以几步登天了。车进县城以后,小许主动说,只要不忙他可以隔天来县城看看,顺便汇报一下别人不会汇报的事。孔太平不置可否,叫他自己看着办。

  孔太平进屋后,老婆、儿子自然免不了一番惊喜。随后,一家三口早早开着空调睡了。儿子想同孔太平说话,却被他妈妈哄着闭上了眼睛。儿子睡着以后,孔太平才同老婆抱做一团,美滋滋地亲热了半个钟头。事情过后,孔太平仰在床上做了一个大字,任凭老婆怎么用温毛巾在他身上揩呀擦的。接着老婆将半边身子压在他身上,说起自己在西河镇发生了泥石流后,心里不知有多担心,她说她的一个同学的爸爸,当年到云南去支边,遇上了泥石流。同行的五台汽车,有四台被泥石流碾得粉碎,车上的一百多人都死了,连一具尸体也没找到。孔太平听说老婆每天都打电话到镇委办公室去问,同时又不让小赵告诉他,心里一时感动起来,两只手不停地在她身上抚摸起来,心里又有些冲动的意思。不料老婆话题一转,忽然问起镇里是不是有一个从地区下来的年轻姑娘。孔太平就烦她像个克格勃一样,想将自己的什么事都查清楚。他一推老婆说自己累了,想睡觉。他一翻身,不一会儿就真的睡着了。

  孔太平一觉睡到第二天上午九点钟才醒。睁开眼睛时,见老婆正坐在自己身边,他以为自己只迷糊了一阵,听老婆说儿子已上学去了,连忙爬起来拉开窗帘一看,外面果然是红日高照。孔太平自己睡得香,老婆却一直在担心,怕他睡出毛病,连班也不敢上,请了假在屋里守着。他瞅着老婆笑了一阵,忽然一弯腰将她抱到床上,飞快地将她的身体脱了个干干净净。

  恩爱一场,再吃点东西,就到了十一点,孔太平也懒得出门了,索性开了空调坐在屋里信手翻着老婆喜欢看的那堆闲书。吃过中午饭,孔太平又开始睡午睡,他一直睡到下午四点半才爬起来,一个人在屋里说,总在盼睡觉,今天算是过了一个足瘾。傍晚,孔太平在院子里捅炉子,住楼上的邻居同他搭话。邻居说,从昨晚到今天,他们总感到这屋里有个男人,却又不见露面,还以为是什么不光彩的人来了哩。孔太平的老婆笑嘻嘻地将邻居骂了几句,孔太平则说现在找情人挺时髦,不找的人才不光彩哩。这话别人没听进去,老婆却听进去了,晚饭没吃两口,就撂下筷子坐到沙发上一个人暗自神伤。孔太平一个人喝了两瓶啤酒,趁着儿子在专心看动画片,他对老婆说,如果她总是这么神经过敏,他马上就回镇上去。这一招很灵,老婆马上找机会笑了一次,接着又里里外外忙开了。

  孔太平看完中央台、省台和县台的新闻节目后,换上皮鞋正要出门到县里几个头头家走一走,电话铃响了。孔太平以为是镇委会哪一位打来的,一接电话才知道是派出所黄所长。

  黄所长说,你托我问的那件事,我已问过,的确是存在的。

  孔太平开始没有反应过来,他连问了两声什么后,才记起自己托他问的是洪塔山的事。他问,具体情况如何?

  黄所长说,其它该要的东西都有了,只是还没有立项。

  孔太平见黄所长将立案说成是立项,马上意识到他现在说话不方便。他一问,果然黄所长是在公安局门房给他打电话。孔太平约黄所长上家里来谈,十几分钟后,黄所长骑着摩托车赶来了。进屋后,免不了要同孔太平的老婆说笑几句。孔太平叮嘱老婆不要进屋去,他们有要事要谈。

  黄所长告诉孔太平,有人联名写信检举洪塔山,借跑业务为名,经常在外面用公款嫖妓,光是在县城里,那几个在公安局挂了号的暗妓,洪塔山都同她们睡过。告状信上时间、地点和人物都写得清清楚楚。黄所长翻看了全部材料,那上面有的连住旅店宾馆的发票复印件都有。看样子这几个联名告状的人大有来头,不然的话,是得不到这些材料的。孔太平听黄所长说了几个人的名字,他们都是镇上一些普通的干部职工,因为种种原因同洪塔山发生了冲突,所以一直想将洪塔山整倒。但是他们不可能有如此大的神通,以至能弄成这么完整的材料,只要一立案,洪塔山必定在劫难逃。孔太平听到黄所长说那住宿发票复印件上,有“同意报销”几个字,很明显是从养殖场帐本上弄下来的。他马上联想到财政所,只有他们的人在搞财务检查时,才可能接触到这些已做好帐的发票。黄所长说,现在唯一的办法是将那些检举信从档案中拿出来毁了。不过这种事他不能做,他是执法者,万一暴露了,自己吃不消。他建议这事让地委工作组的孙萍来做。因为她同管理这些检举信的小马是大学里的同班同学。接着黄所长又帮他分析谁是真正的幕后主使,他断定必是赵卫东无疑。因为现在几乎每个在生意场上走的人,都有过这种黄色经历,镇上几个小企业的头头,甚至半公开地同妓女往来,可除了家里吵闹之外,从来没有人去揭发他们,主要是他们倒了无人能得到好处。洪塔山不一样,养殖场实际上在控制着西河镇的经济命脉,谁得到他谁就可以获得政治上的主动。孔太平觉得黄所长言之有理,赵卫东管财经而不能插手养殖场,权力就减去了一半,按照赵卫东的性格,他是不会轻易罢休的,而且这种作派也的确像是他惯用的手法。

  说着话,黄所长长叹了一声,他说,下午我去翻档案,见到的一些检举信上的情况真是让人惊心动魄,洪塔山这样的企业家在那些人当中还可以评上先进和模范,可这些案子都被封存了,领导上发了话,公安局若将所有被检举的经理厂长都抓起来,那自己就得关上门到街上去摆摊□口。他接着说,现在的景象很象资本的原始积累时期。

  孔太平说,你怎么改行研究起政治经济学来了?

  黄所长说,哪里,是小马这么对我说的。

  孔太平问,你刚才说那些厂长经理的案子都被封起来了?

  黄所长说,话是这么说,但总得来它几下敲山震虎,同时也可以缓一缓老百姓心中的怨气。

  孔太平说,这就对了,谁撞在枪口上谁就算倒霉。是不是?

  黄所长点点头。他起身告辞时,一连看了几眼那嗡嗡作响的空调,并说,这东西真比老婆还让人觉得亲热。

  孔太平说,没有它就觉得它亲热,有了它老婆反而更亲热。他又说,你是不是想要一台,我可以同洪塔山打个招呼。

  黄所长说,你别试探我好不好,我就说了句要不要去检察院问问的话,你这么快就报复回来。

  两人笑起来,站在门口握了握手。

  孔太平一进屋就见老婆在那里抹眼泪,一问才知道老婆以为犯了什么法,才约黄所长来密谈的。老婆说他若是犯的经济案,她可以帮他退赔,银行待遇不错,她偷偷存了近八万块钱。若是男女作风问题,她可是要离婚的。孔太平安慰了她一番,她还不相信。惹得孔太平生气了,他说,夫妻几年,未必你还不了解我的为人,经济上家里沾没沾别人的光你应该最清楚,作风上怎么说你也不信,我发个誓,若是在外有别的女人,那东西进去多少烂多少。老婆一下子破涕为笑,还嗔怪他一张臭嘴只会损自己。

  孔太平给洪塔山打电话,洪塔山不在家,孔太平告诉他妻子,明天一早将桑塔纳派到县城来,并让司机带足差旅费,他要到地区去一趟,同时他要求对自己的行踪严格保密。

  打完电话,孔太平出门转了一圈,得到不少消息。最主要的有两点,一是县里已正式将自己同东河镇的段书记一起列为下一届县委班子的候选人,可实际空缺只有一个,因此竞争会很激烈。二是赵卫东今天在县财政局活动了一整天,最后搞到一笔五万元的财政周转金,拿回镇里去发工资。这两点都让他心绪难宁。首先镇里拿了县里的周转金,这是用于生产的,既要计算资金利用率,又要按时偿还,用它来发工资实际上是寅吃卯粮,现在不饿肚皮将来饿得更很。可是别人不管这个,他们只管十五号来领钱,担心着急都是他一个人的事。其次是那没有把握的候选人资格,他很明白在人缘关系上自己远不如东河镇的段书记,段书记非常精明,在省地组织部门都有比较铁的关系户。回屋后,他第一句话就问镇上是否有电话来,听说没有,他心很不踏实,几次手都摸着了电话话筒又缩了回来。不仅是镇里,就是洪塔山也不见回电话。他第一次觉得有些心虚,同时他又不相信赵卫东一天之内就能扭转乾坤。

  孔太平很晚才睡着,很早就醒来。正在刷牙,外面汽车喇叭响了两下。他以为是桑塔纳到了,开门一看却是小许的吉普。小许问他有事要他办没有,孔太平想了想说暂时没有。他本来要小许吃早饭以后再来看看,他担心养殖场的桑塔纳不会准时来或者根本不来,一转念又决定如果洪塔山胆敢这么快就翻脸不认人,他就让其尝尝监狱的滋味。孔太平要小许这几天在镇里守着点,赵卫东要车也别老不给他面子,小许应声走了。小许走后不一会,桑塔纳真的来了。

  一上车,司机就告诉他钱带得很足,并说是洪塔山亲口说的数字。孔太平问洪塔山昨晚干什么去了,司机说洪塔山找赵镇长有事。孔太平一下子来了火,但忍着问那是为什么事。司机不知道,他随手拿出一只大哥大,说是洪塔山让他带给孔书记的,机器已办了全国漫游,走到哪儿都可以打电话。孔太平拿过大哥大,反复把玩一阵,心情渐渐好起来。车出了县城,他问司机来时碰见小许的车没有,司机说碰见了,但他不愿惹小许的眼,远远地拐进一条小巷,弯道而行。孔太平说他们都是小心眼。

  桑塔纳跑得很快,半路上,孔太平给地区团委办公室打了个电话,孙萍不在。他说了自己的身份后,请团委办公室的人通知一下孙萍让她在办公室等候,他有急事。十点钟不到,车子就驶进了地委大院。孔太平是第一次越级来到上上级首脑机关,一进那气势很压人的办公大楼时,腿竟有些发飘。他在找到团委办公室之前,先看到组织部办公室,一溜七八间屋坐着的全是一些二十郎当几岁的年轻人,他一想到多少基层干部的前途都由这样一些涉世不深的大孩子来掌握,心里不由得感到几分可悲。

  孙萍不在办公室。这让孔太平感到有些束手无策。本来可以马上回到车上,但他在楼里多呆了一会才出来。司机不知道他这段时间几乎都蹲在卫生间里。他对司机说组织部一个部长约他下午再来,现在他们先去找个地方住下。

  地委办的宾馆就在地委大院旁边,登记了一个双人间后,孔太平说自己去看一个朋友,如果十二点没回来,那就是有事缠住,司机可以自便。其实,孔太平是去找孙萍的住处,找了好久总算找着了,门口晾着孔太平看熟了的衣服,人却不见了。他给孙萍留了个纸条,让孙萍回来以后到宾馆来找他。这时,十二点钟快到了,孔太平上街找了一处小饭馆要了一碗肉丝面和一瓶啤酒,三下两下就吃下去。他不想这么快就回去,街上太热没法呆,他干脆花五块钱买了一张票,进到一家门口写有冷气开放的镭射影厅看起电影来。他没想到自己碰上了一部三级片,尽管很刺激,但他一直忐忑不安生怕万一被人认出回去不好交差。熬到散场时,他赶紧抢在头里第一个离开。出了门,他并没有直接回去,而是朝与宾馆相反的方向走了几站路。然后站在街边给宾馆打电话,说是几个朋友将他灌醉了,要司机到他说的地方来接他。司机开着车来后,他一头歪进后座,做出一副醉酒的模样躺倒在座椅上。回到宾馆,他趴在床上,吩咐司机四点钟来喊醒他。司机果然在三点五十分叫喊起来,孔太平翻身起床,慌忙不迭地梳理一番,然后仅从提包里拿出一只小文件包,夹在腋下,匆匆出了门。

  孙萍依然没去办公室,住处门上的纸条也原封未动地粘在那儿。

  孔太平从没遇到这样的冷待,心里难受极了。刚巧这时他看见东河镇的段书记从一辆车子里下来,拎着一只大包,朝比孙萍的住房好许多的那片小楼走去。孔太平躲在密密的灌木篱墙后面,足足等了半个小时,才看见老段空着手从那小楼群方向走回来。孔太平怔了好久,他慢慢地走着,觉得自己挺悲哀,费尽心机玩些小花样,目的只是骗司机,不想让司机小瞧自己,说自己没门路,来地区后鬼都不理。人家姓段的玩得多潇洒,大明大白,昂首挺胸,谁也不怕。走出宿舍区,孔太平又碰见老段的车停在办公楼旁。他等了几分钟,便看见一群人拥着老段从办公楼走出来,亲亲热热地送老段上车,老段与他们握手都握了两三遍,那些人一个个都在留他住一晚上,老段说他只有一天时间,时间长了,家里说不定会闹政变。老段走后,孔太平垂头丧气地回到宾馆。司机问他怎么了,他一惊后醒悟过来忙说是中午的酒还没醒。为了表示喜悦,他打开电视机的音乐频道,随着那些歌星唱起歌来。

  晚饭他们是一起吃的。司机说孔太平有喜事临门,应该要个包房,自己庆祝一下。孔太平不肯,就在宾馆买了两张普通进餐票,进了普通餐厅。菜饭刚上来,门口忽地涌进四个姑娘,打头的正是孙萍。孔太平激动地叫起来,孙萍一看也有些惊喜。两人说了几句闲话。孙萍说她手上有些多余的会议餐票,今天没事就约了几个朋友来这儿吃饭。孔太平一时高兴,就说今天我请客,找个包房好好聚一聚。孙萍她们也不谦,很熟悉地挑了一间叫梅苑的包房。大家边吃边唱,孔太平不会唱卡啦oK,在一旁专门听。那司机却唱得很好,转眼间就同每个姑娘联手来了一曲对唱。孔太平瞅空问孙萍忙不忙,想不想就他的车去西河镇。孙萍说,要走她只能在后天走,孔太平连忙答应他可以等她一天。

  孔太平不敢直接了当地请孙萍出马,他怕孙萍一口拒绝,准备到了县里以后再跟她挑明。

  这顿饭花了一千多块钱,孔太平心情好,也不怎么心疼钱了。他原以为孙萍晚上要好好陪陪自己,哪知孙萍吃了饭就要走,一点也不像在镇上时那种总想往自己身边靠的样子。好在孔太平不大计较这点,他们约好明天晚上在宾馆房间里碰一下头,确定后天出发的时间。

  第二天,孔太平让司机整天自由支配,走亲戚会朋友都可以,只要晚上早点回来睡觉就行。他说自己要写一个报告,是地委组织部要的,今天必须交给他们。司机走后,他一个人关在房间哪儿也没有去,看了一整天电视,闲得无聊时,他用那只大哥大给家里打电话,同老婆、儿子聊天。他一个人也懒得去外面吃饭,就在宾馆小卖部里买了些方便面、火腿肠和啤酒等,在房间里对付了两餐。晚上八点钟司机才回来,又过了半个小时,孙萍来了,大家说好明天吃过早饭就出发。孙萍坐了不到二十分钟就要走。她走后,司机有些不满意,说孙萍在下面当工作组时,乖得像个小媳妇,一回到上面就变成了冷眼看人的阔太太。孔太平替孙萍解释,说她本来有些安排,譬如请他们去跳舞、逛街,都被他推辞掉了,他说乡下干部不能学上这些东西,学上了就更不安心在基层为普通百姓做实事了。前面那些话是他现编的,后面的却是真心话。

  孙萍一到县城便又变回来了,一举一动都乖巧可人。孔太平安排她在县政府招待所住下,她一进房间,脸也没洗就说自己忘了一件事,她本来应该带孔太平到组织部去见见那个当干部科长的熟人的,哪知一忙人就糊涂了。孔太平心知是怎么回事,但他不便计较,一边说这事来日方长,一边将这次去地区的真实目的告诉了孙萍。孙萍想了一会说自己先洗个脸。她在卫生间足足呆了二十分钟才出来,也许是化过妆,那笑容显得更加动人。

  孙萍笑眯眯地说,孔书记千万别以为我是在谈交换条件,其实我早就有在基层入党的愿望和要求,只是怕自己条件不够才一直没有向你表露出来。

  孔太平沉吟了一阵说,派下来当工作组的同志,能不能在下面入党,这事还没有过先例,可能得研究一下。

  孙萍说,说真心话,如果是别人,孔书记开了口,我不会有二话。可是对洪塔山我实在不想帮他。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向你汇报,今年年初时,你派我同养殖场的几个人一起到南方出差,一路上洪塔山就反复说这次要我当他们的公关小姐,并说只要生意做好了,他给我从头到脚都按现代化标准进行武装。我开始以为他只是说说笑笑,谁知一到深圳他就来了真,深更半夜要我同他的一个客户到游泳池去游泳,气得我差一点当着客户的面甩他一耳光。当时我的确是为镇里的利益着想,只是推说身体不适例假来了,委婉地回绝他。我后来越想越气,无论怎样,我是地委派下来帮忙工作的干部,洪塔山怎么可以如此狗眼看人哩。

  孔太平记得自己似乎隐约听洪塔山说过,孙萍差一点当了他的公关小姐,他当时没有追问,现在也顾不上了。他说,无论怎样,小孙你得从我们西河镇大局去看,洪塔山是有不少坏毛病,可现在是经济效益决定一切,养殖场离了他就玩不转,同样镇里离开了养殖场也就运转不灵。说实话,这事到现在我还瞒着洪塔山,将来我也不想让他知道,免得他认为现在的党委政府都是围着他转,离了他就不行,因此变得更加有恃无恐。从这个道理上讲,你不是帮他,而是在帮我,稍作点夸张说,是在帮助西河镇的全体干部和人民。

  孙萍说,我也说点心里话,尽管现在许多人把入党看得很淡,可在地委机关不入党就矮人一头,提职评奖都轮不上,可是机关里年轻人多,等排队轮上你时,人都快老了,那时再进档,当个科长、副科长有什么意思。所以下来帮忙工作的人都想在回去之前能在基层将党入了。不然,基层又苦又累,谁愿意下来。

  孔太平突然意识到,自己前天在地委大楼见到组织部那帮年轻人时产生的一种蔑视意识是完全错了,连孙萍这样的女孩都有如此成熟老到的政治远见,那些人想必会更厉害。

  孙萍继续说,这事也不是没有先例,同我一同下到邻县的那些年轻人中,已有三个人在火线入党了。

  孔太平咬咬牙,终于答应了孙萍,但他提出孙萍自己必须拿出一两件说得过去的事迹。孙萍脱口说出可以用自己在抢救泥石流造成的灾害活动中的表现做理由。孔太平差一点被这话镇住了,他实在佩服孙萍敢于说这种话的勇气。孙萍说她在救灾现场被碎玻璃割破脚掌,那件刚买的新裙子也被树刺拉破了。不管怎样,救灾过程中有她,这是一个不错的理由。

  找公安局的小马是孙萍一个人去的,孔太平从司机那里拿了一千块钱给她做活动经费,孙萍没有要,她说小马不是那种可以用金钱收买的人,小马一向只看重一个情字,亲情、友情、爱情和真情,四者皆能降服他。趁孙萍去公安局时,孔太平回家去了一趟。

  家里一个人也没有,屋子里有几分零乱,这同老婆一贯爱整洁的习惯有些相悖,他便猜测是不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才让她变得手忙脚乱连屋子也顾不上收拾。他进到里屋,果然看见床头柜上放着一张字条。老婆写道:你舅舅被恶狗咬伤,住在镇医院里,我去看看,下午赶回来。孔太平有些吃惊,他隐约感到那恶狗可能就是养殖场养的那些大狼狗。

  孔太平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然后拨镇上自己房里的电话号码,电话没人接。他又给黄所长打电话。他想既是恶狗伤人,派出所一定会知道原因的。果然,黄所长告诉他,的确是洪塔山养的大狼狗咬伤了田细伯,起因是为了那块棉花地的归属问题。具体细节还没搞清楚,但赵卫东已叫人将洪塔山扭送到派出所,收押在案了。黄所长说,他已看出一些端倪,这个事件的幕后人物是赵卫东,因为他听见田细伯骂出的那些难听的话语中,提到洪塔山勾结买通赵卫东想强行夺走他的土地。

  孔太平刚同黄所长通完电话,孙萍就将电话打进来,要孔太平赶紧回招待所。孔太平锁上家门回到招待所,孙萍见面劈头盖脑就是一句:士别三日,真是刮目相看。孙萍说小马曾经是那么单纯的一个小伙子,过去还每星期写一首诗,可现在开口要钱连结巴也不打一个,舌头打一个翻就要五百。孔太平将孙萍方才没有要的一千块钱都给了她。孙萍只要一半,孔太平让她拿着备用。他有一种预感,孙萍再去时小马可能要加码。果然,孙萍再次回来,进门就很文雅的骂了一句小马,说他一日三变,刚说好五百,回头又要翻一番。孙萍说小马又新提出洪塔山刚在西河镇犯了案,所以这检举信就更加重要了。孔太平相信孙萍没有从中鲸落,因为洪塔山刚刚犯案的事是不可能瞎编的。花了钱将心病去掉,怎么说也是值得的。孙萍告诉他,那些有关洪塔山的检举信及材料,小马都当着面烧毁了。小马问是谁请她出马的,孙萍没有告诉他真相,而说是洪塔山自己请的她。

  孔太平无心陪孙萍,正好孙萍说她已有安排,不用任何人陪,县里有她三个同学,他们要聚一聚。回到屋里,孔太平一直盼着电话铃响,他急于了解舅舅被咬伤的情况,却又不想丢份打电话到镇委会去问,因为这样的事,下面的人总是应该主动及时地向自己汇报的。等到下午三点半,镇里还无人打电话给他,倒是小许敲门进来了。小许一坐下就告诉他恶狗咬人的详情。

  原来洪塔山这几天一直瞒着孔太平在同田毛毛办那棉花地转让手续。因为土地所有权在国家和集体,这事必须通过村里,村里知道田细伯视土地如生命怕闹出事,就推到镇上。那天晚上孔太平打电话找不着洪塔山时,洪塔山正在同赵卫东谈这棉花地的事。赵卫东一反常态,不仅支持而且非常积极,第二天就亲自到养殖场去敲定这事,村里的干部也来了,但村干部当中不知是谁偷偷向田细伯透露消息,田毛毛回家偷土地使用证时,被田细伯当场捉住,狠狠打了一顿,并搜出一份转让合同书来。田细伯拿上这合同书闯了几次养殖场的大门都被门卫拦住了。天黑以后,洪塔山牵着一只大狼狗在镇上散步时,被田细伯看见,他扑上去找洪塔山拼命。洪塔山挨了田细伯两拳头,但洪塔山牵着的那只大狼狗,只一口就将田细伯手臂上的肉撕下来一大块。事发之后,赵卫东翻脸不认人,指挥一些围观的人将狼狗当场打死,并将死狗和洪塔山一起送到派出所关起来了。另一方面,赵卫东又委派小赵代理养殖场经理职务,同时还让田毛毛协助小赵管理养殖场。在土地转让合同书中本来就有这一条,由田毛毛出任养殖场办公室主任。田毛毛正是在洪塔山许诺之后,才这么积极地要平分棉花地,想带着自己的那份土地进养殖场工作。

  小许说的这些情况,完全出乎孔太平的意料之外,洪塔山瞒着他搞的这些更让他气愤。田毛毛一直想进养殖场,但他从内心里不愿这个表妹同洪塔山一起工作,所以他一直没有同意。他这才明白田毛毛那天说自己马上就有一个让他意料不到的工作,实际上就是指的这些。他特别想不通的是赵卫东这么安排田毛毛是出于什么目的。让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去管理养殖场,哪怕只是协助也会让大家不相信赵卫东作为镇长的决策能力。

  小许走后,孔太平决定给镇里打个电话,他要让那些人重新体会一下自己。他拨通镇里的电话后,只对接电话的小赵说如果看到他老婆就让她马上回家来。说完这话他就将电话挂了。他很清楚老婆这时肯定已在回县城的末班车上。他知道小赵马上就会将电话打过来。果然,一分钟不到,电话铃就响了。他拿起话筒听见小赵在那边问是孔书记吗。他将话筒放在一边,随手用遥控器将电视机打开。小赵不停地问是孔书记吗,他不回话也不压上话筒,他要等足十分钟,连一秒钟也不肯少。十分钟后,他用一个指头敲了一下压簧,话筒里立即传出一声声的嘟嘟声来。

  天黑之前,老婆回来了。她说的情况同小许说的差不多,另外还说舅舅同田毛毛断绝了父女关系。他估计小赵他们晚上可能要赶过来,便故意出去不见他们。他对老婆说,自己在十点半钟左右回来,小赵来了先不用催他们,等过了十点钟再找个理由让他们走。老婆心领神会地说,她到时就说孔太平事先打了招呼,若是十点钟没回就不会回来了。

  孔太平在第一个要去的人家坐了一阵后,出来时一眼看见孙萍同一个穿警服的小伙子在街边的林荫树下慢慢地散步,不时有一些比较亲密的小动作与小表情。孔太平不声不响地观察了一阵,他忽然觉得如果孙萍旁边的小伙子就是小马,那他是绝对不会开口朝孙萍索贿,破坏自己在一个漂亮女孩心目中的形象的。孔太平自己也不愿想下去,他同样不愿一个漂亮女孩的形象在自己心目中被破坏。

  小赵他们果然来了。孔太平没有估计到的是,同行中还有赵卫东。他甚至有点后悔,自己的这些小伎俩有些过分了。老婆对他说,赵卫东在屋里坐的时间虽然不长,却用了四次向孔书记汇报工作这类词语。按惯例,镇长是不能用这种词语的,赵卫东破例这一用,竟让孔太平平生出几分感动。躺在床上,他默默想了一阵,觉得自己还是提前结束休假为好,赵卫东没有明说,但他这行动本身就清楚表示了那层意思。他开口同老婆说了以后,老婆开始坚决不同意。他细心地解释了半天,老婆终于伸出手在他身上抚摸起来。见她默认了,他也迎合着将手放到她的胸脯上。

  孔太平和孙萍坐着桑塔纳一进院子,小赵就迎上来,第一句话就是检讨。随后便是赵卫东将这几天的情况向他作了汇报。孔太平什么也没说,只是听着。直到听完了,他才说了一句话。他说,暂时就按赵镇长的意思办吧。这话明显是专指养殖场的情况。随后,他布置小赵,通知镇里有关领导和单位,开展一次抗灾救灾的评比表彰活动。

  孔太平先到医院看望舅舅。舅舅将他臭骂一顿,一口咬定这些是他策划的,然后借故走开,让别人来整他。孔太平不便在人多口杂的地方多作解释,站在床前任舅舅怎么骂。骂到后来,舅舅自己不好意思起来,他见许多人都挤在门口围观,又骂孔太平真是个苕东西,这么骂都不争辩,哪里像个当书记的,这么不顾自己的威信。孔太平非要等舅舅骂完了再走,舅舅没办法,只好闭上嘴。

  随后,孔太平便去了派出所。刚进门就看见田毛毛正在缠黄所长,要黄所长放洪塔山一个小时的风,她有要紧的业务上的事要问洪塔山。黄所长不肯答应。孔太平没有理睬田毛毛,只对黄所长说,自己要同他单独谈点工作。他说话时甚至看也不看田毛毛一眼。黄所长请田毛毛回避一下。气得她跺着脚说,当个书记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个土皇帝吗,别人怕,我连做梦时也不会怕。

  田毛毛一走,黄所长就开口问孔太平事情办得怎么样了。孔太平将经过简单说了一遍。最后才说到一千块钱的事,他还没说完,黄所长连忙直摆手,说这个我不听,我什么也不知道。孔太平明白黄所长的意思,他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

  黄所长问他想不想见见洪塔山。孔太平先没答复,反问这事会是什么结果。黄所长说照道理也就是罚罚款了事,但他觉得这种人得到机会应该关他几天,让他以后能分出作好歹人等来。这话在孔太平心中产生一些共鸣。黄所长又问他,洪塔山随身带的大哥大要不要拿下来。自从洪塔山进来以后,他就一直用大哥大朝外联系。黄所长因担心将那大哥大拿下来后会影响养殖场的业务,就没敢下决心,但他一直在怀疑洪塔山在用大哥大调动客户来向镇里施加压力。田毛毛这么急着要见洪塔山一定也与此有关。孔太平马上给小赵打了个电话,问他养殖场现在的情况。小赵说洪塔山被关起来后,有四家客户打来电话,说是从前的合同有问题,要洪塔山在三天之内赶到他们那儿重新谈判,不然就取消合同。小赵随口漏了一句说是赵镇长为这事挺着急。孔太平一下子想到赵卫东是感到不好收场才请他回来收拾局面的。他放下电话后,同黄所长合计了一阵,黄所长断定这是洪塔山做的笼子,目的是逼镇领导出面做工作放他出去。孔太平当即叫黄所长收了洪塔山的大哥大,同时又叫小赵安排人将养殖场的电话机暂时拆了,免得外面有人将电话打进来。他要黄所长对洪塔山宣布行政拘留十天,实际上在第五天由他出面保洪塔山出去。

  黄所长很快办好了与此有关的一些手续,然后一个人去通知洪塔山。回来时,他手上多了一只大哥大。黄所长说,他将裁决书一宣布,洪塔山竟跳起来,那模样实在太猖狂。洪塔山口口声声说这是政治迫害,他要求见孔书记。

  孔太平稍坐了一会,然后让黄所长将洪塔山带上来。洪塔山见了他情绪很激动,说这是赵卫东设的圈套,原因是自己不该同孔太平走得太近。洪塔山嚷得正起劲,孔太平忽然一拍桌子,厉声说,你这是狗屁胡说,你哪儿同我走得近,我叫你别打那棉花地的主意,你怎么不听我的。当着黄所长的面跟你说实话,照你的所作所为,坐牢判刑都够格。洪塔山愣了愣,人也蔫了些。孔太平说了他一大通后,又说不是自己不保他,是因为回来晚了,裁决书已经下达,没办法收回,所以希望洪塔山这几天表现好一点,他再帮忙争取提前几天释放。孔太平问洪塔山业务上有什么要急办的。洪塔山说没有。孔太平就问他合同是怎么回事。洪塔山说那是自己串通几个客户来要挟赵卫东的。洪塔山回拘留室以后,黄所长说他这股劲头得送到县拘役所去灭一灭火。孔太平表示同意。

  临走之前,黄所长提醒孔太平,他表妹田毛毛在洪塔山手下干不是件好事,稍不慎就有可能出差错。孔太平说他已想到了这个问题,只是目前她铁了心,连父亲都敢对着干,别人就更没办法约束,只能等一阵再想办法调开她。

  过了两天,镇里开会,孔太平提出要发展孙萍入党,表态支持的人很少,妇联主任公开表示异议,认为不能开这个先例。孔太平谈了自己的看法,他认为从上面下来的人,又是女同志,能主动参加抗灾救灾活动,就很不容易了。现在上面下来的人越来越少。所以来一个人我们就应该让他们留下一些可以作纪念的东西,万一他们以后高升了,绝对对西河镇没坏处,从这一点上讲,这也叫为子孙后代造福。孔太平说孙萍年轻前途不可限量,他自己年纪大了,不可能沾她什么光,但镇里的年轻干部就很难说了。说不定哪天就需要人家关照。孔太平一席话将年轻干部的心说动了。孔太平抓住时机要赵卫东作为孙萍的入党介绍人,赵卫东犹豫片刻后,点头同意了。他还接着孔太平的话说这也叫感情投资。他俩一表态,这事就成了。当天孙萍就拿到了入党志愿书。

  有天夜里,孔太平突然接到一个陌生人打来的电话,那人说是洪塔山在拘役所磨得实在受不了,请孔书记无论如何要快点保他出去,哪怕是早一小时也好。孔太平一算已到了第五天,便约上黄所长,第二天早饭后,一行人开着车直奔县拘役所。

  拘役所的犯人多,洪塔山在那里一点优越地位也没有,几天时间人就变得又黑又瘦。孔太平他们去时,洪塔山正光着头在火辣辣的太阳底下同另一个犯人搭伙抬石头。见到孔太平,他扔下抬杠就跑过来,看守在后面吼了一声,要他将这一杠石头抬完了再走。洪塔山二话不敢说,乖乖地回去捡起了抬杠,抬着石头往一处很高的石岸上爬。

  洪塔山回来后,孔太平依然让他当养殖场经理。田毛毛则正式当上经理助理。孔太平见已成了既成事实,干脆让镇里下了一个红头文件,想以此来约束一下他们。舅舅出院以后,很长时间胳膊都用不上劲,所幸狼狗咬伤的是左手,对干农活影响不大。秋天,棉花地换茬后,舅舅又将小麦种上。麦种是孙萍帮忙撒的。孙萍入党后,各方面表现都很好。因为田毛毛一直不回家去,孙萍没事时就去孔太平的舅舅家,替两个老人解解闷。种完小麦,还没等到它们出芽,孙萍下来的时间到期了,孙萍走时还到那块没有一点绿色的地里看了看。然后到养殖场拿走田毛毛养在一只小鱼缸里的两只长像很特别的“迷你王八”。

  秋天的天气很好,可孔太平心情非常不好。上面一抓反腐败,这甲鱼的销路就大受影响。洪塔山带着田毛毛在外面跑了一个多月,可是销售量却比去年同期少了近三分之一。就这样也还算是最好的,好些养甲鱼的单位,干脆停止使用暖房,让甲鱼冬眠,免得它吃喝拉撒要花钱。洪塔山神通比同行们大,这是他们一致公认的。然而就这三分之一让镇里财政处境更加困难。国庆中秋相连的这个月,孔太平咬着牙动用了那笔别人捐赠的救灾款中的一万元,全镇所有干部职工和教师的工资也只能发百分之五十。而上个月的工资到现在还分文未发。

  孔太平天天盼着洪塔山回。等到十一月初,洪塔山和田毛毛终于回来了。两人气色都不好,孔太平以为他们累了,问了一些简单的情况以后,孔太平就叫他俩先回去休息。洪塔山头里走了,田毛毛却没有动。待屋里没人时,田毛毛忽然扑到他怀里嚎啕大哭起来。孔太平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有用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反复叫她有话就说,别哭坏了身体。

  哭了好久,田毛毛突然抬起头来说,表哥,我想回家!

  孔太平说,想回家,这太好了,我送你回去。

  田毛毛说,可我怕他们不让进门。

  孔太平说,这你不用担心,有表哥我哩。

  说着,他就叫小许准备车。然后将田毛毛牵出屋,上车往家里开去。舅妈见田毛毛回来了,喜得双泪直流,两个人正抱头痛哭,舅舅却一声不吭地拿上锄头往门外走,但他两脚一直未跨过门槛。孔太平看时,才发现舅舅脸上也有两行泪痕。

  孔太平说,好了,毛毛回家你们应该高兴才是,别再哭。

  他还想宽慰几句,小赵骑着自行车,满头大汗地跑过来,结结巴巴地说,各个学校的代表来镇里请愿了。赵镇长请你马上回去。孔太平脑子轰的一声像炸了一样,他二话没说,转身就往外走。

  在他上车时,舅舅叫了声,大外甥,别慌,吉人有天相,你首先得当心自己。孔太平嗯了一声,便吩咐小许快开车。半路上,碰见教育站何站长在路边匆匆忙忙地跑着,小许停下车将他也捎上。孔太平问他是怎么回事,何站长脸色发白,说他事先一点风声也没听见,倒是有不少老师在他面前说自己能体谅镇里经济上的困难。孔太平要他马上打听,背后有没有其它因素。

  教师请愿团的总代表是镇完小的杨校长。孔太平有几个月没见到他了,一见面发现他人瘦了许多,而且气色也不正常。杨校长开门见山地说,教师们没有别的要求,只想要回自己的那份工资,如果不答复他们明天就停止上课,也出去打工自谋生路。杨校长很谨慎地避免使用罢课二字。孔太平同他们说了半天没有结果,反而将气氛弄僵了。这时,赵卫东提议镇里领导先研究一下,回头再同代表们见面。杨校长他们同意了。

  到了另外一间屋子,赵卫东说他发现一个问题,杨校长用的是要回自己的那份工资,而不是补发,那意思像是干部们将他们的工资贪污了。孔太平觉得赵卫东的话有几分道理,不然教师们不会有这么大的火气。正在分析,何站长来了。何站长打听到这事的起因是派出所捐出的那十二万块钱中,被镇里扣下四万块钱,前几天这消息被教育站的会计透露出去,教师们认为这钱被镇里的干部们私分了。

  孔太平心里有了底,他回到会议室将四万块钱的事作了解释。杨校长他们听说这四万块钱全都用在被泥石流毁掉家园的灾民身上,一时间都无话可说了。孔太平索性向他们交了底,说镇委会帐户上还有几万块钱,那也是别人捐给灾民的,上上个月实在无法,大家要过节,只好挪用了一万,现在眼看冬天就要来了,他们一分也不敢再挪用了,否则那些灾民就可能冻饿而亡。这样,轮到杨校长他们说要商量一下了。

  很快教师们就有了商量结果,他们说应该相信镇领导会带领全镇干群共渡难关,因此他们不再提停课的事,还是回去安心将书教好。孔太平很感动,当即表态,这个月三十一号以前,他一定要兑现全镇在册人员的工资,他说哪怕是将自己老婆的私房钱拿出来也在所不惜。

  教师们走后,赵卫东说孔太平最后那句话说过头了,两个月的工资,全镇共需十多万,这么急,哪儿去弄这么多钱。赵卫东说他老婆不在银行工作,家里没有私房钱。孔太平认为赵卫东这是推卸责任,他不应该挑剔谁说了什么,谁没说什么,关键是管财经不能只管花钱而要想办法挣钱。两人绵里藏针地斗了一阵嘴,赵卫东一直不肯让步,孔太平火了,他说这件事自己一担挑,反正到月底他负责让大家领双份工资。赵卫东真是求之不得,他说这样更好,自己可以向一把手多学几招。

  赵卫东一走,小许过来小声提醒孔太平,他这是中了赵卫东的激将法。孔太平有些恍然大悟,可话说出去收不回来了。

  孔太平同老柯、老阎他们商量了一阵,决定开一个全镇企业负责人会议。他在会议上将各单位本月应上缴的资金数强行分解下去,还要他们立下军令状。企业头头们勉勉强强地答应了,可是会一散,他们又纷纷叫苦和反悔。孔太平不理他们,回头又去召集财政、工商和税务部门的负责人会议。

  忙了两天两夜的会以后,孔太平又带着一帮人到各村去扫农业税死角,每天总是要到晚上十点以后才能回镇上。中间他还抽空到养殖场去了两次,要洪塔山再挖挖潜力,能多缴多少就一定要缴多少,要打埋伏也得等到熬过这几个月再考虑。他每次去时,田毛毛都不在办公室,问时都说她从出差回来以后就一直没来上班。孔太平问洪塔山是怎么回事,洪塔山说他也不知道,或许是田毛毛想辞职不干了。孔太平觉得田毛毛若是真的辞职倒是一件好事,省得他老是放心不下。

  孔太平前些时一直没有机会告诉洪塔山,他们到县公安局帮他弄掉那检举信的事,到了这时候,为了让洪塔山对自己不存二心,他安排了一个时间,让洪塔山到自己房间里来,专门同他说了这件事。洪塔山听后脸色发白,没有说一个字。

  这天晚上,孔太平从村里回来时,发现自己门口蹲着一个人。他认出来那人是舅舅,连忙开门将他请进屋里。舅舅全身发抖,站不住也坐不稳,进了屋也只能蹲在墙根上。孔太平慌了,正要叫人请医生来,舅舅终于开口说了一个不字。然后绝望地要孔太平将洪塔山那畜牲抓起来枪毙了。洪塔山在出差的第二天晚上就闯进田毛毛的房间里将她强奸了。田毛毛回来后不敢说,直到今天傍晚突然肚子疼,送到医院里一检查说是宫外孕,田毛毛这才说出了事情的真相。

  田毛毛当即做了手术,现在正在病床上躺着。

  孔太平简直气疯了,他拿起电话吼叫着让黄所长马上来。几分钟后,黄所长就到了,听完情况,他二话没说,回头就走。二十分钟以后,黄所长打来电话说人犯已押起来了。

  孔太平随后去了医院,田毛毛脸和手白得像面粉捏成的,两眼不看他,但是泪水在哗哗淌。舅舅和舅妈像木人一样呆在床边。孔太平一个字也说不出,他转身找来院长,要他将这间病房的其余床位空着,不许安排别人,同时尽量封锁消息,不要让无关的人知道真相。院长对病床的事很为难。孔太平蛮横地说,不管他想什么办法,总之这间屋子不能有别人。

  孔太平见到黄所长时第一句话就问是不是将洪塔山铐上关着,铐紧了没有。黄所长说他是将洪塔山双手捆着吊在窗户上,脚下垫着一块刚刚踮着能踩上的砖头。孔太平说就这样吊他个三天三夜。接着他又问能不能给洪塔山判死刑,听到黄所长说不能,他恨恨地说现在的法律太宽大了。他要黄所长加重刑罚,最少也要将这狗杂种弄成个废人。黄所长说这一点他能够办到。

  从派出所出来,孔太平又去了医院。他怕田毛毛万一有什么闪失,整夜都在她床边守着,天亮后不久,黄所长骑着摩托车来到医院,见面后匆匆说一句,有人要哄抢养殖场。孔太平连忙跟着黄所长跳上他的摩托车往养殖场急驰而去。

  养殖场门口果然聚了一百多人,都是田姓的,大家乱哄哄地叫嚷要养殖场赔偿田毛毛受害的损失。孔太平和黄所长劝说了好久才将他们劝走。黄所长见孔太平冷静了些,就告诉他一件事。昨天晚上赵卫东在财政所喝酒,他告诉丁所长,当初让田毛毛去养殖场就是为了现在而留下的伏笔,他早就看出洪塔山对田毛毛不怀好意。这事终于发生了,现在看孔太平还保不保洪塔山。没有洪塔山,孔太平的半壁江山就不存在了。丁所长听后觉得赵卫东这人太可怕,他不好直接告诉孔太平,就打电话托黄所长转告。

  孔太平听完这些后,人一下子清醒过来。他到黄所长家里一个人呆着想了半天,黄所长回来吃中午饭时,他冷静地问洪塔山现在的情况怎么样。黄所长说一切照旧。他叹了一口气后让黄所长赶紧叫人将洪塔山从窗户上放下来,不能再吊了。黄所长问他怎么不想杀了或弄废了洪塔山。孔太平说谁叫当了这管着几万人吃喝的官呢!黄所长说他这样做才是对,黄所长又说他昨晚的言行也是对的,只有这样才让人觉得孔太平是个有血有肉的领导人。黄所长还告诉他,自己根本就没有用那些法子折磨洪塔山,他虽然被关着,但在小屋之中还有自由。孔太平又长叹了一声,说下辈子我决不再当这窝囊官。

  孔太平一直没去镇里办公,一天到晚总呆在医院里,镇里有什么事分管的人都来医院请示他。镇上许多困难,在说给孔太平听的同时,舅舅和舅妈也同时听见了。到了第三天,几乎所有人来后都要说养殖场不能就这么群龙无首,否则全镇干部职工就没有钱买过年肉了。孔太平对这些情况一概不表态。没人来时,孔太平同舅舅、舅妈他们六目相对,偶尔田毛毛也加进来,相互默默地望着,长时间不发一语。

  第四天上,舅舅对他说,他应该去上班,为百姓做点事。孔太平说他在这里也是为百姓做事。舅舅说了这一句又不说话了,过了好久,他突然开口要孔太平出去一下,他一家人要商量一件事。孔太平一出门,舅舅就将门反锁上,他在门缝中听不出里面在说什么,不一会儿,屋里传出两个女人的嚎啕大哭声。孔太平急得用拳头直擂门。女人的哭声低下来时,舅舅将门打开放孔太平进屋。

  舅舅用揪心的语调说,我们说定了,不告姓洪的了,让他继续当经理,为镇里多赚些钱,免得大家受苦。

  孔太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他说,我一直想说这话,可我没脸说,我没有本事将西河镇搞好,却害得表妹受这等罪孽!孔太平说着话眼泪像河水一样淌出来。

  舅舅要田毛毛提前出院回家去休养。孔太平问过医生,并得到允许,便替他们办了出院手续,然后用车将他们送回家。回转来,孔太平让黄所长将洪塔山放了。黄所长说他知道事情会是这样的结局,所以连口供也没录。洪塔山出来时,要找他谢罪,孔太平不愿见。除了继续让他当养殖场的经理外,什么话也没传给洪塔山。

  洪塔山第二天就让司机开着桑塔纳送自己到省城去了。

  孔太平许诺的日期已经很近了,收上来的钱离发工资还差得远。他没办法,只好真的回家翻箱倒柜将老婆八万块钱存折找出来,他打算以此作抵押,从银行里贷些钱出来。就在他跨进镇工商银行大门时,小赵追上来告诉他,洪塔山在省城将桑塔纳卖了,寄了十几万块钱回来给镇上发工资。

  工资刚发完,县里通知孔太平到地委党校学习,同行的还有东河镇的段书记。两个人住在一个房间话却不多。有一天东河镇有人给老段送来不少茶叶。老段让他尝了尝,他觉得味道非常好。老段得意地说这叫冬茶,刚采的,他每年只做十斤这种茶叶。孔太平说,这时候采茶叶,霜冻一来茶树不就要冻伤吗?老段说一棵茶树才几个钱,我用这十斤茶叶换来的效益,不知要超过它多少倍。

  刚好这天黄所长带着洪塔山来看孔太平。洪塔山在这段时间里做成了几笔生意,将镇里各家企业积压的产品全部卖了出去,同时还搞回几项来料加工的产品,镇里只收加工费,稳赚不蚀,所以镇里的经济情况眼见就能好起来。孔太平听后对他说,再出去时将镇完小的杨校长带出去,找家大医院检查一下,看他是不是患了前列腺癌,并让他住院治一阵。洪塔山心领神会地说,孔书记放心,杨校长的医疗费我私人出。

  老段出去应酬去了,孔太平将他的冬茶拈了点,泡给黄所长和洪塔山喝,并说这一定是送给在要位上掌权的人的、黄所长当即骂了几句。喝罢茶,孔太平提出到外面走一走,黄所长推说想躺一会,没有去。

  孔太平领着洪塔山出了党校后门,进到一片僻静的树林。两人走了几步,孔太平忽然转身对着洪塔山就是几拳。洪塔山晃了几下没有倒,但他也没还手,任凭孔太平的拳脚像雨点一样落在自己身上。

  孔太平踢了最后一脚后问,我待你怎么样?

  洪塔山说,很好。

  他俩回屋后,黄所长依然躺在床上。

  夜里,老段拿上茶叶出门了。过了几天那些冬茶又被人送回。老段很奇怪,以为是味道不好,便打开一只密封的盒子检查。盖子一揭开,上面有张字条。字条上写着:有权喝此茶者请三思,如此半斤茶叶可使一亩茶树冻死。再检查其它盒子,都有类似的字条,只是有些言语更激烈些。老段不知是谁做手脚做得如此高明,在党校里他又不敢破口大骂。

  孔太平心里清楚,这事肯定是黄所长干的。他不动声色地装着什么也没发觉。这时,孙萍打来电话,约他晚上到她那儿去玩,并说田毛毛工作的事她也快联系好了。孔太平放下电话后心想今天一定要记住问问她,那次她收到的求爱信是不是小马写的。下午,党校请纪委的书记来给学员讲课,纪委书记提到有些地方的干部官不大心眼不得了,竟想出冬天采茶这种毒招。纪委书记说省纪委书记讲过,中央的一位领导说:现在不整党就要亡党亡国。听课时大家都很严肃,下课后,学员们又若无其事地照旧出去吃请并唱歌跳舞。孔太平在食堂吃过饭后天就黑了,街上霓虹灯晃得人睁不开眼睛,孔太平突然记起养殖场的霓虹灯该修一下了,别让人总看成是养“歹”场。然而,他从孙萍屋里回来以后,路过这儿时,想法却变了。尽管孙萍专门为他约来了地委组织部干部科科长,他们之间却很少有话谈,但常常同时用眼睛去看那瓶子里的幼甲鱼。孙萍暗示几次,要孔太平找时间请一下他,孔太平只是嗯嗯应声。孔太平对着霓虹灯自言自语说,养“歹”场就养“歹”场,它可以让人记得“迷你王八”毕竟还是王八。

  突然对面有人叫他,一看是小许。

  1995年10月9日于汉阳南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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