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非花了近两个小时的工夫,仔细地把桌面上的陈年旧迹擦掉了,让它露出了楠木本身的淡棕色。木纹很细,尽管漆水已脱落,但依然光滑得很,摸上去手感极好,且没有现代家具那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凉。这么好的东西,居然没人赏识。方非暗暗摇头,为自己将要或已经加入的这个新部门感到某种遗憾。
方非是今年刚毕业的研究生。她用19年的时间一口气从小学读到研究生毕业。入学时她6岁,所以现在她25岁。依然年轻得很。而且学生气得很。
方非读研究生时,专业是中国美学史。眼下却分到省级机关来了,具体说就是省委A部A处。但方非却毫无怨言,甚至还感到幸运。谁让她是一个女研究生呢?尽管现在中国女人足球踢得很棒,歌儿唱得很好,时装设计得很精彩,领导也当得很像样,但谋个职位依然很难很难。
方非在几个月的求职中,对此已有足够的清醒的认识。所以今天上午她被带进办公室被介绍给大家时,竟产生了一种感激的心情。感谢这个部门终于接受了她;也所以当处长抱歉地告诉她办公室桌子不够,让她暂时先搬一张旧桌子用时,她连声说没关系。态度之谦恭都令她自己陌生。处长笑说:从今天起,你就是国家干部了,是省级机关的工作人员了。这话令方非感到一种少有的庄严。
处里的几个男人主动站起来为她抬桌子,所表现出的礼貌和态度令她满意。到底是大部门。她这么想,又一次为自己感到幸运。
桌子其实就放在走廊的顶头上,上面还堆了些其它杂物,废旧书刊、纸箱以及油墨之类,成了一个人们看着很顺眼的死角。桌子一搬走,死角没有了支撑,处长就号召大家索性把那些杂物清理了。没的说,大家就干。说说笑笑,热热闹闹干起来。清理垃圾的清理垃圾;打扫的打扫。还有人提议,那些纸箱和废书报都是可以卖的,于是又有人收拢起来去卖。方非见处长也和众人在一起,边干边说笑着,心里就想,看来这个处挺和谐的。当然,方非没有加入,她专门去打扫自己那张桌子了。
桌面上厚厚一层灰,搁着纸箱的地方稍好一些。桌下就更不堪言,除了灰尘,还有一些来路不明的污渍,黑乎乎的,还有蛛网。方非从那堆杂物里找到半盒去污粉,全部倒进盆里,加上热水,一点点地洗、抠、刮……
眼下终于洗干净了,整个桌子都湿漉漉地显示出了一种清洁的模样。方非很满意。因为她忽然发现这是一张木质非常好的桌子。为了抹到桌子里侧墙角的那一面,她试图把桌子往外搬一点儿,一搬才发觉桌子很沉很沉。简直就像大理石做的。等到桌面洗净了露出真象时,她认出了这是张楠木桌。
她暗暗高兴。尽管这张桌子摆到这间办公室是有点儿不协调――办公室其他的办公桌全是清一色的姜黄,且都小一号。但不协调就是与众不同,而与众不同正是方非刻意追求的。
她对桌思量,计划怎么进一步地让它也就是让自己与众不同。首先是要在桌上压一块玻璃板,底下垫上海绵,这样才能在桌面上做文章。但她又怕玻璃板遮住了这桌子的美妙。又决定不压。那么,应该摆上一个优雅的笔筒,再摆一个别致的小画框,最后是一个简易的小书架,两层。放上自己常看的书,当然也留一层放上本处的业务书。设计基本定了。现在方非考虑的是计划中的这些东西是搬自己卧室里现成的,还是重新去买?
方非一边想,一边把脏水倒掉,又去找拖把,将一地的水拖得干干净净。等她洗了拖把洗了抹布回来,发现桌上竟堆了一堆东西。
一位中年女人热情地对她说:“小方,这些东西是给你的,办公室统一买的。以后你还缺什么,再找我要,我在处里兼管内勤。”
方非在她说话时回忆起处长介绍过她姓梅,就说:“梅大姐谢谢你了。”
梅连忙说:“不要叫我大姐,叫我名字好了。”
方非记不起名字了,就含糊地笑笑。回头看看桌子,东西真不少。台灯、台历、笔筒、订书机、订书钉、胶水、墨水、圆珠笔等等。还有两本印有本部抬头的公用笺。
虽然打乱了她原先的设计,但方非还是感到高兴。人在意外获得物质利益时都会高兴的。到底是大机关,她又想起处长的话:“你现在是国家干部了。”
她简单地把台灯、台历、笔筒之类摆放了一下。剩下些小零碎想搁进抽屉。
这才想起,抽屉忘了收拾。
她打开第一个抽屉,还好,不算很脏,只丢了几本几年以前的学习资料。拉开第二个,也就是中间这一个,稍稍糟糕一点儿,里面有墨水打翻的印迹,还有干了的橘子皮,空烟盒,生了锈的订书钉,写不出的圆珠笔等等。桌子右边是柜子,拉开柜门,上下两格空空如也。但两格上面,还有个很小的抽屉,锁着。
这倒有点儿怪。方非明知拉不开,仍是下意识地拉了两下。小抽屉上没有手把,只在中间有个小空缺,供人将手指头伸进去拉。
这时处里的人早已打扫干净了那只死角,都做出精疲力尽的样子回到了办公室。处长就说,今天没什么事,大家就早些回去休息吧。众人很高兴,纷纷收拾东西。
处长走过来对方非说,你也早些回去吧,第一天来,回去给家里说说好放心。
方非感激地点了点头,就暂时把那些零碎装进自己的牛仔包里,盘算着明天再来收拾抽屉。
明天,也就是第二天来临。方非早早地来到办公室。并不是她特意要挣什么表现,而是她惦着自己的那张没有清理好的桌子。
八点半上班,她八点就到了。办公室还没开门,过了一会儿,老张来了。老张对方非的早到夸奖了几句。又说起当年她舅舅也是喜欢早到的。然后他就顺便问候了一下方非的舅舅。
方非是她舅舅介绍到这个部门来的。
方非礼貌地应答了老张的问话,就急急地坐到自己的桌前去了。天阴着,案头也因此很暗。方非打开台灯,就搁下包,开始打扫抽屉。她把整张抽屉抽出来,倒掉里面所有的东西,又在走廊上拍拍打打了一番。真是张好桌子。连抽屉这种看不见的地方,用的也是块厚厚的整板。然后,她找来几张报纸,铺垫得整整齐齐。如此这般,两只抽屉很快就收拾好了。方非决定一个抽屉用来装文具,另一个用来装稿纸、信件。
日记本呢?日记本也放这儿吗?
这时,老张走了过来。老张说:“小方,你不泡茶吗?”
方非回头,见老张已经将开水打了回来。
四个水瓶,提得他气喘嘘嘘。方非一下子感到非常不好意思,说:“老张,怎么能让你去打开水呢,你该喊我嘛!”
老张说:“没关系,我习惯了。你才来,事情多。”
方非说:“以后你一定叫我。至少我们一起去,你不会那么累的。”
方非说得很诚恳,老张就点头说:“好,以后我叫你。来吧,泡茶吧。”
方非这才想起自己今天带这样带那样,就是忘了带茶杯,更不要说茶叶了。只好对老张说自己不喝茶。
老张说:“嗳,坐办公室的哪能不喝茶呢!”
过了一会儿,老张拿了个瓷杯过来,说:“这个杯子是部里会议室的。我用肥皂洗过开水烫过,保证干净,你先用着吧,茶叶我那儿也有,还是一花呢。”
方非感激万分地接过杯子,站起来去泡茶。初到一个新单位能碰上这样一位热心的老同志,真是自己的幸运。不过同时她心里又留下了一点儿嘀咕:会不会是因为舅舅的原因?
这时上班的人都陆续到了。处长也到了。大家都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各自忙碌起来。处长走到方非跟前,递给她一摞文件,说:“这些是部里和我们处近段时间的工作安排。还有下半年以来起草下发的各类文件。你先看看,熟悉一下情况。我很快就会给你安排工作的哟。”
方非接过来,笑笑对处长说:“处长您可得多指教我,我对机关工作一点经验也没有。”
处长说:“好学得很。我这个大专生都能干,你这个研究生就更没问题了。听说你文章写得很好呢!”
方非听到夸奖很高兴,但还是说:“哪儿呵,写得不好。”
处长走开了。方非暂时丢开了抽屉的事,开始看文件。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没想到这个听起来挺抽象的A部A处一年竟有那么多事情要做有那么多文件可写。
方非看着看着,忽然觉得眼皮有些发沉。昨晚因为兴奋,有些失眠。她停下来,抬起头揉揉眼,想休息休息。这才发现,办公室已有好几个人不在座位上了。不过桌上都摊着文件、笔记本之类,显然没走远。
梅倒是还坐在她的位置上,两眼盯着窗外,不时地喝一口茶,发怔。听处长介绍说梅还是北京大学毕业的呢。
方非忽然意识到,自己也可以喝茶,连忙端起杯子咕噜咕噜地喝了几大口,然后站起来,走到门边的桌上去添水。刚添好水,桌上的电话铃响了。方非顺手拿起来。对方说找老刘。方非就问梅,谁是老刘。梅说,隔壁办公室的,叫总机转过去,242。方非正要说,梅忽然又止住她:“算了,我去喊。我们这电话很难拨通的,一会儿又该打不进来了。”梅就站起来走出去喊人了。
方非想,都说机关的人事关系复杂,我看这儿挺不错嘛!大家彼此都挺关照的。
方非等梅进来后就对梅说起自己这个想法。梅说:“可不是吗?我们处一直就这样。大家都挺和谐的。说实话,日子已经累了,何必再搞那么紧张呢。”
方非点头称是。喝了几口热茶,心里的倦意也驱去一些。
她忽然又想起自己这张桌子,和桌子右边柜门里的那个锁着的小抽屉。
方非就问梅:“这桌子原来是谁用的?”
梅笑说:“你问这个干嘛?”
方非说:“不干嘛。我觉得这桌子挺好。”
梅说:“就是我用的。我刚调到这个处就用这张桌子,用了五年。前年部里统一换新办公桌,就淘汰了。别的桌子都当破烂处理掉了,这一张因为好好的,加上又特别沉,就留下来了。没想到你又用上了。”
方非一听高兴了,连忙说:“这里面还有东西,你忘了拿走呢!我正在找‘失主’。”
梅说:“什么东西?”
方非说:“肯定是好东西呗,你锁着呢!”
梅说:“噢――,你说的是那个锁着的抽屉呀?!告诉你吧,那不是我锁的,我接手那张办公桌时就是锁着的。”
方非愣住了,没想到是这样的。
“那你为什么不打开?”她脱口而出。
“我打开?不是我的我打开不等于撬人家门吗?”
方非意识到自己说了傻话。可是,就这么让它锁着?好像有点儿……
梅看出方非的心思,说:“抽屉够用就行了,去开它干什么。下面那两个柜子那么大,够你装东西的了。”
方非说:“我不是说不够用,我是觉得那个抽屉很隐秘,很可爱。”
梅笑了:“瞧,到底是小姑娘,抽屉还有什么可爱不可爱的。”
方非自己也笑了,她决定放弃和梅谈这个话题。她不想让人家说她是个幼稚的小姑娘。
方非上班后的第四天,处长果然交了一份工作给她,要她去d机关了解情况,写一份儿这个单位抓B项工作的经验材料。
处长说:“你是咱们这儿最高学位的人,希望你能尽早发挥出作用来。”
方非有些胆怯地说:“处长,能不能让谁陪我去?我从没干过,总得带带我嘛!”
处长笑说:“不行,你舅舅要我严格要求你,你不要有依赖思想。再说了,那不是什么难事。你连大部头的外文书都能啃,还怕这个,去试试吧。”
方非只好点头答应。她怕人家说她是靠关系进来的,不是凭本事进来的。再说,看了三天文件,她已经知道经验材料是怎么回事了。毕竟她方非也是个经常舞文弄墨的人,想来不会难到哪儿去。
晚上,方非给她的男友写信就写到了这事,她说上班不到一周处长就派了她一个独立完成的工作。她弄不确切处长究竟是为难她还是看重她。但不管怎么样,她都要力争干好,干出个样子来给他,也给众人看看。
最后方非又告诉男友,她现在拥有一张很漂亮的楠木办公桌,而且这张办公桌有一个锁着的小抽屉,“很隐秘,很可爱。”现在尚不知抽屉的主人是谁。她一定要想法查出来,并想法打开。当然,最终是要占有它,用它来放你的信和我自己的日记本最合适不过的了,对不对?”
方非在去d机关的路上,将这信投入了信箱。这信大约四天后会到方非男友的手里,她的男友分到了北京。她的男友是个研究生。
来到d机关,方非发现大家对她很热情,很尊重。虽然方非知道这热情和尊重来自对她所属的部门的尊重,她还是感到很满足。有一种国家机关干部特有的小小的自豪。
她一本正经地坐下来听汇报,做笔记。记下了一大串数字,也记下了一些典型事例。她还主动问了一些细节,有些细节令那些汇报的人感到意外。那些汇报的人又拿了许多报表给她看。最后她提出要见几个普通工作人员,和他们聊聊,汇报的人说,这需要安排,让她过一天再来。
汇报完已是11点半,d机关的人又热情洋溢地要她进“工作午餐”。方非起初推辞了一下,但汇报的人说以往都是这样的。她不好再说什么了。她不能搞特殊。她准备在进餐中继续了解情况,以使工作午餐名正言顺。
等到方非在众人陪同下走进食堂时,才发现工作午餐就是宴席。一张硕大的圆桌。上面酒杯、餐巾、碗筷已摆得琳琅满目,中间一个装有八小盒的拼盘大黑盘已摆好。
方非被招呼坐下来。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三四个人,陪着个胖胖的男同志。有人介绍这位胖同志是从北京来的,上午刚到。是d机关的业务上级。方非被介绍给胖同志,胖同志很持重很有风度地与方非握了一下手,然后大家落座。
方非这才明白,自己不过是这次“工作午餐”捎带上的客人。d机关每一位陪同的人都先热情地给胖同志敬酒,说着:“洗尘”、“欢迎指导”之类的话。然后又给方非敬酒,说着:“感谢”、“多关照”之类的话。尽管餐桌上一派热气腾腾的景象,方非心里始终有些冷。坐在她右边的d机关的书记似乎有所察觉,很快把重点转向方非。他十分热情地给方非敬了一杯酒,又暗示部下也敬酒。方非一再推辞。他看出方非的确不善酒桌上的应酬,又改变方式,问方非是哪个学校毕业的,什么时候到A部工作的。
这个方非很乐意回答。方非说她是今年刚毕业的,才分到A部A处。读大学是在某某师大,读研究生是在某某大学。
众人一听都唏嘘,说:没想到这么年轻就研究生毕业了。不简单,怪不得会分到A部A处呢!
还有个稍年轻的男人说了一句更是让方非愉快的话,他说:“听说读研究生的女人都是又老又丑的,没想到我们方小姐却是又年轻又漂亮。”
方非愉快地红了脸。胖同志提议,大家一起为方小姐的才貌双全干一杯。方非只好在众人的喝彩声中喝了一杯。
书记又趁热打铁说:“这下我更放心了,我们d机关的B项工作一定会在方小姐的笔下熠熠生辉的。”
方非红着脸,笨拙地应酬了几句,说d机关工作本来就不错,上午听了汇报,对她有很大启发。又以上级的口吻说你们的工作确实搞得不错,该成为典型。
气氛更热烈了。
方非一边应酬着,一边忽然想起欧阳修在《醉翁亭记》中写的宴酣之乐:“觥筹交错,起坐而喧哗者,众宾欢也。”又想起苏轼在《前赤壁赋》里写的“客喜而笑,洗盏更酌,有核既尽,杯盘狼藉”。看来从古至今,人们在吃喝时都是很开心很热烈的呢。
不过欧阳修和苏轼若参加今天这样的盛宴,怕也会辞穷的。怎么形容也不能表达……方非正胡乱想着,发现众人已纷纷站了起来,嚷着“门前清”什么的,她连忙也中断思绪站起来,举起杯子应酬。直到下午一点半,宴会才圆满结束。方非头晕脑胀,骑车回家倒头就睡,睡到五点。
接下来的三天里,方非被准予在家“赶材料。”因为处长说这材料等着上报并转发全省,以促进B项工作的展开。
处长问方非三天够不够?材料要求是五千字内。方非想,我一天都能写五千。但她还是沉吟了一下说:差不多吧。她是不想显得太积极,再说了,如果提前写完,她乐得在家玩两天。
谁料事情很不如人意。
第一天,方非在她的“闺房”里想了一上午,除了一个“关于d单位在B项工作上的经验”这么个标题外,未写下一字。
下午,她只好又骑车去d单位,参加有关部门给她组织召开的座谈会。她对这个座谈会寄予很大的希望。她甚至都想好要以这个座谈会为文章开头。群众的语言是新鲜生动而又富有说服力的。
可惜座谈会很令她失望,与会者说的大多数是她在材料上或听汇报时就已经获知的东西。没有什么新鲜生动的语言。她作了几番启发,也无甚效果。后来有几个人开始不停地看手表,她只好表示座谈到此结束。谢谢大家。
晚上,方非决定发奋图强,闭门谢电视,强迫自己去写。嘿,也怪,写着写着就顺手了,笔记本上的素材一点一点都用了进去。有事例、有分析,有点有面。方非自我感觉良好,一口气写到12点,有几处由于动了感情,还很有文彩,辞章华美。
方非在材料结尾处富于诗意地落了个写于某月某日零时。这才上床安寝。
第二天,方非去了办公室。本来她计划玩两天,可她又急不可耐地想听到处长对她这份材料的肯定。毕竟她是第一次“赶材料”。在进机关大门时,意外地遇见了舅舅。舅舅和她一起骑车进门,一起去自行车棚放车。自然也就问了问她的情况。方非在舅舅面前真情流露地说:没问题,我保证不丢你的脸。瞧,昨天一个晚上就把材料赶出来了。舅舅笑说,你不要高兴太早了。这时有不少人和舅舅打招呼。舅舅于是正色对她说刚出差回来杂事很多,过两天去看她妈妈。方非就知趣地先一步走开了。
方非把材料放到处长的办公桌上,自己就回到办公室去等着。她对面的那个小伙子小张问她,你怎么来上班了?你不是在家赶材料吗?她平淡地笑说:赶出来了,就五千字。小张说:你还行呵,到底是研究生。方非说:哪里,主要是处长照顾我,给我的这个差事比较简单。
小张站起来添茶水,也顺便给她添满。她已经拿来了自己的茶杯,一个紫砂杯。外套是浅棕色基调的方格,很别致。小张果然称赞说,你这杯子挺漂亮。方非说是吗?这是我舅舅有一次开会发的,我看见喜欢就要来了。小张说你舅舅原来还是我们处的呢,不过我分来的时候他已经高升了。
方非忽然觉得在办公室谈舅舅不好,就转了话题说:“嗳,你知道这张桌子的来历吗?”
小张说:“桌子能有什么来历?”
方非说:“这可是一张上等的楠木桌呵,瞧瞧这木纹多漂亮。”
小张凑过来看了一下,没看出所以然,就问:“楠木桌很值钱吗?”
方非说:“那当然,现在谁还舍得用这么好的楠木做桌子?还有,这桌子挺神秘,你看――”方非把柜门打开,指着那个抽屉说:“这儿有个锁着的抽屉。”
小张瞥了一眼,大不以为然地“嗨”了一声:“一个锁着的抽屉算什么?我那张办公桌也有一个抽屉是锁着的。”
方非很惊讶。
小张又说:“我的办公桌原来的主人是我们处的老处长,退休了,人走了一年多,抽屉也没腾。后来我分来了,没桌子用。现任处长才很婉转地跟他说了这事。有一天他儿子来了。把几个抽屉里的东西处理了,无非是文件资料笔记本之类。但剩下一个,他儿子说他没钥匙,等下次拿了钥匙再来腾。但他再也没来。我也就将就用了,五个抽屉有四个是空的,足够用了。”
方非说:“哦,原来是这样。可是,用是够用,总有一点儿别扭。就好像是自己家里的一套房子,有一间是别人的。”
小张颇老练地说:“那也不能为一个小抽屉伤感情吧?你说你在这儿干了几十年,刚一走,就要把你撵得干干净净,那不太没人情味儿吗?”
方非想想倒也是,觉得自己似乎又增长了一点儿人情世故。别看小张是小张,到底比自己早一年进机关呢。
这时处长进来叫她,她连忙跟过去。一边不由得有几分忐忑。处长说:小方你坐吧。方非说不用了。处长说你坐下咱们慢慢谈,一边还拖了张椅子给她,方非顿时感到心里有点儿虚。慢慢说?显然是材料没过关。
处长等到方非坐下,就笑吟吟地看着她,说:“小方你真是个快枪手呵!这么快就完成任务了。早上我一进办公室看到桌上放着这份材料,真是很意外呢!有你这样的快枪手,咱们处以后写材料不用愁了。”
方非心里踏实一点儿,连连说:“不行,不行,我是试着写,还不知道是不是这么回事呢!”
处长用手一页页翻着材料,似乎没看过似的,隔了一会儿说:“这份材料的最大优点是很有文彩,不愧是中文系的研究生呵。材料也很充实,看得出你是作过认真了解的。不足嘛――”
处长沉吟着。方非屏气等待。
“不足嘛――,当然也不怪你,初写材料的人都不容易掌握这一点,就是缺少归纳。”
方非急忙辩解说:“有归纳呵,我每一个题目的最后一小段都是总结性的概括。”
处长笑着说:“那个我都看出来了。你用的是写论文的方式。先立论,然后论证。事例呵,分析呵,最后来个概括。但我们这个是材料,不是论文。怎么说呢,我们这个需要的是实实在在的东西,一目了然的东西。领导上一看就知道这个单位干了些什么,其他单位一看就知道该从哪些方面跟着学。”
方非似乎有点儿明白了。
处长又说:“看得出你是下了功夫的。可是,这毕竟是具体一项工作的经验,不用从那么高的角度入手。宏观把握是上面的事,咱们多从微观的具体的事情入手。你看这份材料。”
处长从桌上的文件夹里取出另一份打印好的文件给方非,指点说:“它的开头就是一段群众中流传的顺口溜,接下来马上就插入中心,从顺口溜看某项工作展开后的效果以及群众的心声。这样既生动,又说明问题,而且直奔主题。我知道写不能直奔主题,要绕来绕去一波三折。可是材料就不能绕了。开头要简明,皮不能太厚,要削薄一些。当然,这只是个情况汇报,和你这个不一样。但风格应该是统一的。你说是不是?”
方非听得心悦诚服。看不出这处长还真有点儿水平呢。她把自己写的那份材料拿在手上,虚心地说:“处长,我是个外行,经你这么一说,好像明白点儿了,我拿回去重写吧。”
处长对方非的态度很满意,说:“修改一下吧,也不必重写了。还有,我说的归纳,就是最好能总结出个四言八句的,得有个说法,比如‘三抓’:抓计划、抓指导、抓落实。”
方非连忙记在纸上。处长摆手说:“嗳,这是我随便说说,你动动脑子,看能不能出点儿新点子。”
方非点头,说回去好好想想。
临出门时,方非忽然又回过头来问:“处长,我用的那张桌子在梅之前是你用的吗?”
处长说:“是我用的,怎么了?”
“那个抽屉,锁着的那个……”
“那不是我锁的。”处长笑笑说,“去问你舅舅吧。他最清楚。”
方非一离开处长的办公室,就好像离开了处长所营造的磁场,心里忽然冷下来,对重新写材料这件事感到很懊恼。
她怏怏的,不想回自己的办公室,一转身就上了五楼。五楼有舅舅的办公室。舅舅是B部的部长。她推门进去,舅舅不在。但桌上的茶杯还冒着热气,文件夹也摊开着,上面压着眼镜儿。
方非坐在沙发上等。过了一会儿,舅舅回来了,进门就在门后的毛巾上擦手,边擦边笑说:“怎么?擅自进来了?”
舅舅一直很喜欢方非,说她比他自己那两个儿子争气。见方非到处找不到工作,他不忍心,就提出介绍到自己的机关来。本来舅舅是个很廉政的干部,从不徇私情。他自己的两个儿子没考上大学,他都没去管他们。但方非的事他却管了。方非的妈妈起初怕给弟弟惹闲话,不让方非来。但最终还是无可奈何地来了。舅舅对方非说:你要好好干,干出样子来,证明你是个人才。你是人才的话,你舅舅我才算是举贤不避亲哪!方非当即表示一定不给舅舅丢脸。所以她才尽可能不与处里的人谈舅舅,也不在单位人面前和舅舅亲近。
不过今天她却忍不住来了。方非心里有点儿怕舅舅不悦,就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我是来找你谈工作的哟。”
“什么工作?”舅舅在她身边的沙发上坐下,喜欢地看着她。
方非说:“你看嘛,人家辛辛苦苦写了的材料,处长全给否了,我觉得挺好的。”
舅舅接过材料,大致看了一下,说:“不对路呵,要是我,我也得否。”
方非娇嗔地说:“我觉得比那些材料写得好。”
舅舅说:“你还是老老实实重写吧,到哪个山唱哪个歌。这是领导机关,不是学术机构,懂不懂?你要尽快完成从学生到国家干部的转变。”
方非一脸不高兴。
舅舅又开导说:“其实很简单,你只要多看几份材料,就会找到窍门的,写起来还省力。我给你找点儿参考的。”
舅舅打开文件柜,取出一大摞,从中抽出三四份交给方非。
方非无奈地接过来。
舅舅又打开公文包,拿出二本小影集和二袋开心果一起递给她:“这次开会,来去都匆忙,什么也没买,这都是飞机上发的。”
方非心里暖和起来,说:“谢谢舅舅。”
“好了,去上班吧。我这儿还有一堆文件要看呢。”舅舅边说边拿了个大牛皮信封让她把东西装进去:“告诉你妈,过两天我去看她。”
方非点了点头,走出门去。
出了门才想起,忘了问舅舅抽屉的事。
第二天,方非开始“带着问题”重读那些文件,而且把那些可以用上的术语,比如“下大力气”,“花大功夫”,“讲求实效”,“领导重视带头抓,机关分工具体抓”,“以点带面,推动全局”等等这类话都摘录下来,以备挪用。然后埋头重新写。按照舅舅、处长他们已经趟出来的路子走,果然省力得多。方非又在一天内把材料赶出来了,这一回她相信处长肯定不会不满意了。每一小节她都编出了“四言八句”,都有了个“说法”。
不过,这一次却怎么也没有上一次那么开心了。好像是应付掉一个差事,就像在学校里应付考试一样。方非喜欢的是论文答辩。可以阐述自己的想法,自己的观点。即使与导师有异议,只要论证充分,导师都会给予赞赏的。
不过,舅舅说了,要尽快完成从学生到国家干部的转变。现在自己是干部了,要适应工作,总不能让工作来适应你。
方非再次将材料交给处长时,处长开会去了,说是要三天后回来。尽管处长走时说过工作暂由副处长老刘负责。但方非不想交给老刘。尽管老刘对她很不错,她却始终有些看轻他,觉得他没什么分量。再说,万一老刘又是另一种风格,自己不还是得重写吗?
方非把材料锁进中间的抽屉――她已经买了三把锁,分别锁上了两个抽屉。但左边的柜子她一直没锁。一来是没放东西,二来是里面还有个小抽屉是人家的呢。既然不能撬人家的抽屉,也就不能锁人家的抽屉吧?
方非又一次猜想,那小抽屉里究竟锁着什么呢?为什么它的主人就忘了打开它并取走那些东西呢?是日记本?是情书?是文件?还是一般的文件材料?不,肯定不会是文件材料。既然锁着,就肯定是最珍贵的东西。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里面锁着故事。
晚上,舅舅和舅妈一起上方非家来了。方非迫不及待地把舅舅拉到一边去问。舅舅起初莫名其妙,后来才恍然大悟,“噢,你是说那张死沉死沉的桌子吗?对,原先是我用的,还用了好些年呢。”
方非连忙又问:“你用的时候,那桌子的抽屉都是空的吗?”
“当然是空的,难道还能给我装满金银财宝吗?”舅舅笑咪咪地说。
方非一听高兴了,诡谲地眨眨眼说:“老实交待吧,你把什么隐私锁在抽屉里了?”
舅舅一听怔住了,似有几分紧张:“什么隐私?你在抽屉里找到了什么?”
方非更乐了,站起来关上自己的房门,然后悄声说:“你告诉我吧,我不会告诉舅妈的。是不是哪个给你的情书呀!”
舅舅听出方非并没拿到什么,略松了一口气,笑说:“什么情书不情书的,你以为舅舅也像你这么多情呵。真能胡闹。”
“那你干嘛紧张?”方非不依不饶。
“我以为我把什么重要的文件或者笔记本放在抽屉里了。”舅舅说:“不过,我现在才想起来,就是放了什么,发现的也不该是你。在我后面,还有两个人用过这桌子呢。一个是你们处长,一个是梅。”
方非说:“我早问过了,他们都说要问你。”
舅舅说:“问我什么?”
方非“嗨”了一声:“你怎么还不明白?我是说那个抽屉里锁着什么。”
舅舅终于明白,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说:“傻丫头,你都把舅舅弄糊涂了。原来你是问柜子里面那个锁着的抽屉?”
“对对,是问它。”方非重新期待着舅舅的回答,“是你锁的吗?”
舅舅很令方非失望地回答说:“不是我锁的,我用的时候就锁着。”
方非不甘心地问:“那么在你之前呢?”
“在我之前……”舅舅突然卖了个关子:“你先告诉我,打听这个干什么?”
“不干什么。就是想知道。现在我用它,它属于我,可它的一个最隐秘的角落居然被别人占有着。我觉得好别扭。但不找到它的主人,我又不能打开。”
舅舅说:“那看来你是无法打开了。锁它的主人已经死了。”
方非一愣。但这回不是失望,而是兴奋。看来这抽屉里的确锁着故事,而且一定是个很有意思的故事。
“他是谁?怎么死的?”
“她是个女大学生,和你一样。只不过她毕业于60年代初。据说刚来的时候很活泼,后来不知怎么就变了。大概是因为失恋。我调来时,她已是一个30多岁的老姑娘了。少言寡语的,很不好接近。后来得了神经衰弱症,还有些其它的什么病,就离职休息了。又过了几年就去世了。说老实话,我也一直觉得她很古怪呢。后来调整办公室,我调到她的桌上。很不情愿,害怕沾染上晦气找不到老婆。但是那时候可不敢闹个人情绪,也就算了。”
“那你就不觉得那个抽屉别扭吗?总是锁着?”方非问。
“当然也有点儿别扭。可是……我后来想”,舅舅顿了一下说:“反正我也没什么东西值得那么珍惜,值得锁起来。”
“你不是有日记本的吗?”
“以前的日记本‘文革’中烧掉了,‘文革’中的日记本全是些巴不得让人看见的内容。现在当然我根本不写日记。四五十岁的人了,还记日记让人笑话。”
“那舅妈给你的情书呢?”
“你舅妈这辈子就没给我写过一封信,更不要说情书了。”舅舅忽然有几分感慨,苦笑说:“你舅舅这辈子很可怜呵,连一封情书也没收到过。”
“那写过吗?”
“也没写过。”
方非想,那是有点儿可怜。但她笑着安慰舅舅说:“可你做了官呀!鱼和熊掌不能兼得嘛!”
舅舅笑着摇摇头:“事到如今只能这么说了。不过要是从来一遍的话舅舅就宁愿要鱼而舍弃熊掌了。”
“我不信。”方非很肯定地说。
“我也不信。”舅舅也一本正经地附和着。
舅甥两人都乐了。
方非的男朋友来信了。他也对“锁着的抽屉”表示出极大的兴趣。他的猜测和方非略有不同,显示出某种男性的特征。他猜测说:“里面会不会锁着什么揭发材料?或者是文革时期的传单?这两种无论哪一种对将来研究文革都很珍贵。所以你一定要想办法把它打开。哪怕里面是一摞五六十年代的旧报纸旧文件,也是很有意义的。”
方非对男友这种丝毫不带感情的猜测略有不满。亏他还在恋爱中呢,怎么就不会想到是一段隐情的产物呢?当然也不能全怪他。他还不知道这抽屉主人的故事。方非决定弄清楚了再给男友回信。
这两天方非每天晚上都要梦见那抽屉,梦见里面装着满满的信件和日记本。但每次梦见她要翻开日记本时,梦就断了,很遗憾。
这时处长回来了。
早上方非一到办公室,就瞥见处长办公室的门开着。她搁下包,先打开抽屉拿出茶叶泡上茶,这样的话从处长那儿回来就正好可以喝了。然后她找出那份写好三天的材料,去敲处长的门。
处长也在泡茶。他倒上水,盖上盖子。然后才抬头对方非笑笑说:“我有好茶叶,要来点儿吗?”
方非说:“不用了,我已经泡上了。”
处长说:“换一杯吧,我这可是刚上市的高山绿茶。这种茶虽然名气不大,可生在高山顶上,没有污染。泡出来碧绿。”
方非说:“算了,下一次吧,我反正不懂茶,好茶坏茶喝着都是一个苦味儿,可惜了。”
处长没再坚持,坐下来说:“找我有事吗?”
方非有些意外,怎么处长开个会回来就把交待给她的事全忘了?但她没流露什么,只是递上手中的材料,说:“按你的意思,我又重写了一份,不知这次行不行。”
处长接过来,一看标题,长长地“噢”了一声,就翻看起来。
方非就近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
几分钟后,处长抬起头来,说:“好,好,这次写得相当不错。到底是研究生,一点就明白了。”
方非心里很高兴。不仅通过了,还得到了赞扬。虽然返工一次,也值得。她谦虚地笑了笑说:“我觉得还有点儿粗糙,这只是初稿。如果是这样写的话,我再拿回去润润色。”
“不必了。”处长笑说:“这样就行了。”
“就这么拿去打印吗?”方非有些意外,又有些高兴。她看见处里的人写好材料都拿到一楼打字室去打,所以这样问。
“打印?哦,不,不打印。先放我这儿吧。”
处长顺手将材料夹进那个大文件夹里。
“你不是说急等着往上报和下发吗?”
“那是上星期。此一时彼一时嘛!这次开会布置了省里新的工作重点,是C项工作。B项工作就暂时告一段落了。”处长解释说。
方非一时不能适应,自己辛辛苦苦写的……就这么……
处长似乎看出她的心思,又说:“咱们这个处,就是要随时围绕着工作重点来开展。这个材料虽然暂时不用,以后还是会有用的,年终工作总结时就可以作为参考。再说,即使不用,也可以看作是对你的一次锻炼嘛!”
方非不好再说什么,就退了出来。
回到自己办公桌前,她端起茶就牛饮。真是苦,今天茶叶搁得太多了。
想想材料的事还是别扭,就和对面的小张聊起来。小张听了笑说:“这是很正常的呀,写了不用这是很正常的呀。”
被小张这么一笑,方非又觉得自己幼稚了。也只好作出无所谓的样子,不再聊这事。但小张依然就着这个话题说说:“你才来,才开始,以后你就习惯了。要说无私奉献,我看我们机关干部才当之无愧呢。一年到头要写那么多文件材料,写了又不能落名。默默无闻的,如果写了可以像作家那样署名出版,不要说处长他们,我都可以出两本集子了。”
方非被小张这个比方逗笑了。再细想一下,是这么回事呢。机关干部成年累月跑基层写材料上报下发,辛辛苦苦忙到头什么也没有。能升上去的毕竟是少数。自己还能业余搞点儿自己的事,写几篇能署名的论文,就算是幸运的了。这样一想,方非立即心平气和了。
因为聊得投机,方非就又向小张提起了锁着的抽屉,并说出了自己的种种推测。越说越具体,好像真有那么回事似的。
小张听得兴奋起来,也被这个抽屉诱惑住了。所以当方非提出要他协助悄悄把抽屉撬开时,他马上同意了。
“我们可以小心一点儿,不把抽屉撬坏,看看里面的东西再钉回去好了。”他这么补充说。
“对。什么时候干?”方非简直有点儿坐不住了。
“只有晚上。中午大家都在。”
是的,中午大家都在。就一个小时的午休,大部分人都懒得跑回去了,将就在机关食堂吃点儿饭,然后打个盹,或者打两圈儿牌,下盘棋,所以中午的办公室往往很热闹。
最后两人商定,明天下午下班后随便在外面的街上吃点什么,就返回来干。明天早上上班时小张就负责把工具带来。
好不容易熬到第二天下午。方非自己体会到了度日如年的滋味。一整天她心神不定,翻来覆去只做了两件事――喝茶、上厕所。
偏偏下班时又遇上舅舅。她磨磨蹭蹭的走在最后,舅舅也走在最后。看上去神色很疲倦。她连忙找了个借口,说车钥匙忘了,撇下舅舅又返回大楼。
躲在二楼楼梯拐弯处,她看见舅舅骑车走了。心里想,今晚知道了抽屉里的秘密后,去不去告诉舅舅呢?最后决定,视抽屉的内容而定。
小张早在约定的饭馆里等得不耐烦了。两人迅速按美国人的方式吃了一顿饭――各付各的款。因为小张不愿让方非付,方非又觉得自己没理由吃小张的。
然后他们回到大楼。
省略掉详细经过吧。
结尾是:
小张稍稍用了些力,锁就撬开了。似乎以前也被人撬过又钉回去的。方非迫不及待地挤过去用手指头伸进缺口里用力一拉,抽屉竟非常轻,一拉就整个儿地拉出来了。
抽屉的内容令两个年轻人死死地定住了,足足有半分钟。半分钟后他们才面面相觑。
原来是一张掉了底的空抽屉。
方非在瞬间想起梅说:“不是我的抽屉我去打开不等于撬人家的锁吗?”想起处长说:“问你舅舅吧,他最清楚。”想起舅舅说:“让它锁着好了,反正我也没什么值得锁的东西……”
小张在一边问:“怎么办?”
方非回过神来,把抽屉重新塞进去,无奈地说:“当然只有再钉上锁让它重新锁上喽!”
于是,钉锁的声音就在空空的大楼里回荡着。
1991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