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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白罂粟 裘山山 8198 2024-01-19 10:09

  我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这个大家都看见了。同时我又是一个不想循规蹈矩的人,这个大家可能不知道。因为我最终表现出来的是循规蹈矩的模样。其实多数女人内心都是渴望着打破规矩的,渴望着生活出格,渴望着遭遇激情。对不对?不同意这个观点的,可以来信和我探讨。我在省政府办公厅秘书处工作,一个非常规矩的正经的严肃的单位。

  当然,我现在不在那里。我正坐在火车上。否则我也不会那么大胆地跟你讨论渴望出格的问题。我已远离了单位和领导,有了出格的时机和条件。

  前天我的处长对我说,这段时间你工作很累,可以休几天假了。我连忙表示感谢。虽然这假期本来就属于我,而且一推再推。可我还是把它看成是领导上的关怀。一个有教养的人应当这样。接下来我迅速地拟出了假期计划。我从来不随随便便度过任何一个日子。当然这又是废话,循规蹈矩的人应当如此。我是这样安排的:

  前五天用来搞卫生,将所有的棉被拆洗,所有的毛衣翻晒,彻底打扫房间卫生,包括扫除蜘蛛网和许多平时顾不上的犄角旮旯的灰尘,中间五天用来采购,将一些早就想添置却一直无暇添置的日用品买回,比如电子消毒柜,比如门厅的地毯,再比如新的沙发套,同时还请人来修理家电,擦洗抽油烟机,等等;最后五天我用来走访,除了见见许久不来往的老同学之外,还要去见见孩子的班主任,交换一下看法。

  老实说,这个计划不用拟订,往年的假期我都是这样安排的。我的丈夫孩子对此非常满意,同时我还给他们烧许多好吃的。他们满意,我也就满足了。但今年却发生了意外。那天回到家,我正想宣布我要休假了,忽然被眼前的景象所震动:我的丈夫和儿子,一大一小两个胖子正并排挺在沙发上看球赛,对我的进门毫无察觉。他们的手上拿着冰淇淋,满嘴湿乎乎地在那里叫喊。换鞋的时候,我一眼又见到了两双臭哄哄的鞋子,横七竖八地搁在那儿。我习惯地把它们拣到鞋架上。每天早上他们走后,我得把拖鞋拣到鞋架上,每天晚上下班后,我得把两双臭鞋放回到鞋架上。

  就在我弯腰拣鞋的时候,我的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难道我前世欠了他们爷俩什么了吗?为什么要如此地伺候他们容忍他们?这个问题当然是没有答案的。我不清楚我的前世。但今世我是清楚的,我一直在做他们的仆人。

  吃饭的时候我忽然说,我后天去北京。

  他们爷俩如我想的那样,一齐睁大了眼睛看着我。我回看了他们一眼,镇静地说,去十天。儿子先说话,他说,那我们怎么办?我说我想过了,你中午在学校吃,你爸爸中午在公司吃,剩下就是一个晚饭问题,可以在外面吃,也可以自己做。菜场就在门口,什么都有卖的。你爸烧菜比我烧得好。至于洗衣服嘛,咱们家是全自动洗衣机,傻瓜都会用。丈夫说,你去北京干吗?开会吗?我说不开会,去玩儿。处里让我休假,今年我想换个方式。丈夫说,很好,你应该到外面去散散心。儿子也马上表态说,你去吧,妈,根本不用挂念我们。

  这让我意外,也有点儿失落。但我还是沉着地离开了饭桌。我听见儿子小声地对他爸说,爸,这下咱俩自由了。

  我上了去北京的火车,还是软卧。上火车是为了省钱,坐软卧是因为走得太急,买不到硬卧。至于为什么选择北京作为目的地,这就很难说清了。也许是因为那里有故事吧。

  一踏上火车车厢,我就感到一种久违的亲切。在成家之前,我是常常坐着火车东奔西跑的。20岁时,我在火车上有过一次情感遭遇,那个人没能成为我丈夫。我们只通了一年的信,现在我已完全不知他的下落;30岁时,我在火车上又有了一次情感外遇,那个人给我打过许多电话,后来也不了了之。现在我40岁了,不说万念俱灰,至少是万念皆了了。所以在坐进软卧车厢后,我丝毫也没有关心“同厢”的将会是什么人。我放下行李拿出洗漱用具泡好茶后,就开始观望风景。

  过了好一会儿,当我从自然风景转向人文风景时,才发现我们这间“包厢”里,只有我和另一个男人。他靠在他的座位上看书。见我回头,他朝我笑笑,我也就朝他笑笑。他打招呼说,去北京吗?我点头。你呢?他说我也是。他又问,是去开会吧?开会?有意思,人们一说到北京总是首先想到开会,就好像那是个大会场。我说不,不开会。去玩儿。男人笑了,说,你这个样子,一看就不像是出去玩儿的。玩儿应该是什么样子?我来了兴趣。他说,首先你不会坐软卧,其次你不会穿职业套装,还有你不会一个人去。

  这个谈话开头有趣。我一下来了谈兴。

  你说的有道理,非常有道理。我这么说的时候,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我接着说,你是个很有眼力的人。我的确不是去玩儿,但也不是开会。我是去谈一个项目。

  当“项目”这两个字眼儿从我嘴里说出来时,我感觉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男人笑了,说,我判断人一般不会错。你显得精明能干,一看就是个在外做事的女人。

  我知道在外做事的意思,就是经商,做大买卖,当女老板。没想到我看上去还像个在外做事的女人,这说明我还没被他们父子俩完全毁掉。我索性做起筋骨来,在他不注意的时候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按那些礼仪书上讲的,略微倾斜地翘起二郎腿,两手交叉放在腿上。然后我叹气说,嗨,女人在外做事很不容易的,你们男人体会不到。

  男人笑说,我常听职业女性说这话。恐怕不完全是这样吧,女人做事肯定有女人做事的优越性。

  怎么讲?

  比如如果是我。遇到你这样年轻漂亮的女士来谈生意,态度总要好得多。

  年轻漂亮?他在讨好我,这么说我还有几分魅力。但我作出一付听惯不惊的样子,说哪里是这样,现在商场如战场,没人讲感情讲绅士风度了。我在谈判桌上就从没遇见过因为我是女人而打让手的。

  是吗?男人笑过,那是因为你没遇见我。

  我也笑了,说,看来你是一位在外做事的男人了?

  男人说,你挺有幽默感。

  这话我爱听。说我漂亮我知道不太实际,说我幽默倒是真正的夸奖。我回答说,谢谢。他拿出烟,很有绅士风度地问:可以吗?我说当然。犹豫了一下我又说,让我也来一支吧。走得太急了,我没带。男人马上递给我一支,然后点燃打火机送到我面前。我点上。在外做事的女人应当抽烟。

  去谈什么项目?男人问,大概面对一个吞云吐雾的女人,他觉得需要谈正事了。我把烟吐出来,全部吐出来,免得呛着。然后说,一个合资项目。如果谈成了,我们公司有可能引进一千万美元的外资。我也不知哪来的气魄,开口就是一千万。男人夸张地点着头,说,噢,真了不起。可以问问是哪方面的吗?

  这个……我一时想不出来,沉吟着。又吐出一口烟。然后把烟从右手换到左手,因为我注意到他用的是左手。我不知道干什么事需要一千万美元,就像我不知道该用哪只手拿烟。还有,什么事情适于合资,该怎么合资,等等。再谈下去我会露馅儿的。

  男人见我不语,说,是商业机密吗?

  对,我马上顺水推舟:请原谅,我不能告诉你。我还用拿着烟的手摆了摆,感觉自己很像那么回事。

  男人说,可以理解。

  我反守为攻,说,你还没告诉我你是做什么的。

  男人说,我嘛,也就是搞点儿贸易。小意思。

  我说,贸易的范围可大着呢。你不是买卖飞机的吧?

  男人说,你真是很幽默。

  我说,是吗?大概是因为遇见了对手。

  我们就这么聊着,并且互相吹捧。我想这画面一定和我通常在影视里见到的一样,两个颇具风度的男人和女人,在一个干净的环境里相遇,优雅地聊些无关宏旨的话题,彼此微笑着,打趣着,愉悦着。

  接下来,我们也和通常的故事发展那样,聊到了婚姻问题。是男人先提起的。他说,像你这样常年在外奔波,你的先生和孩子,他们没意见吗?

  我微笑着,拉长了声音说,没意见。我说的时候,脑子里马上浮现出了沙发上那两个胖胖的家伙,还想起那个小胖子说的话:爸,这下咱俩自由了。于是我接着又说,他们根本不存在。

  男人很吃惊:你的意思是说,你没有成家?

  我说,对,整天忙于生意,顾不上。一拖就拖下来了。说完之后我觉得浑身自由自在,天哪,我又是一个人了!多好!我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我可以把一切重新来过了!我由衷地笑起来,自在的手脚不知往何处放。这时男人正好又递过来一支烟,我就又把它点上了。其实我嘴里发苦。

  那……请原谅我问个私人问题。我发现男人动邪念时总是这么优雅。他说,忙完生意之后,你不觉得寂寞吗?

  寂寞?这个问题我没体会。我总也没有忙完的时候。通常忙完之后我就该睡了。我说了句大实话。

  男人进一步说。我的意思是,在感情上,你难道没有一点儿需求吗?

  哦,我反应过来。我是个单身女人,单身女人应该是寂寞的,孤单的,渴望遭遇激情的。晚上,我常常独自一人坐在酒吧里,或者漫步在大街上……但是,如果我这么说,该不会让他认为我在勾引他吧?

  于是我作坦率状说,我虽然没成家,但一直有位男朋友。我们相处不错。只是都不想论及婚嫁。我们只是在每个周末聚聚。这样彼此反而很珍惜。

  男人释然笑道,原来是这样。看不出你还挺新潮。

  什么新潮不新潮的,完全是被生活所迫。我越说越像那么回事了,感伤地说,其实作为女人,我也很想拥有正常的家庭生活,我也想做个好妻子好母亲,看见别的女人抱着孩子和丈夫一起逛街,我是多么羡慕呀。可是,谁叫我选择了这个职业呢,正如你们男人常说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呀。

  男人大笑。过了一会儿他叹息说,他很羡慕我的生活方式,因为他已经成家了。虽然老婆把他照顾得很好,家里也井井有条,孩子刚刚升入重点中学。但总觉得有了家就有了一种约束,有了一种负担。

  我心想,又一个狼心狗肺的家伙。嘴上却说,你老婆很不容易呢,又要理家又要管孩子。辛苦着呢。

  男人说,是是,我也知道。可我总觉得失去了自由,走哪儿都不利索,再也没有过去那份儿潇洒自如了。

  我说,甘蔗哪有两头甜?

  男人说,深刻,深刻。你真是一个活得很明白的女人。

  我觉得快活极了。不是因为男人的恭维,而是因为自己忽然变成了一个正在做着大事、拥有着广阔天地的单身女人。再也用不着急着赶回家去给两个男人烧饭,再也不用从这个房间收拾到那个房间,再也不用洗一大堆衣服晒一大堆衣服叠一大堆衣服……怪不得那些漂亮女人都争着去当演员。扮演别人的人生的确令人愉快。

  午休的时候,男人拿出一本书躺到了铺位上,我也从包里翻出一本杂志。很遗憾是本文学刊物。早知道要演这一幕,真该带本什么大富豪传记。

  男人果然注意到了我的书,他说,你还有闲心看文学书籍?我说,在家哪有时间呀,全靠出差的时候读一点儿。见他没有释然,我又说,下海之前我在一家文学刊物当编辑,吃过这碗饭。

  噢。这回他释然了:我说呢,你的气质中有一种文人气。

  这是他第几回夸奖我了?我飘飘然的,没想到我这人优点挺多嘛。我也就回送了他几句,礼尚往来嘛。我说他不像个生意人,文质彬彬的,很有风度,很有教养。等等。他全部都笑纳了。

  就这么,我们在互相惊讶和互相夸奖中,度过了一天一夜的愉快旅程。

  再好的宴席也有散场的时候。临近北京时,我们开始互留地址。男人说,我的名片用完了,我给你写一个吧。我说我没带名片。这话可不像个出门“谈项目”的女人说的。但男人没表示疑义。在找纸和笔的时候,我迅速盘算着留个什么地址电话给他。公司好办,可以杜撰一个,比如宏程远大有限公司。电话呢?要不要留个真电话给他?

  最后我决定全部杜撰。

  看他那么认真地在给我写电话,我心里有些不安。我从没这么坏过。但从没这么坏过,偶尔坏一次,上帝会原谅我的。男人说,你在北京肯定要停留几天,等你谈完项目就给我打个电话,我陪你去延庆的草原骑马。我立即兴奋地说,北京还能找到骑马的地方吗?他说当然可以,我去玩儿过的,很有意思。我说太好了,我正愁此行玩儿不出新意呢。

  我们分手了。还没出火车站,就不见了他的踪影。我一点儿也没有失落感。我心里有我的事。我坐上出租车来到我曾住过的那家旅馆,一走进院子,心里就很怅惘,有点怀旧的意思。我拿出号码本,翻出一张已经发黄的名片,拨了上面的一个号码。我想如果能够找到他,如果他还愿意,我就提出一起去延庆骑马的建议。

  但话筒里传来一个机械的女声:您拨的号码已改变,请您拨打查询。

  号码改变?是呀是呀,都过去好几年了,能不改变吗?我忽然没了信心,彻底没了信心。号码都变了,更易改变的人心呢?我没有拨查询。还是保留一点儿幻想吧。

  不如给火车上那个男人打个电话。我想,一起玩儿玩儿怕什么?可是……我该怎么说,“项目”谈完了?

  我忽然感到惭愧。我怎么放下苹果就拿起梨?还是一个被我骗过的梨。这样真的一起玩儿我能愉快吗?我决定马上给那个男人打个电话,告诉他我的真实情况,请他原谅我的玩笑,并且告诉他,火车上的谈话虽然很不真实,却让我十分愉快。然后再看看他的态度。如果他真是个有幽默感的男人,应当一笑了之。

  我拿出他留的那张纸条,按上面写的电话拨了过去。

  话筒里又传来一个机械的女声:您拨的号码是空号,请您查对后再拨。

  我愣了。难道说他写错了某个号码吗?我又拨了他留的第二个电话,话筒里仍是那机械的女声:您拨的号码是空号,请您查对后再拨。

  我上哪儿去查对?

  我感到一阵恐慌。不会是所有的电话都出问题了吧?呆愣了片刻,我再次拨了一个号码。这回很快就有人接了。

  因为那是咱家的电话。

  1997年7月24日草写,28日修改

  《》1997年第6期

  《中华文学选刊》选载1998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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