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薛翰臣,高桥一郎换上军装便去了日军司令部。
夜已经深了,白城的大街上冷清得看不到什么行人,高桥一郎走得很急,在街面上留下一串匆忙的脚步声。这阵子,上合县被屠城后的惨状不时会浮现在他脑海中。那天谷田茂下令屠城时,高桥一郎恰巧没有在场。后来,他不止一次想过,如果他在的话,或许能让谷田茂改变主意,收回那个残忍的命令。当时高桥一郎奉命去日军总部送交一份战情报告,等他回来时,谷田联队已经攻破了县城,高桥一郎走进城门洞时,心里还想着能找到几座别具特色的建筑。自从开赴中国后,他就醉心于收集各种类型的古建筑,他觉得在那些雕梁画栋和高扬的飞檐中蕴含着一种独特的美感。但他刚一进城,就嗅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随后,就看见城墙边倒毙着两具尸体,那两个人都没有脑袋,像两棵树似的倒栽在城墙的垛口旁。这时候,高桥一郎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他以为这只是两个战死的守城军人,他沿着县城的街道向前走,发觉血腥味越来越浓烈,那股刺鼻的味道像一张网似的紧紧把他罩住,让他根本无处躲藏。紧接着,他看到了更多的尸体,街道两边似乎正在举行一场盛大的死亡展览,一具又一具死法不同,形状各异的尸体竞相登场。被砍掉脑袋的、被刺穿胸膛的、被剖开肚子的、被子弹打成筛子的、被吊死在树上的、被淹死在路边沟的……千奇百怪,五花八门。高桥一郎突然察觉到,除了本方的士兵外,一路上竟然没有看见一个活着的中国人,他突然明白这个名叫上合的小县城里发生了什么,他撒腿飞奔着去找谷田茂,想要制止这场残忍的屠杀。
高桥一郎最后是在一条小巷子里找到谷田茂的。在巷子口上,他看见谷田茂正把手里的东洋刀高高举过头顶,冲着一个跪在地上的中国女人劈下去,高桥一郎赶到时那个女人已经栽倒在地上,脑袋被劈成了两半,一道血雾从脖颈里喷射出来,染红了旁边的一棵柳树。血同时喷到了谷田茂的脸上,谷田茂抬手抹了一把,脸上浮现出诡异的笑容。
“哟西,高桥君你来得正好,这恰巧是我杀死的第一百个中国人。”
事后,高桥一郎问谷田茂,为什么要下达屠城的命令?谷田茂回答得直截了当,为了给攻城时阵亡的士兵报仇雪恨,也为了震慑中国人,让他们知道厉害,今后不敢再进行抵抗。谷田茂说得理直气壮,似乎除了屠城之外再无别的选择。
谷田茂住在司令部后面的两间房子里,高桥一郎穿过前面的办公室走进院子里时,谷田茂穿着一件白色的空手道服,正在一棵石榴树下舞刀,院子里一片刀光和冷森森的风声。高桥一郎想起来,这套练功服还是几年前谷田茂出征时自己赠送给他的,当初他还叮嘱谷田茂勤加练习,日后再见面时切磋切磋。但现在的谷田茂却让他感觉分外陌生,似乎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高桥一郎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否说服他。
谷田茂收住刀势,抹一把脸上的汗,把刀插进鞘里。高桥一郎看到了他脸上的疑虑,这么晚找上门来,显然是有什么事情要讲。高桥一郎就不再掩饰,开门见山地说:“谷田君,我来是有件事要提醒你,请你三思,戏台上示众的那些人都只是普通老百姓,为维护大日本皇军在此地的长治久安,不宜大开杀戒,还是把他们放掉比较妥当。”
谷田茂已经猜到了高桥一郎的来意,再次见到这位昔日的同窗好友时,他感觉留洋生活已经让高桥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毫无大和民族的斗志,半点都不像一个合格的军人。
“高桥君,那些人不能放掉,他们虽然不是军人,但却在守城军人逃跑后公然拿起枪和皇军为敌,造成了我军的伤亡。把他们示众后正法,就是为了杀一儆百,让别的人再不敢和我军对抗。”
“但这样做也许会适得其反,很可能激化矛盾,燃起中国人反抗的情绪,中国古人说‘攻心为上攻城次之’、‘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那依你看该如何统治白城?”
“如果想要维护此地稳定,当务之急是成立维持会,让中国人去管理中国人,而不是用暴力进行镇压。”
谷田茂面无表情,双手拄着战刀,像一座石像般一动不动,好一会儿没有说话。他的眼睛忽然直盯着高桥一郎,目光尖锐得像两把刀子,出其不意地开口问:“高桥君,是不是有人找你说情,让你放掉戏台上那些人?”
高桥一郎不打算隐瞒,针锋相对地回答:“确实有一个人找过我,不过即便没有他,我也会来找你,天皇想要建立的是大东亚共荣圈,而不是一片躺满了尸骨的坟场。”
谷田茂仍然紧盯着高桥一郎问:“他是什么人?”
高桥一郎也紧盯着谷田茂说:“他是我宾夕法尼亚大学的同学,学习桥梁建筑的,名字叫薛翰臣。”
谷田茂对着高桥一郎看了一会儿,突然把目光转向别处说:“高桥君,我可以放掉戏台上那些人,但你这位同学必须加入维持会,从今天起为皇军效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