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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白河桥 李玉娇(出版) 4697 2024-01-19 10:09

  夏至过后,吃完毛草手擀的过水面,薛翰臣便把家搬到了河边新租的一座房子里。大桥施工进展缓慢,他要守在工地上,督促那些工人,现在,白河上搭起了施工用的架子,好多条船在河上往来穿梭,运送材料和施工人员,看上去一派繁忙。但翰臣心里清楚,没有谁真正出力干活,大家都在磨洋工,做样子给他和日本人看。建桥的一部分人是国民党军战俘,还有一部分是白城百姓,船只则是沿河征用来的,如果不是刺刀在后面逼着,没有人会愿意来为日本人建桥。翰臣的心里其实也充满矛盾,当初答应谷田茂建桥只是权宜之计,那时河南岸的永城还在国民党军手里,根本不能开始施工,他没想到日军那么快就打下了永城。

  日本人是在一个雨夜占领永城的。那天凌晨,高桥一郎带领一支小队涉水上岸,河边堡垒里的守军还在睡梦之中,根本没想到日军会摸过来,他们的眼睛没有完全睁开,就稀里糊涂地当了俘虏。高桥一郎带人向永城纵深前进,谷田茂率领的后备队也乘船过了白河,天刚蒙蒙亮,白城就成了日军的天下。薛翰臣只得开始丈量和设计,但随着工作不断深入,他心底对桥梁的热爱被激发了出来,让他力图把每一步都做得尽善尽美,在他内心深处已经悄悄把那座桥当成了自己的作品,看着纸上的蓝图,他就想到它横跨在河上的伟岸模样。

  薛翰臣手里拿着一卷图纸,站在白河岸边发呆,风从河面上吹过来,把一股咸腥味掼到他脸上。按照原定的计划,大桥的基础工程现在应该已经结束了,开始转入下一道工序,但实际情况却只完成了一半。大家都在消极怠工,装病不出,假装失手把材料扔进河水里,或者不断返工的情况比比皆是。翰臣知道大家这么做是对的,桥越快建成,日军入侵的步伐就会越快,但他知道他还是不愿看到这样的局面,这是他的第一座桥,他做梦都盼着它能早一天屹立在河面上。在工地上监工的高桥一郎每天都催促他加快进度,谷田茂也来过河边两次,阴冷的目光盯着他问,是不是在故意拖延工期?他低着头,内心十分矛盾和痛苦。

  翰臣喊来一条小船,让船老大载着他沿脚手架前进,查看每个桥墩的施工情况。

  船老大是个三十几岁的汉子,身材矮粗,壮实得像一只压地的磙子。他一句话不说,呸地向河水里吐口唾沫,手里的竹篙点在石砌的河岸上,小船就转过身向河里划去。翰臣知道人家对自己并不友好,他也懒得搭腔,只是站在船头上对照着图纸进行检查。船到河中心时,水流变得急起来,翰臣正全神贯注看图纸,船身突然一歪,他立足不稳,一头栽进河水里,翰臣在河水里挣扎,没有人上前救助,船老大的骂声传进他的耳朵:“淹死你个狗汉奸。”附近施工的中国人都面露喜色,做作壁上观状。翰臣从小和大强、毛草在黄沙河里游泳,水性原本很好,只是突然落水有些手忙脚乱,稳定住心神后,很快游到小船旁,扒着船帮爬进船里。他的眼镜丢了,图纸也湿了大半,坐在船里屁股底下一摊水。他知道这是船老大故意的,但他也不想追究下去,如果声张起来,日本人就会把这个船老大杀掉。

  翰臣像只落汤鸡似的回到住处时毛草已经做好了晚饭,正坐在房檐下一只木墩上等他回来,手里纳着一只鞋底。好多年之前,她就悄悄给翰臣做过鞋,但一直没有机会让他穿在脚上,那时候翰臣的鞋都是薛老太太做的,毛草根本没有资格,她做的鞋都压在一只箱子底。现在只有他们两个在一起,她终于可以名正言顺给他做鞋了。毛草把针穿进锥子扎出的窟窿里,把麻线“哧啦啦”扯过去,比好了针脚正打算纳下一针,抬头看见翰臣进了院子。

  翰臣的身上还在往下滴水,鞋窠里的水控不尽,一迈步就像蛤蟆叫,踩出两只湿脚印。

  “我掉进河里了。”翰臣说。

  毛草看他脸色灰白,知道是被河水激的,赶忙转身进屋,打了一盆热水让他快洗洗。

  新租的房子也是三间屋,翰臣在厨房里擦洗,毛草就进了自己住的西屋,翰臣的衣物都放在西屋的一只大衣柜里。毛草把衣服找出来抱在怀里,正要走出屋门,忽然在门缝里看见翰臣弯下去的光脊梁,他身上脱得只剩一条短裤,毛草脸腾地一红,心扑通得好像要从嗓子里跳出来,赶忙转过身去背对着房门喊:“二少爷,我要出去了。”

  翰臣正掬起水洗脸,眼泪和水混在一起,顺着腮帮往下淌。他心里的委屈说不出,就只能化成眼泪流下来。听到毛草喊,他答应一声,拉开东屋门躲进去。毛草把衣服放在一把椅子上,喊一声“好了”,从房子里走出去。她打算去给二少爷买瓶酒,让他喝一点驱驱寒气。

  吃饭时,翰臣一直沉默不语,只是闷头喝酒。毛草看出他心里有事,却不知如何开口询问。翰臣喝下第三盅酒,脸上才有了些血色,长长呼出一口气说:“毛草,在你眼里,我是个汉奸吗?”

  毛草早就想开解开解他,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虽然她的心和二少爷贴得很近,但一旦面对他,她又总是有些不由自主地心慌意乱。见翰臣问起,她赶忙摇摇头说:“二少爷,在俺眼里你是个好人,离汉奸十万八千里。俺知道你心里有苦衷,是迫不得已才帮日本人建桥的,不管别人咋说,反正俺相信你,永远都相信你。”

  毛草没想到自己一口气能说出这么多话,她怀疑自己已经泄露了心底的秘密,赶忙低下头,双手不安地搓起衣角。翰臣苦笑一声,又喝下一盅酒,筷子伸向盘子夹了半天,却没有夹到菜,收回去横在饭碗上。“毛草,现在恐怕也只有你还相信二少爷是个好人了。”翰臣从桌边站起来,脚步摇晃着走到碗柜边,又找出一只酒盅,倒满了酒推到毛草面前,“毛草,就凭你刚才那句话,我要敬你一盅酒。”

  毛草二话不说端起酒盅,和二少爷碰一下,一仰头把酒喝下去。辛辣的酒水流过食道,像吞下了一团火,呛得毛草流出了眼泪,但她的心里热乎乎的,觉得和二少爷又近了一层。毛草拿过酒瓶,先给翰臣满上,又给自己也倒满,双手端起酒盅,心就扑通通跳起来,她真的想告诉二少爷,从打十五岁那年夏天起,她就悄悄把自己许给了他,这么多年不管走到哪儿,她一直都想着他,但她知道这样的话不能说,否则就可能再见不到二少爷了。毛草使劲咽口唾沫,把表白的念头压在肚子里。

  “二少爷,俺今天也要敬你一盅酒,从小你就处处照顾俺,从没拿俺当下人,喝下这盅酒你要答应俺一件事,从今往后有啥难心事,只管对俺说,别自己一个人憋在肚子里。”

  他们碰了酒盅,各自把酒喝尽。

  天色暗了下来,但毛草没有起身开灯,她害怕灯光亮起来后,一切就都变了模样,她情愿和二少爷就这样坐在黑暗里。她从未喝过酒,两盅酒下肚,脑袋重起来,压得她抬不起头来,双脚却轻得好像踩在棉花上,似乎要从地面上飞起来。二少爷给她倒酒时,她半点都没有推辞,端起酒盅就一口喝了下去,她不能代他受苦,但愿意陪他醉一场。

  一瓶酒喝光,薛翰臣完全醉倒了,手里的筷子掉到地上,人像一摊泥似的软在椅子里,嘴上喊着毛草的名字,但却一直没有下文。毛草也醉得不轻,眼里看见两个二少爷,她向其中一个伸出手,摸到一团空气,她又向另一个伸出手,扯起二少爷一条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架着他往东屋走。她感觉天旋地转,好像站在一艘船上,走出两步踢翻了一只脸盆,盆里的水洒出来湿了她的鞋。她顾不上理会,架着二少爷进了东屋,把他放在墙边的床上,正要转身找东西给他盖上,一只手突然被翰臣抓住。

  “幸子,是你吗?你真的从日本来看我了?”床上的翰臣睁开惺忪的醉眼,嘟囔着说。

  毛草的心跳骤然停止,似乎有一道闪电划过她昏沉沉的意识,酒醉的二少爷错把自己当成了心中爱恋的那个人哪!她想甩开他的手,对他说认错人了,自己是毛草,不是什么幸子。但她却没有这么做,她不忍心让他失望,她也不愿错过这个被他当成心上人的机会,即便这只是他酒醉时的误会,但她知道,这样的机会从今往后恐怕永远不会再有了。

  毛草僵立在床前,用力握住翰臣的手,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她看不清二少爷脸上的表情。

  “你说话呀幸子,告诉我是不是你?”翰臣用力摇晃着毛草的手。

  “翰臣,是我,我是幸子。”

  毛草忽然一阵心酸,眼泪像断线的珍珠流下来,这是她第一次对他喊出“翰臣”两个字,但却是用另一个女人的身份和口吻。毛草想,这大概就是自己的命吧!人是不能和命挣的。

  “真的是你呀,幸子,自从你从美国离开后,我没有一天不在想你,这次你来了,我再不会让你走。”

  翰臣的手上突然加大了力气,拉得毛草的身体向他倒下去。毛草用力抵挡,空着的那只手撑在床边,无声地和翰臣对抗。她要对抗的其实还有她自己,她心里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想要靠近翰臣,扑进他的怀抱里,这个愿望越来越强烈,像一根绳索一样拉着她靠向翰臣。喝下去的那些酒也让她浑身绵软无力,她努力撑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倒向床铺,扑在了翰臣身上。她有些害怕,不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但也有一份期待,渴望被心爱的人爱抚和怜惜。

  翰臣的嘴巴贴过来,吻上她的额头,又一路向下吻过她的眼睛、鼻子和脸颊。毛草的心里涌起一股羞愧,告诉她现在必须立刻跳开,但她的身体却不听使唤,继续紧紧地依偎在翰臣的身体上,翰臣的嘴唇吻上她的嘴唇时,毛草听到身体里发出“轰”的一声响,随即感觉自己一下子化成了一摊水,她知道不管他对自己做什么,她都不会从这里逃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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