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翰臣望着窗外的园子发呆的时候,毛草正走到春望茶馆斜着挑出的那面幌子下面,毛草上身穿着蓝色碎花的褂子,下身一条绿色的家纺布裤子,胳膊上挽着一只布包袱,看上去就像一个回娘家的小媳妇,赶路走得口渴了,就到茶馆里买一杯水喝。
毛草在霍东山和郭大强的掩护下混进上合县后,就直接去了火车站,打算乘车来白城。她走进那间售票的白房子,才听说日本人正在铁道线上运送军用物资,所有客车一律停驶,毛草只得改为步行前往白城,走了一天一夜,路上又遇到几次盘查,毛草才和另外三个人一起进了城门。这还是她第一次来到白城,走进幽深的门洞时,毛草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二少爷薛翰臣。她所有与白城相关的记忆,无不是和他连在一起,从翰臣最初到白城读预科班时起,一直到他从白城的永定门码头坐上轮船远赴重洋,白城这个地方就始终让她牵肠挂肚无限向往。她不止一次在心里想象过这座城市的模样,尽可能地把它想得繁华热闹,如今到了这里才明白,她当初还是把白城想小了,刚一进城,一条条宽广的街道,一排排高大的楼房,街两边五花八门的店铺就晃得她眼花缭乱。但毛草顾不上看这些东西,上级给她的任务是到德仁路上的春望茶馆,找一个代号叫“老八”的人接头,然后再自寻住处潜伏下来,在白城开展情报工作。
春望嫂嘴里叫着“大妹子”,亲热地把毛草让进茶馆里。毛草选了茶馆中间的一张桌子坐下,用眼角迅速地把周周围扫视了一圈,没发现哪个人像来接头的“老八”。她的目光经过窗前那张桌子时,在一个背影上停留了几秒钟,她感觉这个人似乎在哪里见过,但她没有认出那就是薛翰臣。五年多不见,翰臣已经从一个文弱的少年长成了一个壮实的青年,她又怎么能一下子分辨出来呢?她要了一壶碧螺春和一盘小点心,喝一口茶,吃一块点心,似乎不经意地把两根筷子在茶杯上摆出了一个开口向内的“八”字形,这是定好的接头暗号,“老八”看到就会主动过来联络。
毛草喝下三杯茶,吃下半盘点心,仍然不见“老八”露面,她心里有些纳闷儿,“老八”是不是还没有来?正在她疑惑时,墙角处的一个瘦老头从桌边站起来,招呼了一声“结账”,把一张纸钞拍在桌子上,迈步向这边走过来。瘦老头显然腿脚有些不大灵便,走得身子一浮一沉,好像是摇着船,经过毛草身边时,“咣当”一声撞到了桌角上,把毛草摆在茶杯上的筷子撞落到地上。毛草弯腰捡筷子时,发现脚边多出一个小纸团,她不动声色地把纸团踩在脚底下,拾起筷子后又顺便提了一下鞋子,纸团就被她放进了鞋窠里。
毛草从桌边挺起身子时,薛翰臣刚好从窗边转回身,喊了一声“春望嫂”,毛草一下子呆住了,她听出了翰臣的声音,虽然几年过去,但翰臣的声音却没有变,仍然是弱弱地带着一股书卷气。紧接着,她就看到了翰臣的脸,是他,可不就是他吗!几年不见他胖了些,也黑了些,不再像从前那样透着病态的苍白,嘴角和眉梢上也有了几分男人的刚毅。毛草飞快地低下头,在心里做出决定,为了保护自己的身份,不能当着众人的面和翰臣相认。
毛草赶紧结了账,匆匆从茶馆里走出来,等在不远处一棵槐树下。槐花早已经谢了,椭圆形的槐树叶遮出一丛浓荫,毛草倚在树干上假装乘凉,不时用手绢在脸边扇风,眼睛瞟向茶馆门口。正午的阳光像水一样洒在德仁路上,让它看上去像一条流淌的河流,有一瞬间毛草出现了幻觉,以为自己还是那个十五岁的小姑娘,正站在大薛庄外的黄沙河边,望着缓缓流淌的河水出神。如今她早已不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了,但她的心里却依旧装着二少爷薛翰臣,以至于不管是郭大强还是霍东山,都无法走进她的内心。
薛翰臣终于从茶馆里走出来,毛草没有立刻迎上去,而是跟在他身后走到玛丽天主堂的拐角处时,看四周没有人,她才紧走几步追上去,喊了一声“二少爷”。薛翰臣愣了愣,他已经好久没有听到这个称呼了,无法把它和自己联系在一起。翰臣有些迟疑地转过头,看到面前站着一个村妇打扮的女人,五年时间已经让毛草变成了一个成熟稳重的大姑娘,眼角眉梢的稚气完全褪去,换成了几分女性的柔情。但她那双丹凤眼没有变,依旧有些霸道地竖在两道细长的眉毛下。
“你是,毛草?”薛翰臣向毛草走两步,习惯性地伸出手。
“是我,二少爷,我是毛草。”握住翰臣的手时,毛草发觉自己的心正像擂鼓似的狂跳不已。自从成年以后,这还是她第一次和翰臣进行身体上的接触,她觉得一切似乎都那么不真实,就像多年来她的梦境一样。
“毛草,真是你,你怎么到这里来了?”翰臣摇晃着毛草的手,脸上现出惊喜的表情,上次回大薛庄时,他听母亲说起过大强和毛草双双逃跑的事。母亲边说边骂毛草是养不熟的小贱人,骂大强是放火拐人的强盗,翰臣当时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已经想到了可能是父亲打算强娶毛草,才逼得他们逃出了大薛庄。
好多话一下子涌上毛草的喉咙口,反而一句也说不出来了,不争气的眼泪却顺畅地流下来,从眼角一直淌到了腮边。毛草像个木头人似的只会不停冲翰臣点头,好半天才从嗓子里费力地挤出一句话:“说来话长啊,二少爷。”
“还没吃饭吧?”翰臣问。
“嗯。”毛草老实地点点头。她急着和“老八”接头,从早晨起只刚才在茶馆里吃了几块点心。翰臣放开毛草的手,招手喊来一辆人力车:“毛草,我带你去饭店,咱们坐下来边吃边说。”
坐进人力车里,毛草的心还在兀自跳个不停,日思夜想的那个人就坐在自己身边,近得可以感觉出他身体散发出的热度,一股年轻男人特有的气息不时钻进她鼻孔里,让她有些头昏脑涨。人力车跑过一个十字路口时,薛翰臣再次问起了毛草这几年来的经历,毛草好想原原本本把遭遇到的一切都说给他听,但她知道不能这么做,她现在是一名特工人员,不能随意暴露身份。毛草只得撒了谎,她告诉翰臣,从大薛庄出去后,她和大强就进了云雾山,不巧正遇到白军和红军打仗,她和大强跑散了,她混在一群逃难的老百姓里,跑到了下合县,经一位茶馆的掌柜介绍,给一个姓孙的大户人家当了几年丫鬟。日本人打过来后,孙大户带着全家一路向南跑,她也跟着往南跑,孙大户大概觉得带上她是个负担,有一天夜里趁她睡着时,把她扔在了上合县城外的一座破庙里。她醒来找不到孙大户他们,只好开始一个人流浪,今天早晨才进了白城,现在吃穿无着,也没有睡觉的地方。毛草这么说时,心里已经想好了要留在翰臣身边,她告诉自己,这不是为了儿女私情,而是为了更好地展开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