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瘦得像竹竿似的日本兵开着摩托车赶过来时,薛翰臣正站在白河的大堤上发呆。
在翰臣身后十几米远的地方,矗立着一座崭新的大桥,巍峨的桥头堡像两只高举的火炬,笔直地指向天空,彩虹般的桥身横跨在湍急的水面上。这就是翰臣学成归来后亲手建成的第一座桥,是处女作,作为桥梁建造者,他非常清楚这座桥的意义和价值,它应该是中国大地上最具现代性的一座桥了,将来很可能会被载入桥梁建筑史。他的心情十分复杂,他知道自己无法引以为荣,用不着拿眼睛看,薛翰臣的心里也一清二楚,此时此刻,日本人的汽车正一辆接一辆地从桥面上行驶过去,汽车上装载的除了辎重粮草,就是武器和士兵。这些东西运送到南岸后,就会迅速分散到各个战场,完成屠杀国人的任务。翰臣觉得,这座桥其实不是建在河面上,而是压在他的心头上。
河堤上的风很大,吹得薛翰臣有些站不稳脚跟,他的头发已经很久没有理过了,像一面怪异的旗帜似的飘扬在脑后。他抬手推推鼻梁上的眼镜,正打算走下河堤,身后突然传来喊报告的声音。翰臣回过头,认出面前站着的是高桥一郎的传令兵。
“薛先生,高桥参谋官请您立刻到医院去一趟。”
传令兵没有说去医院有什么事,薛翰臣的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是不是怀孕的毛草出了什么意外?他慌张地跑下河堤,坐进摩托车的车斗里。
薛翰臣惶惶然到了医院,在走廊里他看见了愁眉不展的高桥一郎。
“毛草怎么了?告诉我,毛草到底怎么了?”翰臣抓住高桥一郎的肩膀,怒气冲冲地摇晃着问,他已经一厢情愿地认定出事的人就是毛草,而且罪魁祸首就是高桥一郎。
高桥一郎像个木头人似的站在原地不动,任凭翰臣在他身上发泄,直到翰臣停下手来,他才费力地笑了笑,摇摇头说:“翰臣君,你误会了,里面的人不是毛草,是幸子。她,受伤了。”翰臣一下子愣住了。
过了好一会儿,翰臣才似乎猛醒,他撞开那扇淡蓝色的房门时,听到高桥一郎在身后又说了一句:“翰臣君,幸子的变化有些大,请你做好心理准备。”
翰臣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似的,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在短短十几分钟的时间里,他的心已经像一只皮球似的弹起了几次又重重地落下了几次。从开始对毛草的担忧,对高桥一郎的愤怒,到刚才听到幸子名字时的惊喜,继而又是对幸子伤势的忧虑……在病房的屋地上默立了十几秒钟后,他的目光才像一个惊慌失措的小动物试探着向病床看过去。
躺在病床上的幸子已经睡着了,发出一阵阵轻微的鼾声。翰臣的目光像一只蜗牛翻过她盖在被子下的身体,缓缓爬上她瘦削的脸庞,他的心突然一阵抽搐,如果不是事先得知,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躺在床上的就是自己日思夜想的恋人。他的目光继续前行,突然像被烫了般一下缩了回来,他看到了幸子脸上的那道伤疤,它像一只紫红色的蜈蚣,若隐若现地趴伏在长长的头发下面。翰臣的心猛地揪成一团,可想而知,幸子这些日子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罪,而这一切都是为了来中国寻找自己呀!
翰臣的心像被刀狠狠地割着。
睡梦中的幸子突然动了起来,起初动作的幅度不大,只是胳膊和腿抽搐般地抖了两下,翰臣误以为她是睡醒了。但紧接着幸子的动作就剧烈起来,她像一棵狂风暴雨里的枯树似的,猛烈地摇晃起来,她的两只胳膊在胸前挥舞着,似乎要把什么人赶走,两条腿不停地踢蹬,同时嘴里发出了一声声喊叫:“不要哇,不要,求求你,不要这么做。”
翰臣看着幸子因为恐惧而扭曲的脸愣了片刻,终于意识到她正做着一个可怕的噩梦。他向床边探过身子,正想把幸子喊醒时,幸子的双手突然像个溺水者似的无助地抓挠起来,用尖细的声音喊道:“翰臣君,求求你,救救我,救救我。”
“幸子,我在这呢,我在这呢!”翰臣扶住幸子的肩头摇晃着说。
幸子的眼睛慢慢睁开,茫然地看了看翰臣后,似乎没有认出他来,又一次闭上了眼睛。好一会儿,幸子的喉咙里发出一阵哽咽的声音,有两行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她闭着眼睛,喃喃自语般地说:“翰臣君,我终于……见到你了。”
薛翰臣也流出了热泪,他紧紧握住幸子的手说:“幸子,请告诉我,你是怎么来到中国的?这些天都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幸子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笑容,她把一根手指弯曲起来,在翰臣的手心里挠了两下说:“别着急,翰臣君,我会把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你的。”
幸子是第二天傍晚向翰臣讲述自己的遭遇的,尽管一郎一再提醒她,这种事不宜向翰臣和盘托出,但幸子还是毫无保留地把发生的事情都说了出来,她觉得自己和翰臣的感情是那么纯洁高尚,容不得半点隐瞒和欺骗。但翰臣的反应却让她有些始料不及,随着她的讲述,翰臣紧握着她的那只手慢慢变松,直至完全离开了她的手。她似乎还听到翰臣轻轻叹息了一声。她顿时觉出一阵羞愧和不安。
她眯起眼睛看了看从窗户照射进来的夕阳,很想向翰臣说一声对不起,但只是嘴唇动了动,最后却什么也没有说出口。那缕夕阳热烘烘地罩在她脸上,好像给她戴上了一只奇异的面具,幸子想,如果真有这样一只面具就好了,她就可以永远躲藏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