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把我的眼镜放哪儿了?廖叔接过老伴替他泡好的茶,坐到桌前。其实眼镜就在桌子上。但廖叔习惯这么问,廖婶也习惯听之任之。我的眼镜呢?廖叔又问。不过今天廖叔问话的声音有些低沉,心情不好。早上起来时还是好好的,也不知是什么事情诱发了坏心情。廖婶见他沉个脸,嘀咕了一句,就出门买菜去了。这种时候,她知道她最好走开,在家准没好事。
廖叔戴上眼镜,并不打算动笔墨。习惯而已。他用变得清晰的目光,盯着桌上那只烟灰缸,忽然就想出了坏心情的源头。
昨晚他们去小向家做客。小向是廖叔的学生,从高二起就在廖叔这儿补习语文。今年高考小向终于上了线,被一家大学录取了。小向一家非常感谢廖叔,尽管每月都交了补习费,但仍想通过一次隆重的家宴来表达这种感激之情。廖叔当然是“高兴地接受了邀请”。小向已不是他的第一个学生了,他几乎每年都要为一些准备高考的孩子补习。最早他是从自己的两个孙子开始的。他把自己的两个孙子辅导进了大学,周围的街坊们就找上他了。他乐此不疲。他喜欢做教书先生。
但就在昨晚小向家的盛宴上,廖叔遇见了一个让他很不愉快的女人。也怪,事隔近三十年,廖叔竟一眼把她给认出来了,可能就是因为嘴角边的那颗痣吧。当初她还是个小姑娘,如今已是个胖大嫂了。但这女人大大咧咧的,并没有意识到廖叔对她的态度。她是小向家的邻居,一听说那个让小向考上大学的老师来了,便找上门来,请求廖叔给她的儿子也补习补习语文。她的儿子明年考大学。如果不是那么多人在场,廖叔肯定会拂袖而去,理都不理她。碍于人多,廖叔只好推口自己身体不好,不想再教学生了。事后小向介绍说,这个女人是个体户,专门经营卤菜。其中以卤肥肠最为出色,故取名“肥肠大嫂”。廖叔为了确定自己的记忆,就问了她的名字,当那个名字被小向说出来时,廖叔冲着廖婶奇怪地笑了笑:世上竟有这样巧合的事?廖婶也就跟着奇怪地笑了笑。
肥肠大嫂?廖叔心里叹息道:真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呀。想当初……
唉,还是喝茶吧。
廖叔极力不让自己去想昨晚的事。他端着茉莉花茶坐在书桌前,呆呆地看着窗外。正下着雨,天空灰蒙蒙的,雨声淅淅沥沥。窗台上摆着两盆花,一盆是桅子花,一盆是红杜鹃。因为窗口朝西,常年晒不到太阳,所以两盆花都没什么精神气儿。好歹有点儿绿色。远处,那栋全市最高的大楼“新世纪广场”正在封顶,巨大的条幅从楼顶上垂挂下来,每个字有一层楼那么高:热烈祝贺新世纪广场封顶!廖叔每见此,必忍不住要摇头叹息。现在的人,怎么那么没文化呢?一栋大楼,竟然取名叫广场。广场封顶?封什么顶,封个天算了。还“热烈祝贺”呢。唉,喝茶喝茶。
老实说,茶的味儿也没有过去那么正了。听说这茉莉花都是喷了香精的。他跟廖婶说过多次,最好还是买清茶,毛峰啊,龙井啊。可廖婶就是不听,说清茶只是苦。其实她是嫌贵。好清茶精贵着呢。想当年自己到龙山县去任职时,在龙顶山上要了一壶明前毛峰。那个清香呀,至今想起来舌尖上还有香酥酥的感觉。当时已是深秋天气了,也不知那些茶商是怎么保存的。如今恐怕是再也寻不到了。
那年廖叔才多大?18岁!准确地说,18岁还差3个月。
一想到在龙山的日子,廖叔的心情立即就明朗了几分,不自觉地将腰身挺了挺。
二
现在18岁的孩子知道什么?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靠着爹妈享受。可廖叔18岁时,已经从省上的县政人员培训班毕业了,是他们那一期培训班中年龄最小的。如果不是因为年龄太小,他就当县长去了。18岁的廖叔被省政府任命为“政务视察员”,到各个县去“视察”,其实是“暗察”:看看那些在各个县任职的官员们究竟如何。
初入官场,廖叔年轻气盛,一腔抱负。当时他深受梁启超思想的影响,期望通过改良来改变中国的前途和命运,更希望能通过自己来实现这种改良。
廖叔第一去的就是龙山。一到那儿他就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这个县城的家家户户,无论是店铺还是住户,门窗一律是黄色的。廖叔起初以为是什么风俗,后来向当地人一打听,方知此举是新来的一个县长所为。廖叔继续明察暗访,发现老百姓对该县长怨声载道,说他上任后一件实事也不做,只是强行要求家家户户将门窗重新刷漆,且按自己的喜好一律漆成黄色。一时间油漆商人大发,而龙山本地的特产茶叶,那年却没能卖出好价钱。许多以种茶为生的人被油漆运动搞得晕头转向,致使丰收的茶叶滞留在了当地,政府的税收也减少不少。
廖叔当即向省政府奏了该县长一本,还真见效,这个县长很快就被罢免了。廖叔得知这一消息后,就上龙顶山去喝了一壶明前嫩芽。有了这壶茶垫底,廖叔信心更足了,又前往其他县。不到半年,便弹劾了两个不称职的县长。廖叔意气风发,就好像看到中国光明的前途就要在自己的手中实现了。
但正在这时,“改革”出现了阻力。
远在家乡的老父亲听到廖叔的事迹后很紧张。曾考中过秀才的老父亲一辈子向往官场,却一辈子没沾上边儿。那时候的科举制度不由分说地决定了人们对前途的看法:有学问的人才能做官,官做得大才有出息。因此,当了一辈子教书先生的老父亲就把这一未竟的理想寄托在了廖叔身上。廖叔是家族中的长子。那时科举制度已被取消,取而代之的是其他各种进入官场的考试,诸如高等文官考试、县政人员考试,等等。实际上这些考试还是将科举制度的内核保留了下来,即“学而优则仕”。既然是学而优则“仕”,老父亲就让廖叔直接去考县训,将来当个县老爷,也足以光宗耀祖的了。儿子从没进过学堂,是靠严格的家训自学成才的。所以当廖叔以最小的年龄最高的考分一举中第时,廖叔的爹老泪纵横……但现在,眼见儿子初入官场就如此胆大妄为、年轻气盛,廖叔的爹又十分胆寒。毕竟他比廖叔多吃了几十年的饭,深知官场就是官场。于是老人家赶紧跑到省城,无论如何不让廖叔再做这个政务视察员了。
廖叔顺从了父亲,用今天的话说,他没能冲破阻力。他妥协了。
后来经家中一个有些背景的亲戚介绍,廖叔调到了国家资源委员会下属的一个机构去做了科员。老父亲认为这个机构离政治远一些,稳当一些。殊不知这条路一样让廖叔在后半辈子吃了苦头。
三
有人敲门。笃、笃、笃。
廖叔一听,就知道是市诗词学会的人。那里的人来找他,总是这样敲门的,笃、笃、笃。不多不少,正好三下。然后是长久地沉默,并不急于再敲。廖叔觉得,现在惟有在那个圈子里,他还能感受到一点斯文。
他站起来开门,果然是诗词学会的小正。小正喘着气说,廖叔,海老先生请你去一下,说有事商量。小正的头上亮晶晶的,是雨水。廖叔说,下雨天,也不知道撑把伞。小正笑笑,说,雨不大,不碍事的。廖叔递给他一块毛巾,叫他擦擦,同时自己也拿出外套穿上。他估计着今天诗词学会会叫他去,思想上早有准备。
出门时,廖叔在自家门上的留言本上,端端正正地给廖婶写了几个小楷:我到诗词学会去了。
小正见他留言,笑道,廖叔,你什么时候才装电话呀?廖叔将圆珠笔挂回到钉子上,笑说,正在考虑,正在考虑。如果是别人这么问,廖叔会说下辈子。廖叔一直犟着不装电话。由于没电话,每次诗词学会有事找他,都得让小正跑一趟,所以小正问这个问题,廖叔不好意思那样说。
一老一少走下楼,各自骑上自行车。廖叔已是77岁了,但依然能骑车上街。这大概也是街坊邻居始终叫他廖叔的原因吧。他看上去一点儿不像个大爷的样子,身体很硬朗,腰板总是挺着。走在路上廖叔才问小正,海老先生找我什么事?小正说,好像是“国庆专号”排名次的事。廖叔不以为然地说,这种事,海老先生自己定了就是了。小正颇老练地说,海老先生怕搁不平,多个人好商量。廖叔说,他是想让我来得罪那些老先生吧。小正笑笑,没有接话。小正是前些年毕业的中文系大学生,年纪轻轻的,却很喜欢古体诗词,于是主动参加了他们这个诗词学会,来跑腿。诗词学会都是些退下来的老文化人,不是个正式单位。会长海老先生原先是文化局的副局长,退下来时,凭借余威在文化局找了一间办公室,挂了个牌子。其实廖叔才是学会的真正主力,每一期《芙蓉诗稿》的编、校都靠他。但在刊物上,他不过是挂了个编委的名。海老先生才是主编。前两年廖叔跟上班似的,天天去。后来学会内部发生了些矛盾,牵扯到他,他觉得自己费力不讨好,就去得少了。现在,须有主编大人请,他才到场。
四
走出脚板街,穿过农贸市场时,廖叔忽然看见了廖婶。廖婶正在那里和一个卖土豆的小贩讨价还价,神情十分认真。谁在街上看见这个头发花白、为了几分钱在那儿生气的老年女人,都很难想象她当年曾是个年轻貌美的女大学生。廖叔每每见到此种情形下的廖婶,心里就感到愧疚。为了让自己不愧疚,廖叔就假装没看见。反正门上已留了字条。但接下来他就看见廖婶在还价的同时,还在和身边的一个女人说话。这不是那个“肥肠大嫂”吗?一看见这个女人,廖叔心情就不好了。这个卖肥肠的婆娘,她居然找到这儿来了。她想干什么?想通过老太婆来说服我吗?休想。我廖叔这辈子没拒绝过帮助人,这次就偏要拒绝一回试试。
一走神,廖叔差点儿撞到一个卖水果的小贩。小贩不满地说,看着点儿路嘛,大爷。廖叔没好气地说,哪个教你在路中间摆摊!小贩嘴硬地说,你给我找个好地方嘛。廖叔想停下车来和他理论,小正劝道,算了算了,您老别跟他一般见识。廖叔只好作罢,但仍气哼哼地边走边说,要是让我来管理这一方,我绝不允许这样以街为市,像个什么样子嘛。小正说,据说也治理好多次了,不怎么见效。廖叔说,关键是政府要采取强硬措施嘛。你靠市民自觉是没指望的。现在的中国人靠自律还不行,得靠他律,法律。廖叔一说到这些就来情绪,话也特别地顺溜。但他感觉出小正没什么兴趣,只好忍住不再往下说。小正并不知道他曾经为官多年,他以为他和学会其他老人一样,不过是个老学究。
廖叔结束官场生涯是在1949年,当时他才30岁,已经是资源委员会下属的矿业管理局办公室主任了。真可谓年轻有为。当然,他也想得通。新社会来了,改天换地,旧的一切都要清扫掉,凭什么保留他呢?他属于“伪政人员”。好在他任职数年,没留下什么污迹。凭着这点,新政府还给他重新安排了工作,当了个会计。不过后来就惨了。从“肃反”开始,到“反右”到“四清”到“文革”,他都没能逃脱,成了个老“运动员”。当年他参加考试时,曾提出一个深得考官好评的论点,这论点后来却成了他历次被批的靶子,谁知道那时候他怎么会这样认为?“聚群盲不能成一明,聚群聋不能成一聪。”这显然是把群众当成了阿斗嘛。群众是真正的英雄,三个臭皮匠顶上一个诸葛亮。这些论点都是当时用来批驳他的。廖叔当时很急,觉得自己被误解了,他屡次想说明他想表达的是另一层意思,但屡次被打断。后来他就放弃了这种努力。运动停止后,他心平气和地反省自己,承认自己内心深处的确瞧不起群众。对那一切的批判遂不再去想。
但对于那个女人的事,他始终耿耿于怀,不能淡化。
五
诗词学会在文化局的五楼,每次都爬得廖叔喘大气,毕竟是耄耋之人了。海老先生正在等他。见他到了,连忙起身,亲自为他泡了一杯茶,并声明是才从浙江带回来的当年新龙井。廖叔对享受这样的待遇感到愉快,路上的事暂时丢到了脑后。
海老先生待他气喘匀了,遂拿出这一期的《芙蓉诗稿》清样给他看。原来的每一期因为有小栏目,顺序就好排;这期因为全是庆国庆的,一个主题,且所有的老先生都拿出了作品,就不好排先后了。海老先生说,如果按姓氏笔画来排,显得太像官场了。廖叔连连点头,他也是最反对这种排法的。海老先生又说,要论质量,当然是老廖您这三首写得最好,但是您知道……海老先生笑笑不说了。廖叔说,我知道,我知道。心里很是受用。海老先生的话不完全是奉承。他的诗词可不是自己瞎琢磨出来的,当年可是专门拜国学大师刘豫波老先生为师学习过的。
因为心里受用,廖叔就说,我看这样吧,你在头,我在尾。你在头嘛,谁也不会说什么。我在尾,自然就堵了其他排在后面人的嘴,你说是不是?海老先生沉吟片刻,说,这倒也是个办法。我嘛,反正论年龄也够资格了。你嘛,好作品放在最后也是个排法,一台戏也是最好的放在后面嘛。廖叔笑说,你这样讲,我可不敢担当。在一旁的小正说,要我说,就依年龄来排,我在最后。廖叔没有说话。他知道这样排的话,他仍靠着后边。还不如在最后。海老先生颌首道:恐怕这样更妥当些,你看呢?廖叔只好说,行啊,怎么都行。海老先生接着说,还有,下一期的封面题字,老廖,我看就亮亮你的书法吧。
廖叔很是意外。没想到海老先生会用这种方式安慰他。不过他很乐意接受。他们的《芙蓉诗稿》每隔几期就要换一个人的题笺,原先一直是请的外面的名家题写。上一期廖叔提出为何不让学会成员自己来题写?反正是内部刊物,大家都好过过瘾?看来海老先生是接受了。没想到第一个享受此殊荣的就是他自己。廖叔又高兴,又有些不好意思。海老先生接下来和他说的话,他都似听非听,心里一直痒痒的,恨不能马上摆开纸墨,写几幅试试。他的书法是从小在爹爹的严格管教之下练就的,3岁就开始练赵字。青年时期,他因佩服苏东坡的诗词,又开始习苏字。到了老年,便形成了他自己独有的风格。可惜他不是名人,没人来求他的字。他也不愿因为几个字去加入什么书法协会。
六
一进家门,廖叔就闻到了菜香。廖婶就是有这个本事,哪怕烧一个菜,也能给你弄得满屋子菜香,让你一闻到就有饥饿感。廖叔因为想着题笺的事,脸上便开朗了许多,洗了手坐在桌前等着。
廖叔在家是绝不进厨房的,“君子远庖厨。”虽然廖婶当年也是金陵女子大学的毕业生。可一家只能有一个君子,廖婶只好“近庖厨”了。廖婶将菜端上桌,果然只有一个烧土豆,一个菠菜汤,再配以泡菜一碟。
即便如此,廖叔也要喝上几口,这是几十年的习惯了。廖婶拿出枸杞酒来,给廖叔倒了一杯,自己也倒了一小杯,老俩口一句话也没有,就开吃。
吃了几口,廖叔忍不住就说了题笺的事。廖婶淡淡地说,好啊,下午空了,我给你把那枝亳州狼毫找出来。廖叔见廖婶态度冷淡,有些扫兴。是不是自己早上的态度不好,老太婆还不高兴呢?不想廖婶却开口说话了。
今天我出去买菜时,碰见那女的了。廖婶说。
廖叔筷子顿了一下,马上就反应过来“那女的”就是肥肠大嫂,他的脸又阴了下来。不说话。
廖婶假装没看见,接着说:她也不知跟谁打听的,找到咱们家来了。我就在楼梯口遇见她。我怕你看见她生气,就没让她进家门。
廖叔还是不说话。
她跟我说了半天。还是想央求你答应。她说她儿子数理化都挺好,就是语文差点儿。她听小向说,凡在你这儿补习过语文的,没有考得不好的……你看你还补习出名气来了。廖婶笑笑,想缓和一下气氛。
但廖叔没有被缓和,仍气鼓鼓地说,这个小向,真是多嘴。
人家小向还不是为你着想?他这一走,你就没有学生了。再说,这个女人说,她愿意把补习费提高到每月200元……
廖叔一听这话更火了:她不要以为她有钱就可以为所欲为。她钱再多也买不到我的学问,我就是不卖她!带进棺材也不卖她!没学生怎么了?我正好歇着。我就是抠脚丫子玩儿也不教她的孩子!
廖婶知道他开始耍横了,不再理他,收拾了碗筷进厨房。廖叔不解气地冲着她的后背说:你也是,居然还来帮她说话。你是不是看中她那200块钱了?廖婶恼火地从厨房钻出来说:看中又怎么样?有本事你给我变200元出来!
一说到这个廖叔有些气短,嘟囔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为什么讨厌她……廖婶也缓和下来说:我怎么会不知道。我是觉得她挺诚恳的,今天连生意也不做,专门跑来找你。廖叔毫不领情地说,她一天不做有什么?她早就赚够了。瞧她那个油胖油胖的样子……廖婶说:你这个人就是偏激,说人家不好就全盘否定。胖又不是缺点。廖叔蛮横地说,她胖就是缺点,我看着就烦。廖婶有些不耐烦了,说,你不要因为过去的事就恨人家一辈子嘛。那个时候大家都是疯的,要不她一个小姑娘怎么会……廖叔说,我不恨她?那我该恨谁?嗯?你让我恨谁去?莫名其妙!廖婶说,我看你才莫名其妙。
老俩口吵了几句,都闷闷不乐。本来是该睡午觉的,廖叔赌气,觉也不睡了,穿上外衣就出了门。
七
廖叔一个人,也不知该往哪儿去。大中午的,人人都在休息。他漫无目的地溜达。过街时,他看见一家商店门口拉着一条横幅,上面写着“与其买处理品饮鸠止渴,不如选购货真价实的优质商品”。廖叔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他走过去,发现与之相邻的另一家商店正在“血本无归大减价”。一琢磨,廖叔意会到了他们挂这横幅的意思,立即如鲠在喉。
廖叔忍不住走到横幅下,那儿坐着两个年轻男女。廖叔假装问货,三两句之后,就笑容满面地指着横幅上的“鸠”说:这个……这个上面写的……
廖叔还没斟酌好用词,那小姑娘就说,大爷,那个字念“鸠”,饮鸠止渴。是个成语。成语你懂吗?
廖叔还来不及点头说自己懂,那小姑娘就鸟一样地飞开了。廖叔继续站在那儿没走,他下决心要把这喉咙里的“鲠”吐出来。他咳了几嗓子,仍是笑容满面地对那小伙子说,我觉得,你们这个……有错误。小伙子说,是吗?你去问她吧,是她想出来的。但廖叔固执地对着小伙子说,首先这个“鸠”字就不对,应当是“鸩”。它们的字型很相像,但实际上是两回事。“鸠”是我们通常说的“斑鸠”之类的鸟。但“鸩”就不同了。鸩是传说中一种有毒的鸟。《说文解字》……
这时小姑娘飞了回来。小伙子说,哎,人家大爷说你这个上面的字写错了。小姑娘说,哪个字错了?廖叔连忙用手指给她看:喏,就是那鸠字,应当是鸩。小姑娘说,是吗,念鸩?廖叔说,当然,它是从鸟忱声。在《说文解字》上……小姑娘打断他说,嗨,我没注意,把偏旁写错了。廖叔说,这个偏旁一错,意思就不对了。饮鸩止渴,它是说……小姑娘再次打断廖叔,说,我知道,饮鸩止渴,是比喻只图眼前一时痛快而不顾后果。廖叔说,是那个意思。不过你用在这里,还是不大妥。因为这个“鸩”,是指一种浸过鸩鸟羽毛的毒酒,喝了就要死的。《晋书》庚怿传中有这样一句话:“怿闻,遂饮鸩而死。”就是说……
小姑娘忽然转头对小伙子说,喂,你守着摊子,我出去办点事儿。
廖叔知道自己讨人嫌了,只好走开。走两步又想,自己的话还没说完呢。这个买减价商品是有后患,但也不至于是“饮鸩”嘛!廖叔很想返回,终于还是忍住了。这小姑娘总算还动了脑子,只是学得不踏实罢了。
可是像自己这样学得踏实又怎么样呢?反而更难过。一天到晚都得忍受错误的折磨。大街上不消说了,电视、报纸、书,哪儿哪儿没错?廖叔的眼睛每天都能看到错字错句,耳朵每天都能听见错字错句,可又无处去指正,这个难受呀。他只好跟廖婶唠叨。廖婶起初还配合他,一起批评两句,后来烦了,任他说什么,只是不做声。不过有学生的时候就比较好,可以和学生说。学生们总是敬佩地听着,一方面出了气,一方面也指点了学生。每当看到学生恍然大悟的样子,廖叔心里就有一种快感。还是当老师好啊。
八
廖叔穿过大街,一晃一晃就到了打银巷。这儿有个邮票交易市场。廖叔闲来无事时,常到这儿来消磨。街边上蹲了不少人。有些上班的集邮爱好者,大概就是靠中午的空来这儿搜罗他们想要的邮品。
廖叔这边瞅瞅,那边看看,没发现什么特别稀奇的东西。有个小贩和他打招呼,廖叔,你老又来视察了。廖叔笑道:看看,看看。邮票贩子们都知道,廖叔从来都是只看不买。有时候兴趣来了,他会讲上一段集邮史上的逸闻旧事或者自己曾经拥有的荣耀。时间长了,大家都知道他曾经是个集邮爱好者。
岂止是爱好,应当说他是个集邮家。他曾经拥有那么多那么多极为珍贵的邮票。单说那上百张的苏维埃邮票,还有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各个国家发行的行行色色的希特勒头像,还有那套最为珍贵的满清王朝的大龙小龙……要是留到现在,廖婶早过上好日子喽。
说来集邮也是廖婶的建议。那时候廖叔经人介绍,刚和她认识。廖婶觉得这个青年有学问有教养有抱负,样样都好,但就一个缺点,贪杯。廖叔就下决心改。怎么改呢?廖婶建议他集邮,一来可以转移注意力,二来打发多余的钱。还真灵。廖叔迷集邮后,就把买酒喝的钱全用在了集邮上。那时他在资源委员会工作,和国外也有不少联系,因此积攒了许多外国邮票。他拿这些外国邮票和同行们换了不少好邮票。渐渐地他有了家底,也有了些名气,他真的迷上集邮了。他有16本,整整16本集邮册,全是些珍贵的邮票。宝贝得连儿子都不让碰。抗战时期日本鬼子轰炸得很厉害,他专程回了趟老家,就是为了运送这些个集邮册。抗战胜利后他才把它们带回到自己身边,以后走哪儿搬哪儿。一直到1966年,遇上了“文革”,廖叔的集邮才被迫中断。没了这个爱好,廖叔只好重新开始“贪杯”了。
往事不堪回首喽。
廖叔习惯地转悠到邮局外而的报刊橱窗前,想溜一眼当天的报纸。廖叔看报的原则是,大报看头版,晚报看三四版。等看晚报时,又一个醒目的错误跳进了廖叔眼里:“昨天,某某大学为20位莘莘学子颁发了××奖学金。”
这“莘莘”二字显然又没对。说又没对,是廖叔昨天才在电视报上发现过这个错误,那上写的是“这几位从农村来的莘莘学子……。”唉!廖叔摇头,再三地摇。然后他看看左右,左右是两个年轻人。他自言自语地说,不懂的词嘛,就不要用,要用就先翻翻书,出这种笑话……唉。廖叔又摇头,终于引起了左边那个年轻人的注意,他看了廖叔一眼,廖叔马上抓住那一瞬说,这“莘莘”二字并非是形容辛苦,而是形容众多貌。最早《诗经》里就用过,可形容长,亦可以形容多。它这样表达是错误的。
那年轻人不知是没听明白,还是听明白了没当回事,又接着看自己的报去了。
没文化啊。廖叔再次摇了摇头。
九
家里似乎来了客人,里面有说话声。
廖叔停在自己家门口,犹豫着进不进去。可溜达了半天,两条老腿已经很累了,只好推门入内。
门厅很暗。廖叔听见廖婶说,你总算回来了,有个学生找你。说完自己就出门去了。廖叔走进他的书房兼客厅,见一个嫩生生的小青年坐在那儿,还戴副眼镜。一看就是个读高中的。
小眼镜见到他,局促不安地站起身来,叫了一声:廖爷爷!
廖叔有些高兴。想教学生,学生就来了嘛。他点点头,招呼说:坐,你坐。
小眼镜没有坐,非常虔诚地说:廖爷爷,我明年就要考大学了,我听人介绍说您很有学问,我是专门来拜您老人家为师的,我的语文基础不好,想让您给辅导辅导。人家都说您辅导的学生语文尽得高分。
廖叔听完这连珠炮似的话挺愉快,顺嘴说,行啊。你叫什么?小眼镜高兴地说:您答应了?太好了!我叫章念书。立早章,念书就是读书那个意思。廖叔笑道,这个名字有意思。谁给你取的?小眼镜说:是我妈。我妈说她就是因为过去念书太少了,什么都干不成,现在只好卖肥肠,让人瞧不起。我妈希望我能好好地念书,一直念到博士,给她挣个脸。我妈说只要我能考上大学,花再多的钱她也愿意。我妈还说……
小眼镜很兴奋,只顾自己讲故事,丝毫也没察觉到廖叔在听到“肥肠”二字时的脸色。廖叔咳了两嗓子,就低头找烟。点上烟又咳了两嗓子,小眼镜才停下叙述。廖爷爷,我给你倒杯水?小眼镜懂事地问。
廖叔摇着头拿起自己的杯子,尽是茶叶了。他勉强滗了一口。老太婆!廖叔叫了一嗓子。没人应。这个老太婆,她肯定事先知道。这不是存心气我吗?……章念书?她居然会给孩子取这么个名字,念书。书念少了,后悔了。后悔就好,总算还知道后悔,问题是……
小眼镜给廖叔把水倒上,然后从包里拿出一包东西双手捧上:廖爷爷,我妈让我给你送包茶叶过来。听廖奶奶说送别的东西您要生气。这是我妈今天专门去茶叶店买的。也不知道买对没有。
廖叔没有接,任小眼镜将茶叶放在了桌上。但包装上那几个醒目的字“明前毛峰”还是跳进他眼里了。他很想看看出厂日期,但他忍住了。
廖叔的突然沉默,终于让小眼镜感觉到了。他有些惴惴不安,看着廖叔说,我妈还让我问问您,要……多少钱。我妈说,您说多少就多少。廖叔忽然开口道:别老说钱。老说钱就不好了。你明白吗?小眼镜连连点头。廖叔又说,我答应了收你,并不是冲着钱,更不是冲着你妈。懂不懂?见小眼镜很疑惑的样子,廖叔说,我主要是看你这孩子单纯、好学。告诉你妈,茶叶我收下了。至于学费,小向是多少钱,你还是多少钱。多一个子我也不要。
小眼镜一听连声说,谢谢廖爷爷谢谢廖爷爷。廖叔沉吟了一下说,另外嘛,你也不要叫廖爷爷,你可以叫我廖老师。好不好?好的廖老师。小眼镜迅速改了口。
十
廖叔将烟灭了,脸上有了些许笑意。现在嘛,我们师生两个把茶泡上,然后就上第一节课。
小眼镜意外地说,可是我什么都没带呀。廖叔说,需要带上什么?我这里难道还找不出你要学的东西?譬如……廖叔顺手拿起桌上的电视报,找到那个让他耿耿于怀的错误:你说这句话里有没有错误?就是这句:“这几位农村来的莘莘学子”?小眼镜“嗯……”着说不上来。
廖叔放下报纸又说,再譬如,你刚才说你姓章,立早章。虽然一般人都这么说,但这样说是不对的,没文化。有文化的人应当说是“音十章”。
小眼镜的眼睛瞪大了:为什么呢?廖叔说,好,就是要善于问为什么。让我来告诉你。这个“章”是个会意字,是表示音乐终止的意思。《说文解字》上说,乐竟为一章,从音十。十,数之终也。懂了没有?小眼镜连连点头。廖叔将写在纸上的那个章字划成两部分:就是说构成“章”的不是立早,而是音十。小眼镜无比钦佩地说:廖老师,你简直太有学问了!
廖叔一笑:生活中处处都有学问。他顺手拿起茶叶:这个“明前毛峰”是什么意思?“茶”这个字又是怎么来的?别光知道啃书本。
廖叔一边说,一边已经看清了“明前毛峰”的生产日期,是今年的。
这时,门厅里传来吱呀一声,廖叔知道是老太婆回来了,大声说,老太婆,给我们烧点儿鲜开水嘛,我们泡茶!
廖婶爽快地应了一声,在书房门口探了一下头,诡秘地笑了一下。
廖叔假装没看见,对小眼镜说:这是你师母……去,把我书架上那本《说文解字》拿下来,还有《十三经注疏》,对,中间那层,横着放的。对对。你得熟悉它们的位置,以后我会经常给你讲到它们的……现在,就让我们来看看《尔雅》上对茶叶是怎么说的……
十一
差不多是30年前的事了吧?
廖婶一边削着莴笋皮,一边漫无边际地陷入往事。房间里传来廖叔抑扬顿挫的讲课声,偶尔也会冒出小眼镜细细的声音。
确实过去30年了。廖婶想。那时候她还在中学里教书呢。那天傍晚她从学校回来,见廖叔如丧考妣地坐在屋中间,面前摞着他的16本集邮册。廖叔一见到她就焦急地说,他们不收。他们不肯收。你说怎么办?
原来街道上通知廖叔,马上就要清扫四旧了,听说他有不少旧邮票,劝他赶快处理掉,否则红卫兵来了准没他的好事。廖叔一听不知如何是好。现在老家也不是安全之地了。廖婶就建议他捐给市博物馆。廖叔一想也是,管它属于谁,只要能保留下来。第二天一早他就带着这一摞集邮本子去了。
不料人家不要,任他怎么介绍这些邮票的价值,人家就是不要,说怕惹麻烦。这下廖叔没辙了。街道上已经通知他,明天一早红卫兵就上他们家来。像他们家这种情况,还是重点。廖婶小心翼翼地说,要不我帮你烧了?廖叔眼睛一瞪:亏你想得出来!你又不是不知道它们的价值。廖婶说,好好,不烧。那你只有老老实实地把东西全交给红卫兵了。廖叔叹气道:看来只好交了,说不定红卫兵里还有集邮迷呢,能把这些邮票保存下来。
廖叔就存着这一丝侥幸将16本东西拱手交了出去。但事先他作一个小小的手脚:他将一张他最珍爱的邮票卷成条,丢在了烟灰缸里。他觉得自己挺聪明。红卫兵小将们见他主动交出这么一摞“四旧”,很高兴,马上就在他们家厨房烧了起来。廖叔躲在书房里不敢去看。他想,这帮小子丫头,大概初中都没毕业吧。
但就在他们烧的时候,有一个丫头却在房间里转悠,扎着根腰带,这儿看看,那儿翻翻,大概想找找有无遗漏的四旧。廖叔当时坐在书桌前,眼睛一直跟着那丫头转。那丫头不知怎么就注意到了桌上的烟灰缸,接下来就注意到了烟灰缸里的一个小纸卷儿。
廖叔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儿。那一张是他从他的5张小龙票里挑选出来的品相最好的一张。他想哪怕留下一张,也算是没有白做20多年的集邮家吧。廖叔以为没人会注意到烟灰缸里的小纸卷,可这丫头偏偏就注意到了。这时候廖叔万分后悔,为什么不在烟灰缸里同时放上几个烟头呢?丫头凑上去,拣起小纸卷儿,展开,看了廖叔一眼,就把那小龙票撕了。一点点的,撕得粉碎。
廖叔如同被上了极刑。
他不知自己的表情变了没有,强笑着说,那个是不要的,已经不要了。这个小同志你眼睛真亮,你叫什么名字?丫头回答了廖叔,廖叔在记住她名字的同时,记住了她嘴角下的那颗痣。
选载于《中华文学选刊》1997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