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薛翰臣从床上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阳光从窗棂照进来，落在他的眼睛上。他眯起眼睛，抬起手把阳光挡住，心里有些纳闷儿，这时候自己为什么还没有去工地？脑瓜仁儿一阵阵地疼，让他想起昨晚是喝醉了酒。撩开身上的毯子，从床上坐起来时，他忽然想起昨晚和幸子约会的事，虽然他知道不可能，但那种感觉却无比清晰，让他没法不相信那是真的。他记得开始幸子一直站在床边，紧紧拉着他的手，然后幸子倒下来扑进他怀里，他忘情地吻她，从额头一直吻到嘴巴，接下去他们就行了夫妻之事……翰臣笑笑摇摇头，告诉自己这只能是一个梦而已，幸子在遥远的京都，怎么会来这里和他相会？
翰臣穿好衣服翻身下了床，手扶在床边穿鞋，目光忽然被床单上一块红褐色的污迹吸引住了。他低下头仔细看了看，辨别出那是一片已经干了的血迹。他心里充满疑惑，自己身上没有流血，这血又是从哪来的？他打算喊毛草过来，让她看看是怎么回事。“毛草”两个字没有喊出口，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昨晚与幸子的相会那么清晰，会不会是真的发生了什么？紧接着他被脑袋里冒出的一个想法吓得目瞪口呆，这间房子里只有他和毛草两个人，昨晚喝醉后他是不是把毛草当成幸子，和她做了夫妻之事？翰臣的额头上冒出一层冷汗，两条腿抖得站立不稳，扑通一声跪倒在屋地上，他不停地在心里问自己，是不是真的对毛草做了错事？如果真是那样，今后他还怎么面对她？脑袋疼得要裂开一般，让他想不出答案来。他像做贼似的从东屋溜出来，小心翼翼走进厨房，他没有看到毛草，她可能去市场上买菜了。翰臣的心这才稍稍安稳了些，像逃跑一样慌张地跑出屋子，没有去建桥工地，而是向德仁路上的春望茶馆走去。
高桥一郎登门造访时，毛草正坐在院中一棵芙蓉树下洗床单。
翰臣前脚刚走，毛草就拎着买好的菜从市场上回来了，她以为翰臣还睡着，走得高抬腿轻落足，生怕把他惊醒。发生了昨晚的事情后，她不知道该咋样和翰臣打照面，唯一的念想是他把一切都当成一场梦。毛草提心吊胆地走进院子，轻手轻脚打开房门，这才发现二少爷不在屋子里。她把悬着的心放下，走进翰臣住的东屋，打算给他整理床铺，突然看到了床单上那块红褐色的污迹，毛草的脑袋嗡了一下，知道二少爷肯定啥都明白了，一股热血像潮水似的从脚底涌上来，唿啦一声灌进她脑袋里，她的脸又热又胀，大得像一只笆斗。她以后再没脸见他了，一想起和他见面的情景，她就羞得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但她真的不想离开他，一辈子都不想离开他。她把床单扯下来泡进盆子里，心里还存着一丝幻想，或许他早晨走得匆忙，还没看到床单上的东西。
毛草正用力搓洗床单，高桥一郎抬手敲响了院门，这是他第一次来翰臣的新住处，今天一直不见翰臣到工地，他才找到这里来。毛草以为是二少爷回来了，慌张地从树下站起来。院墙不是很高，墙头上露出一顶绣着黄五星的军帽，毛草知道来人是个日本军官。毛草从树下站起来，甩掉手上的肥皂沫，走过去打开院门。她不知道这个日本人来干什么，但她心里一点不害怕，此时此刻，她倒宁愿被抓进牢里去。一个日本军官正毕恭毕敬站在门口，毛草愣了愣，这个日本人让她有些吃惊，以往她看到听到的日本人全都是凶神恶煞，这个人却谦恭有礼，透出和二少爷相似的斯文和儒雅。
高桥一郎也愣住了，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毛草，在此之前，他听翰臣提起过毛草这个人，当时他想象出的是一个其貌不扬的乡下姑娘，他万没想到，毛草竟然长得这么水灵大方。这个中国姑娘让他倏忽之间想到了一座木楼，那是他在北京一条胡同里找到的一座古建筑，它造型精美，巧夺天工，质朴中带有一种灵气，他一直觉得那是自己看到的最美的建筑。
毛草收回目光，两道眉毛挑起来，语气冰冷地问高桥一郎有什么事。高桥一郎定定心神，他有些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把眼前这个女人和一座建筑联想到一起。
高桥一郎深鞠一躬，用中国话说：“小姐你好，不好意思，打扰了，请问翰臣君在家吗？”
毛草又愣了愣，这个日本人怎么会把中国话说得这么好？小姐这个称呼还是第一次有人用在她身上。随后，她又有些奇怪，在这个侵略者面前，她竟然没有涌起切齿的仇恨，她用眼角瞥对方一下，尽力做出水火不相容的模样，摇摇头说：“他不在家。”抬手要关大门。
高桥一郎再次鞠躬，“小姐，恳求你帮一个忙，如果翰臣君回来，请你转告他我来过了，我叫高桥一郎，是他在宾夕法尼亚大学时的同学。”
毛草心头一动，一句话未假思索就冲口而出，“哎，你认识幸子吗？”
高桥一郎已经走开了两步，又转回身点点头，“当然认识，幸子是我的妹妹，她当时在费城大学读书。”他以为毛草还会问什么，就垂首等在她面前，毛草却一直没再开口，高桥一郎就轻声问了一句：“还有什么事情吗，毛草小姐？”
毛草这才回过神来，察觉自己的问题没头没脑，找补似的反问：“你咋知道俺叫毛草？”
高桥一郎笑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是翰臣君说的，我和他是好朋友，希望以后我和你也能成为好朋友。”
毛草知道，自己最好的回答是吐口唾沫，义正辞严告诉面前这个日本人，想和她成为朋友是白日做梦。但她只是嘴巴动了动，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高桥一郎再次鞠躬，随后转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