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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李国文说三教九流 李国文 15477 2024-01-19 10:09

  先说人。

  我教我们家的第三代,一个十分调皮的六岁男孩,学写毛笔字。

  第一个字,就是一撇一捺的人字。

  他说,不写这个字。

  我问他为什么?

  他说,没有一字好写。

  这当然是废话,但不是没有道理。初执羊毫,横和竖,要比有弧度的撇和捺,容易把握。从字的间架结构来说,人字,虽两笔,可不是那么简单地就能摆布得匀称和美观。但我认为,学龄前儿童,初次提笔学写,跟他讲“永字八法”是早了一点儿,不过,打基础,人字却是应该先练起来的。

  我对他说,你是一个人,怎么能连人字也写不好呢?

  他反驳,写不好人字,就不是人了吗?我就爱写一。刷刷刷,他一连画了好几个横道。看!

  跟一个六岁男孩,没法搅这个理,但我坚持他一定先写人,不写一。其实,横来直去,固然简截了当,痛快麻利,但一点儿弯也不会拐,不懂得曲折迂回,刚柔并济的道理,难免要在复杂的现实生活中碰钉子。我哄他,你试试看。

  那答应我吃雪糕!他还没写,先提出写人字的条件。

  可以。适当的物质鼓励,即使在计划经济时代,也是允许。何况如今商品社会,我让他写字,他要求吃雪糕,这种交换,已经是大势所趋,能不答应吗?

  他见我不反对,马上放下笔,要到冰箱去取。

  我拦住了他,慢,写好再吃。

  吃了再写,行不?他同我开谈判。

  那不行!

  他见我态度坚决。好,好,表示让步,坐回到桌子跟前,拿起笔,往左一笔,往右一笔,交卷。

  我对他敷衍了事,哭笑不得,问他,这是人吗?

  他也笑了,这是八。幼儿园也教孩子识字的,他能分辨出人,八,入。

  我给他示范一次,看见没有,这样一撇,这样一捺。应该说:人字的这两笔,大有讲究。撇,藏锋回转,笔触由粗而细,笔尖由低而高,余波所至,一气呵成。然后,捺,一波三折,如江水出峡,浩浩荡荡下来,到极致处,重重一击,声势雷霆,潇洒收笔。我认为,写毛笔字,也寓涵一点儿做人的哲学。

  他很快又写了一次,两笔倒是挨紧了,但像两支冰棒的木棍,齐头架在那里一样。

  不对!小伙子,这不是搭房子,两根木头要顶住才牢靠的。

  老伴走过来一看,马上赞扬,写得很好嘛!

  好个屁!我把她顶回去。

  她挺满足,还挺知足。无论如何这是小孩子开天辟地头一次,拿毛笔写字,写到这样子,应该说是相当不错啦,要看到成绩!焉知他将来不会成为二王?

  得得,我拜托她不要干扰我的教学,然后,我让这位未来的王羲之或王献之,必须掌握住写人字时,撇要高于捺的要旨。但他又反过来问我,为什么要高出那么一点点?不高不行?

  《说文解字》我没学过,真拿他这个问题没辙。考虑到我的权威,便想当然地告诉他,人总得有个脑袋吧?我记得人是个象形字。

  为什么没有眼睛,鼻子?

  这高出来的一点儿,自然就代表了。我也不知我说得对不对。

  老伴好意地提醒我,你可别误人子弟,是你解释的这样吗?

  她一置疑,我倒没底了。幸好,这时门铃丁冬一响,意味客人光临,趁此我就把我解脱。没想到,小家伙比我还早,离开课桌。尚未宣布下课,他就自作主张,去冰箱里拿出雪糕大嚼,简直岂有此理!现在的小孩,一是惯得不成样子;二是也不知从哪儿学得鬼精鬼灵,他知道我忙于应对进门的不速之客,一定不会为他这一点点犯规动作,而向他亮黄牌的。

  只好随他便了,连忙开门。但一看进门的这位来访者,笑了。

  我老伴说,来得正好,这才是真正的书法家。言外之意,我是二把刀了。

  不过,随即我也想开了,不值得跟她一般见识。中国人,最带普遍性的一种精神上的弱点,就是远来的和尚会念经。看一看文坛上那些崇拜洋和尚,洋菩萨的同行,那种五体投地,如聆佛音,磕头如捣蒜的样子,便可知大概。

  舅,舅妈!来人进门热热呼呼地叫着。

  他这样叫,其实不是我外甥,而是我当教师的妹妹,教过的一个很出息,也很得意的学生,顺着她的孩子这样称呼下来,表示亲切。现在,凡懂事的年青人,嘴都乖,生活在使一代人变得聪明。他也称得是佼佼者了,在小学时,得到过全国少年书法大奖,在中学时,曾经代表某省市参加书法大赛,获一等奖,还到过日本国,作为少年书法家,在那里表演过他的行楷篆隶。

  我们对这位早先是人们心目中的书法神童说,正在教小家伙写字!希望将来能像你一样出息。

  他一笑,摸摸吃雪糕的未来书法家说,那得吃点儿苦!显然是他的经验之谈了。

  我们全家都叫他帅哥,因为他姓帅,人也长得帅。是一个很拿得出手的年青人,在如今倘不是土匪气,就是脂粉气的男孩子当中,小生而不奶油,不让人打心眼里往外发腻而浑身直起鸡皮疙瘩,诚属难能可贵。

  现在,他几乎与书法绝缘了,进入政界,走上仕途,在国家的一个很大的公司,为一位级别挺高的领导同志做秘书。因为是公司,所以人前背后,都叫他老总。这位总经理要用好几个秘书,还是官场习惯,有大秘书,有小秘书。帅哥的任务是:准备讲稿,草拟批示,代为画圈,打发来访,陪同视察,宴会应酬,跟包随从,马前鞍后,是属于那种全天候的贴身秘书,这足见其被信任,也可知他的忙碌程度。因而,他从此再没有时间接触笔墨宣纸了,我们为他惋惜过。然而,一失必有一得,这份差使还是很让别的同事侧目而视的。

  他除了上述种种公务外,还有一条,是老总夫人私下对他的布置:小帅,我们家有个南方保姆,菜烧得还算可口,不会嫌多做一个人饭的,以后,你送老总回来,就留下一起用晚餐,一点儿也不用客气。这样,省得他一人喝闷酒,可以控制他喝得不那么多,因为他心脏不十分好。于是,他连业余时间也得搭上,有什么办法呢?我用京剧《苏三起解》里崇公道的话,来安慰他,为人莫当差,当差不自在。

  当时,他对夫人的这番盛情,有些犹豫,不合适吧!

  老板说,听蝲蝲蛄叫唤,还不种地呢!坐下,倒酒,让你吃,你就吃!五六十年代,我也给首长当过秘书,下乡蹲点,一个热炕头上滚呢!这位老总是从区、县、专署、省一级一级跌打爬上来的,始终保持大地之子的本色,因此,言词中总带有乡土文学的风格。

  当大夫的夫人,一个典型的贤妻良母,自然关心老总的身体健康,所以,才如此叮咛,他也就不好太见外了。不过,这个年青人很懂礼貌,也很有分寸,既不是他们家饭桌上的常客,也不是稀客。既不觉得他来得太勤快,有所企图,也不至于感到他冷落或者隔阂,显得生分。我认为帅哥能做到如此得体,适度,和他从小练书法,运笔落墨,揣摩得比较透彻,因而借鉴到为人处世上,才能有此炉火纯青的表现。

  看我们家那位满嘴雪糕的书法家,想到他将来也能这样出息,该多好啊!

  说实在的,帅哥能得到这份差使,很大程度上获益于他的书法。一个人字写得好,就像有一张让人看得很舒服的面孔。潦草得像鬼画符似的字,东倒西歪像喝多了老酒的字,如果是一张求职信的话,首先不会给录用者留下好感,拿不到印象分,事情就砸锅一半。我之愿意让我们家的第三代练毛笔字,潜意识里也是有为他将来立身处世着想。帅哥就是因为一手漂亮的字,才当上首长秘书的。

  写好字的人,不一定当秘书,但当秘书的人,必定写一手好字。那时,这位老总刚把他的一位得意的秘书,栽培到更高的位置上去。组织部门挑了好几个候选人,让老总亲自决定取舍。其中有刚从大学分配来的他,只是因为字写得赏心悦目,才压在最底下送上去。因为做老总的贴身秘书,是个令人觊觎的位置,通过门子想谋到这个有权有势差使的人,大概不止一位。而且,公司内部各派势力,也想在老总身边安上一名自己人。老总翻着翻着一大沓子材料,眉头皱成个疙瘩,嘟哝着,又来他的乡土文学了:怎么尽是些拉架的瓜秧子,霜打的蔫茄子啊?

  管人事的副总有些紧张,一个劲儿地擦额头的汗。

  忽然,他抬起脸来,眼睛发亮:这张履历表上的字,是照片上这个俊小伙子写的吗?

  应该是。

  哦哦,细看表上奖惩一栏填写的内容,老总如同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惊奇起来,乖乖,还正经是位书法家咧!说到这里,一拍大腿,我就是不赞成到处题词,可现在动不动四六句,看来,我也该练练字了,就不信拿锄的手,写不好字。

  管人事的副总还不心领神会吗,正好,他也不愿意老总太受某一派的影响,就选了这位毫无背景的帅哥。不用说,奉命报到,正式上班。没几天,给他分了房,没几天,给他定了级,又没几天,让他交五张照片办护照,领制装费,跟老板出国……好事如同天上掉馅儿饼一般砸得他晕头转向。

  帅哥告诉我们,老总虽是庄稼人出身,还屡有村干部那种做派,譬如拍大腿,譬如爱蹲着,譬如骂脏话,譬如喝汤一定要像日本人吃面条那样,发出吸啜的声响。这些,除了他太太,他女儿,敢说他一句半句,别人是绝不能非议的。他这种土地的感情很执着,谁碰他,谁倒霉,但是,他不像别的工农干部那样拒绝,嫌弃,憎恶知识分子。头一次跟他出国,在飞机上,闲来无事,竟对身边他所说的俊小伙不禁感慨,你爹你妈真会生你,看来,地好,还得种好;种好,还得水肥跟上,要不也就只能收一些歪瓜裂枣!然后拍拍他肩膀,给他鼓劲儿,好好干,小伙子!帅哥形容当时的感受,觉得老板像庄稼人喜欢牲口,拍打一头骡子或者牛那样,落手很重,但很亲切。

  帅哥在北京求学的那阵,因我妹妹嘱咐过,要我们对这个在京城举目无亲的学子,加以关照,无非礼拜天来打打牙祭,逢年过节一块儿去郊外游逛。后来,他留在北京这家国营大公司里做首长秘书,若有什么大的事情,需要找人商量,自然也是先到我这里来,帮他拿拿主意。

  他坐定了,来不及寒暄,直奔主题。说,舅舅舅妈你们看这件事,我该怎么办?

  什么事?

  唉——这年青人本来很有主见,看他面有难色,大概比较麻烦。

  是这样,他说,陈大夫——

  谁是陈大夫?我问。

  就是我们老总的夫人,挺好的,真是对我挺好的一位阿姨,她那天把我叫到老头子的书房,单独和我谈话,要我认真地考虑一下,因为,他们家的思思——

  思思又是谁?我问。

  你让人家说下去,别打岔行不行!我老伴让我闭嘴。

  思思说了,如果她要找对象,最起码,也得像她爸爸秘书这样的。她说,我的头发很像一位英国演员修葛兰,帅呆了。陈大夫认为,不可能让一个女孩子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她已经喜欢上你。因此,她不得不和我谈谈她女儿这个非常明确的暗示——

  我打断他,帅哥,麻烦你把来龙去脉,说得更清楚些。

  老伴凭她女性的直觉,立刻明白底里,抢白我一顿,这还不清清楚楚嘛,他的老总家有位公主,这位公主抛彩球了,想招他为驸马爷。

  于是,大家沉默。

  小家伙老看电视里的连续剧,很在行地问,叔叔,你要当驸马,怎么不戴那种官帽呢?

  去去,老伴不让他插嘴,然后,她问了帅哥几个问题,这个思思,怎么样?

  很一般。

  你对她的感觉呢?

  也是很一般。

  你能不能说得具体些!

  真的,除了很一般外,我说不出别的。

  她喜欢上你,那你喜欢上她没有?

  问得这样赤裸裸,帅哥只有摇头,显得有点儿为难,找不到适当的措词。还是那句老话,反正,很一般一般的。

  严格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是太正常也太一般的问题,不会杀你的头,不会要你的命,人家当妈妈的只是同你商量,想把女儿嫁给你,你可以接受,也可以拒绝,似乎应该不那么费难的。但具体到这个前景不可限量的年青人来说,实实在在成了个很不一般的问题。

  他摇头的时候,那飘洒的头发,还真是有点儿像修葛兰。

  帅哥接着苦笑地向我们透露:陈大夫想得就更远了,她说,如果你们能在一起的话,老总就不能把你留在身边,他使你使得很顺手,放你走他会很痛苦。但这是党的规矩,直系亲属必须回避的。不过,为了思思,他不通也得通,说了,美国分公司那边的头,也快到点了,把你提拔起来,到那儿先当一阵副手,然后再回公司负责一个部门,就名正言顺了,那时他也退到二线,无所谓避嫌了。可陈大夫说,你跟思思到纽约去,离我太远,要是能安排在香港长期居住的话……

  于是,我们又沉默了,这还真像电视连续剧,一环套一环,丝丝入扣,都安排停当了。我也不知该说,还是不该说,忍不住问了一声,他们不知道你有女朋友?

  帅哥说,对他们来讲,这算回事吗?

  我老伴掠我一眼,我也意识到有哪壶不开提哪壶之嫌,便招呼吃完雪糕的第三代,该接着写他的字了!

  还写人字吗?小家伙问。

  当然了,让叔叔给你写出个样子来,你照着学!

  帅哥笔下的这个人字,一看就是受褚遂良《雁塔圣教序》或《孟法师碑》的影响,童子功确是不同凡响,那一捺,大刀阔斧,遒劲有力,泰然自若,余味无穷。由此可见,一撇要没有一捺的坚定支撑,那么,这个人字能不能稳稳地站住,还大有疑问呢!

  我说,人字难写。

  帅哥感慨系之,做人那就更难了。

  再说钓鱼。

  这是时下京城的一种流行病,会钓的,不会钓的,都去凑这个热闹。

  因此,在京城脚下,便有许多可供垂钓的场所,最远是密云水库,那必须是大玩家,有力气,才舍得长途跋涉,还要搭上双休日。一般人,都到市郊那种经营性的,要收费的鱼塘去过钓瘾。我一直诧异有些朋友,何至于如此迷恋垂钓,到了废寝忘食的程度,颇不以为然过的。但想不到我也坐在池塘边,“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了。

  染上这种钓鱼的嗜好,和喜欢跳交际舞的过程相类似,都是先被拉下水,然后乐不知返的。但我,坐到那里,手执钓杆,却是盛情难却,抹不开面子的结果。而且,虽然也钓过几回,好像始终也未产生特别浓烈的兴趣。只消看我至今没有专属于我自己的钓具,便知是一个什么水平的钓鱼爱好者了。

  你算哪国钓鱼的?大嗓门的鱼王一见我空着手,便要笑话我。

  他应有尽有,而且全是洋货,英国的,日本的,算什么稀奇,冰岛的,格林兰的,爱斯基摩的,就不能不令人叹为观止了。所以,即或我到渔具店,花个百儿八十的,买支国产钓杆,能拿得出手吗?谁敢跟龙王爷比宝呀!因此,我若和他一块去钓鱼,毫不客气地空手,他秘书肯定早给我准备好的。

  钓鱼是件雅事,但钓鱼人习惯与谁一块儿钓,不喜欢与谁一块儿钓,也是渐渐在池塘边磨合的结果。于是,每个鱼塘,哪一天哪些人来,慢慢地也就形成一种基本上固定的格局。这就叫做渔友,池边一律平等,官儿大的,官儿小的,能够相互讨教;钞票多的,钞票少的,不影响彼此切磋。但我成为鱼王的钓伴,倒不是由于我精于钓术,相反,是在飞机航程的交谈中,他嘲弄我对于鱼经的一窍不通,然后,他才下决心,要培养我成为一个钓鱼爱好者,逼得我和他一块儿坐在池边。

  对钓鱼这种十分流行的乐趣,我从来也不曾特别热衷过。钓鱼,一需诀窍,二需耐性,有诀窍而无耐性,浅尝辄止,事倍功半;有耐性而无诀窍,瞎子摸象,大海捞针,这两样,我都缺乏。更何况北京那些非专供垂钓的水面,鱼都成了精,不但需要格外高明的钓术,更要求绝对不怕失败,能够具有水滴石穿的耐力,这对我来讲,尤其做不到,五分钟不咬钩,甩三杆不见鱼,肯定就要抬屁股走人。早些年,也曾在玉渊潭,护城河钓过两回,总是兴师动众而去,双手空空而返,也就没了兴头。

  No!No!No!

  他有点儿像意大利歌唱家帕瓦罗蒂,只是个头小一号而已,国字脸,络腮胡,肺活量大,声音共鸣好。他这连连呼No,整个机舱的乘客,都对他刮目而视,空姐走过来。问:Excuseme——我想她一定以为他是外国人,因为,样子和气派,包括那嗓门,还真是不同凡响。坐在鱼王身边的那位秘书,走过去和颜悦色地解释,没事,没事,把热心服务的空姐打发了。我真可惜他不去唱歌,而走上了领导干部的行列。

  他如此教导我:

  钓鱼,一乐也。

  钓鱼,而有鱼咬钩,二乐也。

  钓鱼,杆不虚甩,钩不空拉,乘兴而来,满载而归,三乐也。

  这种名人名言,也只有他敢说。而且,他在钓鱼这个领域里,确实也有这样大言不惭的本钱。

  本来我采访他,因为一位据说熟悉他的朋友向我介绍,你应该去采访一下王老板,他是位传奇人物。

  他说的王老板就是我写的这位鱼王。怎么个传奇法?

  他在他的部门里,创造了好几个第一。

  都是哪些第一?

  他说了半天,我不得要领。最后,他说,报上登过的。

  报上登过的东西多了。

  这样吧,我让王老板的秘书来和你谈谈。

  为什么本主儿不跟我见面?也太拿架子了吧?

  我的这位朋友直嘬牙花子。

  后来,有一天,那位秘书来了。他说了实情,是他麻烦我的朋友找我,看我能不能给他的领导,就是王老板,也就是鱼王,写些什么。

  秘书姓师,比我认识的那位也当秘书的帅哥,多一小横。这两个人可大有差别,他是个最典型,最具代表性的秘书,没有任何让你看一眼就能记住的特点,这样,才能突出首长。他只是领导的影子,绝不会挡住领导的光线。在公众场合,处处能感到他的存在,可不令人意识到他多余,累赘,然而,一旦他不在场,又会觉得少了他是万万不行。他永远穿软底鞋,他永远穿色彩不鲜亮的衣服,他脸上很少流露强烈的表情,不咸不淡,总是温吞水的模样。甚至他的身材,个头,高矮,肥胖,都让你认为恰到好处,太过硕壮,等于他首长帕瓦罗蒂的拷贝,在观感上必然是不雅的,太过瘦弱,对老板也会起一种反讽的作用。

  他进门以后,一口一声李老师,不卑不亢,不冷不热。我知道你是痛快人——显然,他做过一些调查,一看那张脸,就明白他一定会这样做,他倒也不回避——我开门见山,无事不登三宝殿,就是来请你给他写一篇文学性的专访。

  有值得一写的可能嘛!

  从我们做秘书的角度出发,好像应该是需要什么,就会写出什么的。

  我想师秘的话,是有道理的,要是都现成地摆在那里,还用秘书吗?派一个文书就足够了。可是我问:报上不是已经披露了你们领导创造几个第一的事迹了吗?

  李老师,今天报纸上登的东西,明天还会有人在意吗?

  那你的意思,文学倒比较久长一些?

  他不想同我探讨有关艺术生命力的学究式的问题,他主要是来动员我写他的老板,很简单的一个原因,那位老板对于文学知之甚少,目前那些大红大紫的文学明星,什么私文学,什么性文学,什么后现代,什么这个那个主义,不但那位老板,连师秘书也闻所未闻,脑海里仍是最早的一点儿文学印象,这实在让我哭笑不得的。

  那么你答应了,李老师。

  我表示:要等与你们老板谈了以后,再定。

  无论如何,拜托你不要拒绝。

  我难得看到像他这样的眼神里,竟出现一丝真挚,便问他为什么这样主动?

  他说得倒也实在,甚至还有些伤感:他不会永远在台上,我也不会永远给他做秘书,你说,是不是这么一个道理。

  就这样,在这位能干秘书的精心安排下,似乎我们不期然地空中相遇。我这个从来不坐头等舱的一介寒士,居然挨着这位在工业界也算叱咤风云的老板身边。他多少知道一点点我,作欣然相知状,我当然更应该做出久仰大名的样子才是,师秘的不动声色的语言,就像浇注于两个齿轮间的滑润油一样,使我们的交谈愈来愈融洽,愈热络,这位帕瓦罗蒂的嗓门也愈为高亢,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这使我真正领略到秘书这两个字的分量。

  因此,我也为我扮演的实际被操纵的角色,感到好笑,但转而一想,若是干巴巴地采访,岂不更尴尬。于是,对这种大手笔的策划,也许只有这样大首长的大秘书,才做得严丝合缝,滴水不漏,不由得表示钦佩。与老板一路同行的途中,所传说他在工业界曾经创造的什么第一,我倒没留下深刻印象,但对他被称做鱼王,而且一定要让我不爱钓鱼的人,拿到钓鱼大赛的冠军,表示惊讶。

  他看到我不怎么信,便问师秘,你认为能够做到吗?

  师秘说,为什么做不到,好像应该能够做到的,只要我们一定想做的话。

  安排一下!老板发话,斩钉截铁。

  那还用说。师秘回答,也干脆利落。

  听到这里,真是要把我这种非官场的人士吓个半死的。

  这样,我有幸认识这位鱼王,和他的秘书。他们约我去垂钓几次,跟这位在某个工业系统担当领导工作,是个相当负责的官员一块儿出去垂钓,那阵势,也确够鱼王气派。我头一回奉陪,直以为是去拉练呢!就看师秘准备的物品,说是小型百货商店,不算夸张。各式各样的渔具,自不消说。有的钓鱼器械,孤陋寡闻的我,连名字都说不上来,更不晓得什么用途了。不过,像太阳伞,安乐椅,软靠垫,手提冰柜,可乐饮料,还有汉堡包,三明治,热水瓶,保温杯,我是认得的。但我始终弄不明白的,一定要带卡式炉,还有小烧锅,以及烤食篦,和各类调料,甚至日本芥末也有的,又从来不见在鱼池旁边操作演练过,带它作甚?

  我悄悄地问过司机,不嫌累啊?

  司机说,万一老板想当场来一次韩国烧烤,或吃一回日本刺身呢,师秘不能不预备着。

  我对这位精明而又温驯,努力加上殷勤,少言寡语,但处处事事做得无不到位的秘书,钦佩得无以复加。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有第六感觉,无论在场的老板,还是我这位需要款待的客人,心里一旦有个欲望,譬如想喝啤酒,他马上能感应到,走过来问你,你是要喝生力,还是要喝嘉仕伯?甚至这个欲望还未完整形成,只不过是一个刚刚萌生的念头,他那里已经把啤酒从手提冰柜里拿出来,递给你。

  所以,跟鱼王钓鱼,有这位秘书作陪,无疑是一次超级享受。

  更让我感到垂钓快乐的,是一种收获的满足。我不知是我产生了奇迹,还是奇迹找错了人,也怪了,鱼就特别爱咬钩。我太了解我这样绝对的二把刀,在我认识鱼王之前的全部钓鱼史上,钓的次数有限,钓到的鱼更有限,加在一起,绝不会超过半打。而且,其中最大的一条,拿回家来,连家里养的那只猫,都不屑一顾,不足一寸多长,它闻闻,摇头不顾而去。但自从成了鱼王的钓伴,沾了他的光,我也居然弹不虚发,屡有所获。看来,吉人天相,连鱼都拍他当官的马屁,你不服气他是鱼王也不行。

  但是,像他这样的高层领导干部,可以想像公务繁忙的程度,尤其在上下左右,四面八方的官场之中,那更是需要三头六臂来应付,恐怕连喘气的工夫都没有。所以,鱼王也只有双休日,挤出半天工夫,与秘书,与司机,偶尔还约上我,到郊区某鱼塘,享受一番钓趣。哦,日高风轻,天蓝水碧,蛙鸣鱼跃,草绿荷香,我观察到他暂时把那纷扰的世界抛到脑后的轻松,目光集中在那浮漂上的专注之情,此时此刻,什么无聊应酬,庸俗逢迎,虚伪吹捧,卑劣谄媚啊,什么头脑膨胀,跋扈嚣张,官僚主义,特权思想啊,按鱼王的话说,就统统去他妈的了。只见他一次钩一次钩地甩下去,一条鱼一条鱼地拎上来。那秘书和司机忙不迭去捡拾,有时碰巧钓到大鱼,两三斤重,或三五斤重的,便是一番紧张热烈的战斗,这时我就更欣赏师秘的文武全才了,无论多大的鱼,哪怕是巨头鲸,我看他也能把它降服。

  然后,夕阳斜照,满载而归;然后,满口鱼香,老酒一杯。这时候才体会到,与鱼王同钓的幸福。

  老实讲,人是有些贱骨头的,总是钓不到鱼,便不大想去池塘边傻坐着了,一旦尝试到丰收的喜悦,就禁不住技痒,总想着要一显身手。正好,鱼王打来电话,问我有没有兴趣回归自然?那还用问吗,老板,我让他开车来接就是。跟他钓鱼,最松心的是什么都不要准备,钓具,鱼饵,都由秘书操劳,坐椅,阳伞,司机自会安排。至于啤酒,冷饮,小吃,零食,到时候只要嘴不嫌累就行。秘书之干练,司机之勤快,渔场负责人之侍候,由此看鱼王之派头,之享受,只能得出一个结论,敢情还是当官好啊!

  那辆奥迪开来了,只见司机,不见那位必定先跳下车的师秘。怪不得刚才鱼王亲自打电话约我,本来是师秘的事呀!一问方知,鱼王很得意他,按说不应该将他放走,从哪儿再找这样出类拔萃的秘书呢?可是,没有不散的宴席啊,趁我还有点儿权力的时候,给他找个好去处,也是理所应当。这时,我才知悉,老板已将他提拔起来,派到下属工厂去当一把手了。

  那个厂多大?我很担心那位我很有好感的秘书受委屈,连忙问。

  他回答说,不大。我心凉了半截。但他接着说,小师一直在我身边,不曾抓过全面,先在这个两三万人的厂子,锻炼锻炼再说,将来,如果我还在位上,总是要回到领导机关挑更重担子的。

  于是,我也放心了。

  那一天,不知是风大,还是水凉,塘里的鱼,毫无反应。往日甩钩即咬,一条一条只管拎上来的盛况,不再出现。鱼漂浮在水面,竟然纹丝不动,鱼王急得几乎骂娘,半天熬下来,篓中连片鱼鳞也不见,便只有撤了。也许他从来没有这样失败过,嘟噜着脸,很不开心。过了好久,司机吞吞吐吐地说出缘由,每次来钓鱼,师秘书总是先要来安排,让鱼场把塘里的鱼得饿上两天,才饥不择食,疯狂咬钩的。

  鱼王吼了一声:“胡扯!”司机哪敢再吭声,闷头开他的车。

  我知道,这位像帕瓦罗蒂的老板,挺恼火,那国字脸,那络腮胡,显得烦躁。可我相信,他既然狠狠地批驳司机,那么他肯定不是恼师秘书的火。

  这样,我更加膺服那位前途无有止境的师秘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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