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是和雨一起出现的。
那场雨来得很突然,就如同这个人的出现一样。也可以说这个人出现得很突然,就和那场雨一样。
横竖一场雨。
当时我正望着水淋淋的玻璃窗,想不通这场突如其来的雨何以下得这么久?一般来说,突然下的雨就跟打仗时派出的先遣队一样,是很小一部分。接下来的雨才是持久的、缠绵的。可这回倒好,说下就下,说不停就不停。夜以继日,日以继夜,哗哗哗的,以至让我想不明白,在此之前,这些雨,或者说这些水,难道一直都在我们头顶上悬着吗?
我正在想这个难度很大的问题,小任从雨声中走出来。他说,周老师,有人找你。
我回头,看见一个浑身湿淋淋的人,他正在摘掉身上的雨披,让自己露出本来面目。可是我仍然不认识这个本来面目。我只是满心疑惑。什么人?什么事?竟然冒着这样一场大雨赶来?
但这个人已经大踏步地走上来,握住我的手说,周老师,你好!我是从陕西来的,我姓李。你肯定不记得我了,但我一看到那篇文章,就知道是周老师写的。我好高兴呀。这么多年了,总算找到你了。
我愕然。
办公室的同仁们也都愕然,只不过他们的愕然中还夹着兴奋和好奇。这场雨已经下了五天了,他们没有理由不找点儿兴奋的事。
我让自己表现出镇静,说,你请坐,坐下慢慢说。
这时我已看清楚了来人,是个小伙子,最多30岁,模样令我感到陌生。尽管我在他那个陕西呆过许多年,见过许许多多的陕西小伙儿,可我不记得见过他。小伙子从他那个保护得很干燥的背包里,拿出一张更为干燥的报纸,我一眼就认出,那是本地晚报。他打开,指着上面的一篇文章说,这是周老师您写的吧?
我看了一眼,是那篇散文,《横竖一场雨》。我点头。
那是这场雨刚开始的第一天我写的。我由这场雨想起了20多年前下乡插队时的一场雨,又在想起的同时,听见了小任哼的一句歌词,横竖一场雨,飘进两三滴……于是我就一挥而就,写下了这篇千字文。然后拿给了在晚报当编辑的妹妹,妹妹也就顺手发了出来。顺便说一句,这篇散文我写得挺得意,比以前那些都要好,可能是因为有感而发吧。我在业余时间常写些豆腐块儿文章,以至公司里的人常开玩笑叫我作家。实际上我是个会计。
有什么不对吗?
小伙子很激动,说:我从文章里看出,你当年是在我们陕西下乡呢。我就是陕西的。我说我听出来了。的确,他刚才一进来,一叫我,我就听出了那浓浓的陕西音,那种令我感到亲切的乡音。
小伙子问,你就在我们礼泉县,是不是?我说是。我在文章里提到了礼泉县。他更激动了,说,那你是在哪个公社呢?我说在阡东公社。这回他愣了一下,不相信似的:怎么是阡东公社呢?你没记错?我笑了,一个我留下青春的地方,我怎么会记错?我说没错,是阡东公社,阡东公社接骨大队。
小伙子好半天没说话,有些尴尬,更有些失望。我知道他是找错人了,一下觉得有些歉意。人家冒着这么大的雨来找我叙旧,我却给人家兜头一盆冷水。办公室的同仁们也失去了兴趣,渐渐散开。
我就主动问他,你是礼泉哪个公社的?小伙子说,我是白马的。我说白马公社吗,那个地方不错,我去过。小伙子说真的?我说那时候我参加了县上的计划生育宣传队,去你们那儿搞过巡回宣传。
小伙子的情绪终于接上了原轨,他告诉了我原委:他读小学的时候,学校来了个女知青,教他们语文课。那女知青就是江南人,说话的语气很软,长得也很秀气。他以为我就是那个老师。我们都姓周。
他率真地说,我好喜欢那个周老师呀。可惜她只教了我们一年就走了,就是三年级。她走的时候我们班好多同学都哭了。我那时候太小,也没让她留个地址……她和你长得挺像呢,说话也像。就是你比她胖一些。
我明白了。他一直忘不了这个周老师,于是在看到我文章后,就以为我是那个周老师,就冒雨找来了。我有些感动,也有些遗憾。如果我当年教过的学生能这么不顾一切地来找我,该多好。不过我仍替那位家门老师感到高兴。
小伙子说,天下真有这样相像的事。你不知道,你文章里写的下雨天发生的事,和我经历的很像呢。
是吗?这回轮到我惊讶了。
那是夏天,久旱之后大雨终于来了。当时我正在给孩子们上课,雨声搅得孩子们心神不宁,坐在教室里手脚乱动。而我,由于恋人回城,自己前途渺茫,心情正很不好。我突发奇想地宣布说,同学们,现在我们一起出去淋雨,淋个透湿,然后再回来写作文。好不好?
孩子们噢噢叫着,一跃而起,冲向雨中。我也随之一起走进雨中。我仰着脸,让大雨淋过我全身的每一个部位。在雨水的掩护下,我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满眼都是水,满脸都是泪。我听见孩子们在身旁欢呼着,雀跃着,我们同在一场雨中欢乐和悲伤,同在一场雨中欢笑和哭泣……这场雨与其说给孩子们留下了深刻印象,不如说给我自己留下了终生难忘的记忆。因为在此之后,我再也没有这样痛快地表达过自己的心境了。
我的文章就是写的这个意思。
……那天我迟到了,我们家离学校很远,我经常迟到。那天在迟到的路上我淋了一场大雨,走进教室时,身上还在滴水。同学们全都笑了。有个同学说我是落汤鸡,我心里很难过。可周老师却笑眯眯地说,我猜这么热的天淋场大雨一定很舒服呢!是不是呀?我用力点点头。这下班上的同学都羡慕地看着我。周老师说,同学们,你们想不想体会一下呀?全班同学都说,想!那好,咱们现在就到教室外面上课去!上一堂雨中课。
周老师一宣布,同学们差点儿没把门框挤破。操场上,一群学生就像一群小落汤鸡似的,周老师就像一只大落汤鸡似的。她让我们学生一个个轮流来形容这场雨……后来我写的那篇关于雨的作文还被周老师当成范文在全班念了呢。其中有一句“小落汤鸡围着大落汤鸡”,还被周老师画了红圈圈儿。那是我至今为止最荣耀的事了……
他讲的是这个意思。
我忽然觉得自己又想落泪了。但此时没有雨来掩护,我得忍着。我说,我真希望我就是那个周老师。小伙子说,你本来就是周老师嘛……周老师,我以后还可以来看你吗?我是从陕西来这儿打工的,一个亲人也没有。有时候可想找人说说话了。
我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我愿意有这么个学生,愿意时常听听那乡音。
小伙子走了。尽管我一再留他,他还是坚持走了。我说你们反正是在室外施工,下雨天干不成的,何不多玩一会儿?他说他想利用下雨天看看书,他不满足于打工。光有钱没意思,他说。周老师那时候不是告诉我们,人活一辈子,应该多走走,多见见世面吗?
我知道那不是我说的,是他的周老师说的,但我没纠正他。这话不错。我也会这么对学生说,就像我也会让学生们淋雨一样。
我站在窗台上,看着他走出我们这个大楼,走出院子,走进雨里。因为他穿着雨衣,很快就融进大街分辨不清了。大街上全是披雨衣的人。我忽然想,刚才忘了问他,他后来又淋过雨吗?那样毫无顾忌地、痛痛快快地站在雨里任雨水冲刷洗浴?反正我是再也没有过了。
这么一想,我忽然很想重新体验一下那种滋味儿,简直太想了。
可是……这不可能。
该下班了。我收拾好东西,抓起雨衣,走到停车棚。
这时我看见同办公室的小杨正在那儿手忙脚乱地往自行车上放孩子,然后套上雨衣。见到我,她为难地笑笑。我心里一动。我说,这么大的雨,你们母子俩一件雨衣怎么行?她抱怨说,你看我们南南他爸爸,明知在下雨,把孩子送来了,都不知道留下雨衣。我说男人总是粗心的,来,把我的雨衣给孩子穿上。那你呢,我……我坐出租好了。我忽然冒出这么一句,我最讨厌下雨天骑车了。后一句是真话。小杨一再地谢了我之后,就推上车走了。
我四下看看,公司里的人已经走光了。我像个阴谋终于得逞的孩子,心里充满了喜悦。现在我只能淋雨了,我在心里对另一个自己说,没办法的事,总不能让那么小的孩子淋雨。这个道理谁都明白。
我一头冲进雨里。
没走几步,雨就淋得我睁不开眼睛了。伴随着雨的,还有一阵阵风,风把淋湿的裙子裹在我的腿上,冰凉冰凉的。难怪人们总是把“风雨”连在一起。雨水流进我嘴里了,我把它们吐出来。味道不好。
终于又淋着雨了,时隔20年。不过20年前那场大雨没有裹着风。我记得那雨丝是直直的,打在身上还有些疼呢。
我顶着风冒着雨――这词儿现在对我很合适,努力往前走。尽管雨水遮住了我的眼睛,我还是注意到有许多好奇的目光从我身上扫过。一只孤独的落汤鸡。我想那个小伙子看见了一定会这么形容。我假装很无奈,抬起手来挡雨,心里却忍不住暗暗好笑。如果他们知道我是故意的,一定会以为我有精神病。其实正常人和精神病本来就只隔着一张纸。
一辆小汽车忽然停在马路边上,并且鸣笛。我听见一个声音在喊:喂,是周会计吗?我抬眼望去,天呐,是我们公司赵总。他一定会认为我不正常的。快过来上车。赵总用命令的口气喊道。我赶紧跑过去,好像遇见救命恩人似的,拉开车门就坐了上去。
赵总说,我看着就像你,还真是你。
司机小马说,本来我们都开过去了,赵总觉得像你,又让我倒回来。
我说,真不好意思,耽误你们时间。
赵总颇为疑惑地说,怎么回事,淋成这个样子?我嗫嗫地说,本来想打出租的,可老没打上。我说这话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把赵总的后车座搞得湿乎乎的,于是马上决定,不能说自己是故意淋雨的。
是不是工作上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呀?赵总仍是疑惑。没有呀。我连忙用轻松的语气回答:我就是……忘了带雨披,想打出租,可是老没有空车。谁知道一下就淋得那么湿。司机小马说,你打车要站着等,我看你一个劲儿埋着头往前走,那怎么能看见空车?赵总说,我看你那个样子也不像是等车,埋着头往前走,好像跟谁赌气似的……周会计,平时我太忙,也没时间和你们聊聊。你要是有什么想法或者有什么难处,现在就可以和我说说。
我心想,这下糟了,叫我说什么?就算是我对公司有一些意见,也不足以构成一个人在下雨天故意淋雨的理由呀。我含含糊糊地说,其实也没什么,我就是觉得……下雨天……在外面走走……挺舒服的。
我终于说出了真实的原因。
赵总回过头来,很诧异地盯着我。小马根本不信。他回头一笑:哦,我知道了,是不是和老公吵架了,想故意生病气他呀?我脸红了。都40岁的人了,哪还会搞这种把戏?但我忽然觉得,恐怕还是这个解释比较好,比较能让他们相信。我就笑笑,没有吭声。小马自以为聪明地说,我猜对了吧?我们那口就干过这事。赵总也释然了:你们这些女同志呀,就是喜欢感情用事。你气他?真生了病还不是你自己倒霉。我只好检讨说,是,我也是一时冲动。
的确是一时冲动。我现在有些后悔了。身上也很不舒服,现在只想赶快回家冲个热水澡,换上干净衣服。
还好,家很快就到了。我下了车,一再地谢了赵总他们,然后三步两步地往楼上跑。
一进门,丈夫就一脸疑惑地迎上来说,怎么回事……我知道他的下一句一定是“怎么淋成这个样子?”我连忙止住他:等我洗完澡再解释,行不行?
我不顾一切地进了卫生间,不想丈夫还是跟了过来,他隔着门大声问:“怎么你们赵总送你回来?”
大雨再次从头落下。
《》1997年第6期
《选刊》选载1998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