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渐渐凉起来,白城换了一身装束,从翠绿变成了枯黄,毛草挎着菜篮从院门口走出来,风迎面吹乱了她的头发,她抬手理了理头发,嗅到空气中有一股肃杀的秋味。毛草的心里隐隐有些担忧,高桥一郎带兵去冯家集,“围剿”大强的游击队,不知道大强他们能否逃过危险?还有那个负责去玛丽天主堂取情报的共产党交通员,此刻是不是已经落在了日本人手里?
毛草心里正想着,一个身材魁梧的日本兵从梧桐树后闪出来,一步迈到了她面前。毛草的眼前突然一黑,好像所有的光线都被那人遮住了。她看到两只巨大无比的脚在青石铺成的街面上摆出一个拘谨的“八”字形,顺着“八”字向上,是两条壮硕的大腿。毛草向后仰了仰脸,勉强看到了一张古铜色的脸,在这张脸的下方,生着一只阔大的嘴巴,这张嘴巴一开一合,毛草的耳朵里就听到一阵瓮声瓮气的声音。
“一等兵吉野,奉高桥参谋官的命令,前来保护毛草小姐。”
毛草闹不清高桥一郎在搞什么名堂,为什么会突然派给自己一个兵。她点点头,冲吉野打了招呼,迈步向市场的方向走。毛草打算立刻向组织上汇报,高桥一郎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暂时不要再进行联络了。她边走边听到背后传来一串沉重的脚步声,扭回头去,看见那个吉野正紧紧跟在自己后面。
“吉野,我现在要去买菜,你不用再跟着我了。”毛草说,她想把这个日本兵打发走。
“毛草小姐,高桥参谋官吩咐,要寸步不离地保护你。”吉野上前一步,敬了个礼说。
毛草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她已经被高桥一郎软禁起来了,虽然他没有把自己交上去,但也不会再相信她。毛草知道说什么都没有用处,这个愣头愣脑的日本兵,不会让她离开他的视线。毛草笑了笑,索性边走边和吉野拉起家常,她问他老家是哪里人?吉野说是京都人,和谷田茂联队长、高桥参谋官是同乡。毛草又问他当兵前是做什么工作的?吉野兴致勃勃地回答说是一个皮匠,他的手艺远近闻名,能缝制各种各样的皮鞋,很多人从外地赶来定制他做的皮鞋呢,每年光牛皮就会用掉二十几张。
毛草被他脸上自豪的笑容逗乐了,挑挑眉毛和吉野开玩笑:“没见过谁像你这样自己夸自己的,我看那些牛皮是被你吹掉的。”
吉野蒲扇似的大手抬起来,在胸前用力地一挥说:“不对,毛草小姐,你说错了,牛皮不是吹掉的,是做鞋子用掉的,二十几张,我把它们一律都做成了鞋子。男人穿的,女人穿的,大人穿的,孩子穿的,高腰的,低腰的,应有尽有。”
毛草看到吉野脸上认真的表情,不忍心再和他开玩笑,收敛起笑容,庄重地点点头,表示相信了他的话。这一天毛草没有和联络人接头,经过那个熟悉的鱼摊时,她略微停了停脚,问了一下价钱,说一声太贵了就迈步继续向前走。这是当初商定好的暗语,表明自己遇到了麻烦,暂时不能接头。
晚上吉野撤了岗,来了一个四十多岁的日本女人,一进院门就对毛草鞠躬说:“山田扬子,奉高桥参谋官命令来照顾毛草小姐,今后请多关照。”随后,手脚麻利地在毛草睡觉的西厢房外屋铺好了床铺。毛草知道自己已经完全处在别人的监视之中了,索性不管不顾,躺到床上放心地睡大觉。
山田扬子抬起手,插上厢房的门划时,一等兵吉野正走到兵营前的广场上。三四个相熟的日本兵从营房里走出来,看到吉野就一哄而上围住他,说要带他去一个好地方。吉野的人缘一向很好,因为他很少会反驳别人,虽然不知道他们要带自己去哪里,但他还是脸上挂着憨厚的微笑,跟着他们向前走。
吉野闻到了同伴们嘴里刺鼻的气味,知道他们都喝了酒。街两边的路灯已经亮起来,把他们的身影一会儿拉长,一会儿又缩短,他们的兴致很好,互相搭着肩膀,边走边唱起了一首《红蜻蜓》的歌:
……
晚霞中的红蜻蜓啊!
你在那里哟,
停歇在那竹竿尖上,
是那红蜻蜓。
……
吉野随着他们穿过两个路口,最后走进一个不大的院子里。他看见有一排黄色的长房子,房子上有好多门,每个房门上都用白油漆写着号码,看上去像一间临时性的小旅馆。吉野心里正纳闷,写着“2”号的房门打开了,一个日本兵边系裤子边从里面走出来。
“吉野,我们几个已经来过一次了,这次请你先来吧!”一个同伴拍着吉野的肩膀说。
吉野仍然没搞清楚这里是什么地方,但他一向都是谦恭礼让的人,他憨憨地笑笑,大手一摆让同伴们先请。写着“3”号和“4”号的门也打开了,三个同伴嬉笑着走进三间空闲下来的屋子里。在他们消失在门口时,吉野还笑着和他们挥了挥手。就在他的手放下时他看见了“1”号门里走出来一个一丝不挂的女人,吉野一下子明白了,这里就是好多人谈起过的慰安所。据说里面有各种各样的女人,中国人、韩国人、日本人,她们在这里给大日本皇军提供性服务。吉野的喉咙里忽然发出一阵低沉的吼声,好像是某种野兽的嚎叫,他撒腿跑出了院子。
吉野跑到大街上,喉咙里还像一只受伤的野兽似的不停地发出呜咽声。他心里埋藏着一个无法启齿的秘密,在攻打上合县的那场战斗中,一颗从城里飞出来的子弹射中了他的生殖器,伤好以后,他就变成了一个废人,彻底对女人失去了兴趣。吉野的脚下还在不停地奔跑着,似乎这样就可以减轻一些内心的痛苦。
他是在一个十字路口上撞上那个伪军连长的,吉野停下脚步时,看见那人已经被他撞倒在地上,嘴上骂骂咧咧的,一只手伸向别在腰里的手枪。“你他妈眼睛瞎了?往老子身上撞。”
吉野闻到了对方嘴里浓烈的酒气,他的心情糟糕到了极点,没有心思和此人纠缠,一声不响地绕过去继续向前走。这时候,伪军连长已经看清了撞自己的是个日本兵,若在平时他会自认倒霉,乖乖从地上爬起来,拍拍屁股走人。但今晚酒精却壮大了他的胆量,以往被日本人欺压的情景一下子都浮现在脑海里,伪军连长从地上站起来,挥起拳头打向吉野。
“撞了人屁也不放就走,小鬼子太欺侮人了。”
吉野抬起檩条似的胳膊一挡,伪军连长向后倒退几步,一屁股又坐到地上。吉野低下头接着往前走,伪军连长彻底被激怒了,拔出手枪比画着吉野:“小鬼子,你要是个男人,就和老子痛痛快快地打一场。”
“男人”这两个字让吉野感觉格外刺耳,他没有丝毫犹豫,一步迈到那人面前,扬手一拳准确无误地打在对方的太阳穴上。伪军连长已经站起来一半,喉咙里发出嘎的一声响,就咕咚一声又倒了下去,手里的枪掉在地上,两条腿痉挛似的踹了几下,就再也不动了。吉野在那人面前站了一会儿,看着一缕殷红的血从半张的嘴巴里流出来,漫流到街面上,自言自般地说:“我的,是个男人。”然后,就迈开大步穿过路口,消失在黑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