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翰臣脚步沉重地走在德仁路上,白城的夜晚像一道帷幕似的落下来,街两边亮起了璀璨的灯火,街上的人们不约而同加快了步伐,翰臣却依旧走得不紧不慢,他瘦削的身影一会儿长一会儿短,显得有些不可琢磨。翰臣要去的地方是春望茶馆,自从毛草离开后,他就把酒戒掉了,又恢复了经常去泡茶馆的习惯。他一般都是晚上前往,这时候五爷那些常客已经散去,不必担心有人横眉冷对,茶馆里客人不多,边喝茶还可以和春望嫂聊几句天。偶尔,他也会把情报留给褚天泽。
翰臣刚迈上茶馆门前的台阶,忽然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透过面前的门玻璃,他看见春望嫂正侧对着门口,弯腰擦拭一张桌子。春望嫂的身影让他想起了幸子,他早就发现她们俩有几分相似之处,想到幸子,翰臣的心就沉沉地向下一坠,似乎拴上了一块石头。这几天高桥一郎正在四处打探幸子的消息,但却始终毫无结果,谁也不知道她在哪里,是平安到达了中国,还是在某艘轮船上漂泊?翰臣的心一直悬在喉咙口,吃不下,睡不着,白天在工地上甚至几次看错了图纸。
“兄弟,看你愁眉不展的,是不是有啥心事?”
春望嫂给翰臣倒上茶,坐在他对面的凳子上,手上做着针线活,不时抬头和他搭句话。除了翰臣之外,茶馆里只剩下两个客人,一个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扯出一长串鼾声。另一个手托腮帮,正在读还珠楼主的武侠。
翰臣向对面看一眼,春望嫂光滑洁净的头顶像一朵墨色的菊花,不时开放和闭合。他真想把心里的苦水往出倒一倒,但他知道不管是幸子的事还是毛草的事,都不能轻易说出口,他摇摇头,努力笑了笑,推说自己昨晚没有休息好,把话题转向别处。
“大嫂,怎么一直不见春望哥?”
“别提他,一提他我就气不打一处来,这个没良心的东西,两年前说是做生意,过白河去了永城,从那以后就再也没了音信。要是他在,我一个女人家,何苦抛头露面。”春望嫂手上的针使得又重又快,似乎每一下扎的都是她的男人。
“或许他遇到了啥难处呢?”翰臣安慰说。
“他能遇到啥难处?我看他是遇到女人了。”
“大嫂,你不要这么想,没准哪一天大哥就突然站在你面前了呢!”
翰臣这么说时,心里想的却是幸子,自从收到她最后一封信,他就常常幻想幸子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情景,好几个晚上,他都是在这样的梦里快乐地醒来,可幸子却消失了,屋子里漆黑一团,让他格外地落寞。
看武侠书的客人站起身,大声喊结账,豪气地把一张钞票拍到桌子上,迈步出了茶馆。睡觉的客人吓了一跳,抬起头四下看了看,嘟囔一声也结账走了。春望嫂起身把一只冰片放在翰臣茶杯里,又倒满水。
“兄弟,不说我了,还是说说你,咋总不见你带女朋友来?”
翰臣无奈地笑笑,撒谎说自己还没有女朋友。
春望嫂笑笑,一双好看的桃花眼上长长的睫毛像掀起的门帘,忽闪着撩他一眼。
“你也老大不小了,该到找女朋友的时候了,用不用嫂子给你介绍一个?”
翰臣赶忙摇头,推托说现在还不打算找呢,以后有想法时再说。
炉火暗了下去,春望嫂起身用黄泥把炉子封上,这样火就不会灭,明早起来捅开,可以接着烧水。翰臣的目光一直跟着她,他感觉春望嫂似乎比前几天胖了些,行动也好像比以前笨了。
就在翰臣和春望嫂在茶馆里闲聊的时候,一支皇协军的队伍正悄悄开进白城。他们或许知道自己的行动并不光明正大,特意选择在夜里进了城。鸡屎黄的军服让他们看上去像一条肮脏的河水,从城南的门洞流进来,漫流到中央大街,又转上二七路,最后都流进了白城预科班的院子里。
走在队伍最前面的就是原来负责白城防御的司令余明,他骑在一匹白马上,剃得锃亮的脑袋反射出路灯的光芒,四下转动着,不无得意地欣赏着这座城市的夜景。白城失陷之时,他带着手下的精锐部队过桥跑到了永城,用脑袋向战区总指挥汤恩伯保证,自己并非贪生怕死,而是从大局出发保全实力,只要稍作休整,就会将白城夺回来。没想到白城没有夺回,仅仅过了几个月,永城也被日本人攻占,余明带着一群手下再次仓皇出逃,他这次没有去找汤恩伯,而是托人找到了日本人,一番讨价还价后,他就成了皇协军的一部。余明随即打出旗号,在白河两岸召集残部。驻白城的日军不断向前线增援,谷田茂见城内防御吃紧,就命令余明带队进驻白城,把白城预科班的校舍当作兵营,协助皇军防务。
余明骑在马上自言自语:“不管是个啥,老子他妈的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