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翰臣回来得很晚,毛草心里七上八下等得心焦,纳鞋的锥子几次扎到了手指头,她想二少爷肯定是看到了床单上的血迹,并且想到发生了什么,所以才躲在外面,迟迟不愿意回来,越这样想,心里就越焦躁。
其实薛翰臣并不是有意躲在外边,而是一直在建筑工地忙碌,在日军的催促下,工人们已经开始二十四小时不停歇地施工,而技术方面也需要他不停地去指导。天色已晚,翰臣刚刚走下河堤想回家休息,高桥一郎却从一棵柳树后面转出来喊住了他,高桥一郎的脸色看上去有几分怪异,目光定定地看着翰臣,翰臣以为高桥又要催自己加快进度,这样的话听得他耳朵里已经起了茧子。但高桥并没有说建桥的事,而是提到了毛草,这令他十分意外。
高桥规规矩矩给翰臣鞠了一躬说:“翰臣君,我想请毛草小姐帮忙料理家务,请你一定要成全。”
翰臣看着高桥发呆,他没想到对方会提出这样的请求,不便直截了当拒绝,只得委婉地说:“高桥君,这件事我没法私下做主,需要回去问问毛草的意见。”
高桥抬起头,随后又鞠一躬,“拜托了,翰臣君。”
翰臣回到住处时毛草正在灶前生火,菜已经热了几遍,每次把菜倒进锅里,她的心就跟着一疼,好像是也一起进了锅,又要受一遍煎熬。她有一种奇怪的预感,二少爷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次见到他。房门突然从外面推开,毛草吓了一跳,手里的火柴掉到地上,滚进了灶坑里。她喊一声二少爷,说我这就热菜,慌张地低下头去捡,火柴拿到手里却点不着火,两只手抖得不听使唤。翰臣没敢看毛草,胡乱点个头,就慌张地逃进了自己住的东屋里,他莫明其妙地想起了多年前父亲要强娶毛草的事,在心里把自己骂得狗血喷头,觉得自己连父亲也不如。
两个人在饭桌前坐下,一时间谁也不说话,眼睛都掉进菜盘里,不敢抬头向对方看。好一会儿,翰臣才总算找到一个话题,咳嗽一声说:“毛草,刚才有个名叫高桥一郎的日本人,要请你帮他去做家务。”
翰臣说完这句话,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在他看来高桥一郎真的有些异想天开。
“二少爷是咋回他话的?”毛草对着眼前的饭碗说。
“我告诉他要回来问问你的意见,你不会同意去他那里吧?”
“二少爷,我愿意,愿意去他那儿!”毛草迫不及待地说。她想,不能和二少爷待在一起,在哪里都无所谓。更何况上级也会同意她这么做,住在一个日军军官的家里,会更利于收集情报。
“毛草,你要好好想想,真的愿意去给他当仆人?”翰臣没想到她会同意,他心头一紧,脱口问道。
“二少爷,我想好了,真的想好了。”毛草依旧低着头,语气却非常坚决。话一说完,她突然想起来,自己走后二少爷就没有人照顾了,饭没有人做,衣服没有人洗,心里憋闷没有人陪着说话,她的心就酸得像扔进了醋瓶子,觉得自己不可理喻。
“那好吧,明天我就告诉高桥一郎。”翰臣叹口气,无奈地摇摇头说。他知道,毛草一定是有意要躲开自己,才这么迫不及待地要换个地方。
几天以后,毛草便搬到了高桥一郎那里。
高桥一郎的住处是一座典型的四合院,毛草没住正房,把行李搬进了西厢房里。她本能地觉得,高桥这个日本人可能对自己有什么企图,还是离得远些好。毛草铺好被褥,打水洗了手,准备去厨房做饭,高桥一郎从正房走出来,在厨房门口拦住她说:“毛草小姐,你的任务是休息,这顿饭由我来做,请你尝尝我的手艺。”
毛草停下脚步,看一眼高桥一郎,她心里有些惊奇,从小到大,她还没见过一个愿意给女人做饭的男人,大薛庄没有,白城也没有。她转身又回到自己的屋子里,索性就落个轻闲自在,看看这个日本人能折腾出一些什么东西出来。高桥一郎显然早有准备,不大一会就做好了一顿正宗的日本料理,三文鱼、味僧汤、寿司、咖喱牛肉饭,都摆在一只红木托盘里端上了餐桌。
“献丑了,毛草小姐,不成敬意。”高桥一郎给毛草倒满一杯茶,回首摆弄了一下放在木架上的唱机,一首舒缓的音乐随之在屋子里响起来。“这首歌的名字叫‘樱花’,是小妹幸子最喜欢的歌。”
毛草挑挑眉毛,看看高桥一郎,毫不客气地操起筷子,甩开腮帮一顿大吃。除了在二少爷面前之外,她不管在哪里,面对任何人,都从来没有胆怯过,毛草一边吃还拿筷子比画着做品评,咖喱的味道有些怪,三文鱼有点腥,味僧汤和寿司的味道还不错。高桥一郎不停地点头,表示接受她的意见,保证下次再做时会注意。毛草心里感觉好笑,自己到这里似乎不是当仆人,而是来做主子的,有吃有喝,还横挑鼻子竖挑眼。
毛草的仆人生活就这样开始了,她为他做饭做菜,收拾房间,高桥一郎对他一直都很客气,几天来几乎从来没主动吩咐她做过什么,这使毛草反而觉得有些别扭。
高桥一郎的头疼病是三天后发作的。
这是他的老毛病了,两年前刚入伍不久,他在一场战斗中负了伤,伤势痊愈后,就落下了头疼的后遗症,常常不定期发作,折磨得他死去活来,疼痛剧烈时,一向儒雅温和的高桥,还会克制不住地要伤人砸东西。
那天傍晚毛草正在厨房里做饭,突然听到正房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毛草从厨房里跑出来,透过窗玻璃看见高桥一郎手舞木棒,正在屋子里四处乱砸。毛草跑进正房门口时,高桥一郎大喊着向她摆手,告诉她不要靠近,说自己头疼发作无法控制,怕伤害到她。毛草跑回西厢房,拿出针灸用的铁盒,又折身进了正房。当年在军医学院进修时,毛草学会了针灸的技艺,两只银针扎进去,高桥一郎便稳定下来。歇了一会儿,一郎盯住毛草,惊讶地问,你还有这能耐?毛草说,我跟一个老中医学过一点医术,一点而已。一郎说,什么一点儿啊,简直是太厉害了,有你在,我就不怕头疼了,看来我是真的不能离开你了。毛草没再吭声,一想到自己要照顾一个鬼子,她的心里就不是滋味,好在有重任在肩,她也就有了安慰自己的理由。
高桥一郎说起了两年前受伤的经历,毛草默默地听,还是一声未吭。但她出于作为医生的人道精神,还是主动给一郎开始定时做针灸治疗,一段时间后,高桥一郎的头痛病便大有好转。
高桥一郎对毛草感激不尽,又亲手做了一次日本料理,还把薛翰臣也请了过来,三个人在一起美美地吃了一顿。
再出去寻访古建筑时,高桥一郎还会让毛草陪同,白城的大街小巷都留下了他们的足迹。看到一座值得称道的建筑,高桥就会兴奋地向毛草讲解,告诉她好在哪里,又有哪些缺陷。看高桥一郎十分信任和看重自己,毛草也很高兴,这对她的潜伏太有利了。
此后,毛草利用高桥一郎的信任,多次刺探到日军的机密情报,她巧妙地将情报传递出去,上级对她的工作十分满意。
而毛草和高桥一郎之间的关系也在悄然发生着变化。
一天下午,高桥一郎独自背起画夹出了门,走在白城的大街上,他忽然感觉百无聊赖,坚持多年的爱好,好像也一下让他失去了兴趣。他漫无目的地转了好久,最后才在一座木楼前停下脚步,支起画夹,拿出铅笔,昏头昏脑地画起来。高桥一郎停下笔时,突然发觉他画在纸上的不是眼前的木楼,而是那个名叫毛草的中国女孩儿,这时候,他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已经爱上了这个美丽的中国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