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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白罂粟 裘山山 6270 2024-01-19 10:09

  中午午睡我睡过了头,爬起来后情绪有些不对。我的午睡从来都只是打个盹儿,睡长了就坏事。我洗了一把脸,想起午睡前自己曾喝了一小杯干红。大概是酒的原因,睡过了头。为什么喝酒,大白天的?

  不好说。

  我给自己泡了一杯茶,然后点起一支烟,放上蔡琴的歌儿。这些都是我心情不好时常做的功课。窗外的天气和心情一样,无端地阴着。我就枯坐着,坐在一种叫莫名其妙的情绪里。

  烟抽完了,茶也续了两次水,情绪仍然不对劲儿。好像没什么招数了。写信是断然不行的。我曾经在心情不好时给一个朋友写信,写得悲悲切切。后来朋友回信安慰我,写了好几页,我却怎么也想不起那天自己是为了什么才给他写信的。这不生生浪费了朋友的大好时光和善良之心吗?所以我得接受教训,难过时不能写信。不要让难过盖满邮戳。

  那么打个电话吧。电话不会留下什么,说完就完。

  可打给谁呢?这个问题让我犯难。

  我在脑子里搜寻了一遍,没有合适的人。不是没有朋友,而是没有适合听我讲莫名其妙话的朋友。比如我一拿起电话就对他(或她)说,我心里难过。他(或她)会怎么说呢?他们一定会吃惊地问,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那我怎么办?什么事也没发生。我一切都好好的,至少在外人看来是好好的。但此时我确实很难过,恨不能哭一场。我同样没有哭的理由。邓丽君是怎么唱的?不知道为了什么,忧愁它烦绕着我。

  算了,还是玩儿玛莉医生吧。我把音响关了,拿了把小凳子,坐到游戏机前,心里立即就有了些兴奋的意思。我看了一眼钟,不到四点。我知道一玩儿这东西,转眼就能混到吃晚饭。

  玛莉这个家伙,挺容易就把医生当了。那些细菌都集中在一个瓶子里,而且一个个又大又清晰,不用使什么显微镜,也不用费劳什子力气研究,只需把炸弹那么大的药片投进去就行了,细菌们都在那儿手舞足蹈地等着呢。不过让我想不通的是,玛莉明明是个女人的名字,可画面上出现的却是个老头儿。不知这游戏的设计者是怎么想的,用女人的名字便于销售?

  经过一段时间的刻苦训练,我现在消灭细菌的技术已经很高了,我已经不屑于从头开打,而是直接打最高级20局,并且用最快的速度,以适应现代生活的快节奏。我是个技术高超的玛莉医生。

  电话响了。电话响的时候,玛莉医生的形势很好,只消灭了20来个细菌就得了3万多分。这样下去,一局下来可能会上10万分。我的最好记录是11万6千分。我总希望打破这个记录。我按下暂停键,去接电话。

  喂。我喂的时候,心里稍稍有些兴奋。电话铃总带来一种未知的信息。也许是什么让我高兴的人或事呢?可话筒里半天没声音。我又喂了一声,我想它要是再没声,我就搁了,细菌们等着我呢。

  但话筒出声了,是一阵哭泣。你是某某吗?一个女人的声音。我说我是。她说我是梅兰。我说噢,你好梅兰。梅兰说,我实在忍不住了,只好给你打这个电话。我太难过了,我……

  呜咽之声中断了话语,泪水漫过话筒一直灌进我的耳朵。简单地说,梅兰泣不成声。我说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说完这话我忽然想笑,这不是我曾预见过的问话吗?但话筒那边的形势很严峻,我让自己严肃起来,温柔体贴地说:你别哭,平静一下,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说出来会好一些。

  梅兰擤了一把鼻涕,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说:其实也没出什么事,我就是忽然感到很难过。我……我觉得活着一点意思都没有,我不想活了……说完这话她又泣不成声,仿佛遭受了天大的委屈或灾难。涕泗交加,话筒都湿乎起来。

  我没词了。面对一个不想活的人,任何劝慰都苍白无力。可面对一个不想活的人,你又没有权力没词。

  其实我和这个梅兰不熟,仅见过一次。一个朋友有一天忽然给我打了个电话,说是出于对我的信任,要把一位处于绝望中的女人介绍给我。我当时被“信任”这个词感动了,不计后果地接受了这种介绍。(我后来才明白,一定是这个朋友被折磨得受不了了,才转嫁给我的。)于是这个叫梅兰的女人出现在了我的电话里,一周之内连续打来三次电话,每次都长达半小时。经过数次折磨后,我基本上了解了这个女人绝望的原因。她比我年长10岁,也就是说,她是个45岁的女人。在她42岁时,和上司一起坠入了爱河。两年后她和丈夫离了婚,全身心地游进爱河。可上司却脚踏两条河。于是她痛苦,她绝望,她就在电话里哭得泣不成声,折磨我的耳朵和神经……

  可她还觉得不过瘾,要求面谈。去面谈那天我也是正在打玛莉医生,很不情愿停下。我就说我走不开,她马上表示她可以上我家来。这一下我怕了。如果她找到了我的住处,以后随时都可能出现。我只好送医上门了。

  面谈时,我望着她那张化过妆的脸,眼前总是幻出那一瓶细菌,接着又幻出一粒粒的药片。于是我就在她的脸上操作起来。先横着消掉了两只眼睛,接着竖起消掉了鼻子和嘴,但新的眼睛又出现了,我又开始扔药片……

  在梅兰获得倾诉的满足感后我忽然问她,你家有游戏机吗?她迷惑不解地说,有,是我儿子的。有卡吗?我又问。她站起来,打开电视机柜,拿出几盘卡来,是这个吗?我连忙接过来看,还真有“智慧大全”。我说我教你打游戏机吧。以后你心烦或者寂寞的时候,就玩儿游戏机。她摇头。我不管她,把机器接上,打给她看。她勉强跟着我学了一会儿。没有表示好玩儿,也没有表示拒绝。

  可此刻梅兰的状态,表明她还没迷上玛莉医生。如果她迷上了玛莉医生,就不会再来烦我了。

  呜呜哇哇。她哭得一踏糊涂。我觉得面对这样的哭声我要是还不说点儿什么就太过分了。说什么呢?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什么新词儿。还是先让她说吧。我诱导说,是不是这几天他又没来看你?她没回答,显然是。我说他不来看你,肯定是有他的难处。你既然那么爱他,就应当体谅他的难处。她说,我体谅他,可谁体谅我?他肯定又被他老婆管住了。我真是不明白,他明明不爱她,为什么还那么怕她?我说这个嘛,他们毕竟是多年夫妻了,再说,你们之间的关系,说起来也不是那么理直气壮……她愤怒地说,可是我为了他,把婚都离了。现在想见孩子也见不到(又是一阵泣不成声),他倒好,天天在家呆着,和他的老婆孩子在一起,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儿不管……

  梅兰终于开始控诉了,这些控诉我已听过了无数次。我就把话筒夹在耳朵上,去够桌上的茶杯,然后捂住话筒,喝了一大口茶。

  既然她重复我也重复。我用润好的嗓子说:离婚哪儿那么容易呢?特别对男人来说,顾虑比女人更多。他也是快50岁的人了,几十年好不容易谋到现在的位置,要他把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一切都打破了重来,决心哪儿那么好下呢?我劝说起来,劝得轻车熟路。

  梅兰说,他不容易我就容易吗?我还不是失去了很多?

  我说我知道,可是这些你当初应该想到呀。爱情哪有不付出代价的?

  梅兰说,要付出代价也应当是双方共同付出,不然就不是爱情。

  我说理论上说是这样的。可一到具体情况就不那么简单了。

  我忽然不想说了,忽然觉得生气。凭什么我要在这里为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辩护呢?他又没出钱雇我。我又不欠他的。

  思想一出问题,我的话就中断了。梅兰并未察觉,照自己的思路一路哭下去:凭什么我付出那么多,他就不付出呢?凭什么他有了我,还舍不得放弃他那个家?我觉得自己好没意思呀,生活好无望呀……

  我沉默着。

  大概是我的沉默使她觉得她的话分量还不够,于是她加重语气说:真的,我真的不想活了,这话我只对你一个人说,总有一天我会坚持不下去的……

  这话起作用了。我连忙说:千万别想不开。你要是死了,你儿子怎么办?他小小年纪就要经受这么大的人生悲剧,你想过没有?

  她说我就是因为想到儿子,心里才更难过。我儿子现在肯定很恨我,他爸爸肯定跟他说我不要他了。(我心想,是你不要他了呀。)就是将来我再见到他他也不会理我的,我成了孤家寡人了,还不如趁早死了算了……

  她剧烈地喘着气,好像有些哭岔气了。一个人这么长时间的哭,恐怕心脏是会负荷不了的。我有些害怕了,善良之心发慌,我就说,要不要我过来看一下你?她的抽泣声忽然大起来,用上的语言形容,叫大放悲声,或者叫嚎啕。接着是一阵乱响,电话断了。

  我拿着话筒发了一小会儿呆。忽然反应过来,连忙找出她的电话号码拨了过去,忙音。再拨,还是忙音。她没把电话放好?还是她正往我这儿重拨?

  我放下电话,等了一会儿。但铃没有响。再拨,仍然占线。我没辙了。但我不相信她真的会寻死。这种人就是喜欢感情冲动。我这么想,然后回到游戏机旁。细菌们已经等我很久了。

  可是我打得心不在焉,居然连连失误,最终以失败告终。红黄蓝三个细菌马上手舞足蹈地跳起来,还龇牙咧嘴地笑着。我发现那个黄细菌笑得尤其猖狂。我决定下一局首先收拾黄细菌。但新一局刚开始,我就把电脑关了。我决定还是去看一下那个叫梅兰的女人。虽然心里很烦,可是,万一她有个三长两短,我这后半辈子还不得生活在阴影里?

  我骑上车出门。离她的住处越近,我的心里越害怕。我想,如果她真的在屋里寻短见,我该怎么办?是报警,还是通知她单位?我还不知道她单位的电话呢。接下来我又想。不知她会以什么方式寻短见。割腕?一般殉情似乎都选这个。那就可怕了,我一见血腿就软。也许她会用煤气。据说这种死法没什么痛苦,像睡着了似的。如果是煤气,我就先打开门窗,让她透气……

  胡思乱想之中,我已经踏上了楼梯,很快走到了她的门前。我敲门。没人应。我又用力敲,还是没人应。一种恐惧抓住了我,我疯了一样使劲儿地敲起来。邻居探出了头。大概我的神色让他奇怪。他说你怎么了?本来他应该问你找谁。我说我找梅兰,她不在家吗?邻居说,在家。刚才我还去收了水电费呢。我疑惑地问,她没什么事儿吗?邻居说,什么什么事儿?我松了一口气,然后又生上一口气。这个女人,害我白跑一趟。

  我举起拳头准备再用力敲,门忽然开了。梅兰见是我,诧异地问:你怎么来了?我气哼哼地说,你怎么忽然把电话撂了?我还以为你怎么了呢。梅兰说哎呀,真不好意思。刚才有人敲门,我慌慌张张去开,就把电话弄断了。结果是收水电费的。后来我再给你打,就没人接了……

  我腿软软的,走进她的房间。一进门,我就听见了那个熟悉的音乐。玛莉医生。我一时不敢确定是她家的游戏机在响,还是我脑子里出现的幻觉。我在沙发上坐下,梅兰递给我一罐饮料,我不喜欢喝饮料,我说你有白开水吗?她说没有凉好的。我说你给我晾一杯吧。她就给我晾了一杯。

  然后我们俩坐下来。我又听见了那个音乐,我忍不住问,是你在打吗?梅兰马上兴奋地说,嗨,我正要告诉你,我现在已经能打过15局了。我说15局算什么,小儿科。我现在一上来就打20局,要不一点儿意思都没有。她说我还不行。只能从头打。你用什么速度?原来是慢速,刚才试了一下中速。我说快速才有劲儿呢。来,我指导你打,保证你马上提高水平。她说好嘛,晚上我们一起去吃麻辣烫。

  玛莉这个医生当得太容易了,细菌们都集合起来等着他消灭。而且没有什么攻不下的顽症,只要你锲而不舍地扔药片。在我的指导下,梅兰的医术提高很快,细菌们大片大片地死亡,乐得她笑个不停。我也助人为乐,跟着她笑。白开水已被遗忘,在一旁孤独地冒着热气。

  1997年6月23日成都北较场

  《》1997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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