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草是第二天早晨遇到郭大强的。
当时她正手里提着一只土黄色的橡胶水桶，去一条小溪边打水。昨晚他们睡在了一片松林里，后半夜起了风，毛草睡不着，听了半宿的松涛声。快天亮时她才迷糊过去，随即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白色的鸟，飞在好大一片水面上。二少爷薛翰臣就站在远处的岸上等着她。开始，毛草飞得迅捷有力，离翰臣越来越近，但后来她忽然发现，不论怎么飞，她和他之间始终保持一段距离，她飞一段，他就往后退一段，她再飞一段，她又退一段，她总也飞不到他身边。她的翅膀变得越来越沉重，身体不断往下落，汹涌的涛声离她越来越近，她的翅膀沾到了水，变得千钧重，拉着她向水面坠落。她努力挣扎着，试图让自己飞得高一点，但终究无济于事，最后还是一头扎进了水里。毛草就从梦中醒了过来。她抖掉满身的松针，发觉自己还在松林里。
相同的梦她已经做了好多年，每次的结局也都一样。
四年前，也是在这座云雾山里，毛草失足摔下山涧，被国民党军连长霍东山搭救，伤好后就穿上军装当了兵。连里的卫生员老李年纪有些大了，又好喝酒，喝了酒就误事，霍东山就安排毛草给老李当助手。后来又送她到军医院学习了半年，她学成回来不久，老李在一次战斗中负伤，毛草就接替他的职务，当起了连队的卫生员。抗日战争爆发，汤恩伯率部在怀来、南口、居庸关一线与日军血战十日，毛草救治伤员有功，被授予忠勇勋章，霍东山也因战功从连长升为营长。
毛草从营地出来时战友们还都睡着，她准备打些水回来，烧开后给伤员们清洗伤口。昨天撤退时，帮她背药箱的士兵挨了一发炮弹，人和药箱一起飞上了天，没有药物，毛草就只能先简单处理一下，准备回头再去采些草药。毛草提着水桶，奔着流水声走，穿过一片开得正艳的报春花，眼前闪出一条小溪。这时候，毛草看见一个男人正站在水里，那人脱得赤条条的，浑身上下只剩条裤衩，正弯着身子洗澡。毛草当了几年卫生员，早见惯了男人的身体，不以为然地冲着那人的后脊梁咳嗽一声说：“喂，说你呢，凭啥一个人把整条小溪都霸占去？一大早晨的，也不怕冻得慌。”毛草知道这人是新四军，她的战友都还睡在松林里，但国共两军都一样，只要是个人，就得讲道理。
那人听到声音回过头来，毛草立时瞪大了眼睛，这个男人她太熟悉了，眯缝眼，大长脸，两颗板牙，除了郭大强还能是谁呢？
“大强，你还活着？”毛草手里的水桶扑通一声掉在地上，脱口而出。
四年时间过去，毛草的个子长高了，大辫子剪掉，梳成了短发，人也成熟了许多，但郭大强还是一下认出了她。这些年他日思夜想的不就是她吗？那双厉害的丹凤眼，一笑脸上长出的两只酒窝，不知多少次出现在他的梦里，他幻想过许多与毛草重逢的场面，但这一天来临时，他却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草儿，真是你吗？”郭大强呆立在溪水里，傻呵呵地问。
每次嘴里吃草时，郭大强的眼前也会看到毛草，那个毛草也会和他说话冲他笑，有时候甚至还会对他更亲近，但那个毛草很快就会消失在空气中，他生怕眼前这个毛草也是假的，害他空欢喜一场。
听到熟悉的公鸭嗓，毛草激动得流出了眼泪，她从小被卖到薛家，除了薛翰臣之外，大强一直是她最亲近的人，她知道大强真心实意对自己好，为了她连命都可以不顾，在云雾山失散以后，她一直以为大强已经死了，还偷偷为他流过几次泪，没想到他竟然还活得好好的。
毛草用力点着头说：“俺就是毛草，大强，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了你。”
她心里一下子冒出一串问题，她想问问大强，什么时候参加的新四军？这些年都在哪儿？
她正要开口，郭大强突然怪叫一声，像猴子似的从水里跳出来，蹦着高跑到她面前，张开水淋淋的双臂，摆出要拥抱的架势。他兴奋得过了头，完全忘了自己赤身裸体，全身上下只穿着一条湿漉漉的裤衩。
毛草一闪身躲开，脸羞成一块红布，几年过去，没承想大强还和过去一样毛手毛脚。郭大强没想起自己光着身子的事，迈一步追上来，又往毛草身前凑。毛草重重一跺脚，两道眉毛吊起来，指着大强下命令：“站住，你看看自己的模样。”
郭大强一低头，这才发现自己没穿衣服，咧开大嘴嘿嘿一笑，扭身向溪边走，嘴上却还犟：“这有啥了不起，小时候下河洗澡，你也不是没见过？”毛草骂了一声“呸”，把脸扭到一边。
郭大强穿好了衣服，两个人离开溪边，向前走了一段路，坐在一块岩石上，把几年来的经历分别讲了一遍。郭大强听说她是卫生员，一把拉住她的手，二话不说就往营地走，毛草不明所以，又没有他力气大，被拖着向前走出十几米，才奋力把他的手甩开，瞪圆了眼睛喝问：“大强，说得好好的话，你又犯什么病？把我往哪儿拉？”
郭大强摸摸脑袋，嘿嘿一笑，露出两颗大板牙。
“一着急忘了征求你的意见了，老子的卫生员牺牲了，扔下一大堆伤兵，在那疼得直哼哼，你帮哥一个忙，给我的弟兄看一看。”
毛草一摊手说：“看看倒是行，可没有药，你让俺咋给他们治？”
大强说：“药箱子还在，就缺个懂医术的人。”
毛草跟着大强向前走几步，忽然心里一动说：“帮你的兄弟治伤行，可有一个条件，你得答应我。”郭大强说：“草儿，咱俩谁跟谁，还啥条件不条件的？有啥事你只管说，只要能让你高兴，哥这条命给你都行。”
毛草知道大强说得不是假话，他是真心对自己好，从小到大他都像亲哥哥似的护着她。毛草抿嘴笑笑说：“大强，用不着你拿命换，我们那边也有十几个伤兵，我的药箱被鬼子的炮弹炸飞了，没办法给他们治，你只要给我些药品就行。”
郭大强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小眼睛瞪成了玻璃球。
“草儿，这事可不中，就在这云雾山里，狗日的国民党整整追了老子三年，多少兄弟死在了他们手里？昨天晚上，他们还冲老子开枪，打伤了我两个兄弟。老子的药品是卫生员拿命换来的，凭啥给那些狗日的，老子……”
郭大强指手画脚说得正来劲，一旁的毛草已经气得炸了肺，抬手一拳捣在他肩膀上。
“俺就是国民党，就是你说的狗日的，你一口一个给谁当老子？”
郭大强被打得身子一歪，看一眼毛草气得煞白的脸，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嘿嘿一阵傻笑说：“草儿，没承想，几年不见，你还这么厉害，我骂的不是你，是他们那些人，他们……”
“他们也都是中国人！和咱们一样有血有肉，吃饭睡觉，上面下道命令，让往西边跑，他们就往西边跑，让开枪，他们就只能开枪。他们有啥错？你要是不给我药品，我就不给你的人治伤。”毛草打断他的话厉声说。
郭大强看毛草真生了气，虽然心里不愿意，但为了让她给手下治伤，也只得勉强同意说：“草儿，你还真急眼了，多大点儿事啊，哥给你药还不行吗？”嘿嘿一笑，涎着脸又说：“刚才我不是给你当老子，是给我儿子当老子，那小子还不知道在哪转筋呢！有一点俺敢保证，只要是你乐意，我就让他给你当儿子。”
毛草兜屁股给他一脚骂：“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郭大强和毛草说说笑笑往营地走，毛草走出几步，突然又停了脚看大强。
郭大强以为她又要提什么条件，一拍大腿说：“姑奶奶，你还有完没完了？不就是会治点伤吗，有啥了不起的？”
毛草不接他的话茬，低头搓着军装的衣角说：“大强，你说二少爷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还在国外呢，也该回来了吧！”
郭大强正要开口，前面突然传来一声刺耳的枪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