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小追来说,那天晚上的一切都顺利得有些过分,他完全没用脑子就进入了其中,就好像那些落套的电视剧,编导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你想在演出过程中出点儿新是根本不可能的,就是想演砸都很困难。
小追起初盯上那个黄头发小姐,完全是因为她漂亮,她时髦,她在人群中打眼。黄黄的头发,短短的裙子――现在可是冬天啊。他下意识地骑着那辆昨天才弄到手的八成新的捷安特跟了上去。尽管肚子很饿,能饱饱眼福也好。后来黄头发拐弯进了一条小巷,他也跟着拐了进去,黄头发在一家院门口下了车,他也下了车。黄头发下车后在院门口传达室站住了,和守门的大爷说话,好像是询问报刊信件之类,小追就在那工夫相当自然地进了院子。当他抬头一眼看见楼房上写着“市建行宿舍”几个字时,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已在无意中进入工作环境了――他很清楚银行的宿舍意味着什么,那就意味着里面住了许多有钱人。老实说,从7点多遛达到现在,两三个小时了,又冷又饿,再没目标他就准备找点儿吃的休息了。
他磨磨蹭蹭地锁好车,很自如地回头,见黄头发也锁好了车,从车框里拿出那个亮亮的棕色皮包噔噔噔地上了楼。他也就跟了上去。黄头发上到5楼停住,拿出钥匙开门。他仍若无其事地继续往楼上走。当然走得很稳重,一步一个脚印的。这时传来电话铃声,是黄头发房间里传出来的,声音很亮很急促。黄头发听见铃声几乎是撞开门冲进房间的,然后“砰”的一声将门关上。小追从楼梯口往下一探头,钥匙挂在门上。这实在是不能怪小追,这样的机遇都不能把握的话就太没勇气了。
小追悄无声息进入了房间,没人请他的时候他只能这样。黄头发家的房间格局有些特别,一进门就是个饭厅;饭厅深入进去是厨房和厕所;侧面是客厅,客厅的侧面是两间卧室。小追大致扫了一眼,就明白这是人们通常说的两室两厅。他愤愤地想,这么个黄毛丫头,竟然就住两室两厅,太过分了。小追凭直觉径直潜入了厨房。厨房还不小,至少有5平米吧,冰箱和洗衣机都落户在这儿。小追一仄身,躲在了冰箱一侧。
黄头发冲进客厅接电话,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电话上,自然丝毫没察觉到屋子里已发生了变化。她紧握着话筒在那里诉说着,好像还挺动感情。显然这是一个她喜欢接的电话。小追听她讲电话的那股劲头,好像一时完不了,他就拉开冰箱找吃的。他实在是太饿了。可冰箱里除了几根火腿肠,什么吃的也没有。看来这不是个好好过日子的小姐。小追只好把火腿肠拿出来充饥。
黄头发终于讲完了电话,至少讲了半小时。接着她打开电视,把声音开得很大,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挺寂寞的样子。小追耐心等待着,肚里有了两根火腿肠垫底,等待已不那么难熬。火腿肠的味道还不错,小追已把剩下的几根顺手揣进怀里了。他估计着,这会儿恐怕已经11点了,黄头发该睡了。只要她一睡下小追就开始行动。当然,他也不想让她损失太多;就把她扔在沙发上的那个亮亮的棕色皮包拿走就行了,估计里面千把块钱总会有的。银行小姐嘛。只要身上有千把块钱,小追就踏实了。
终于,黄头发踢踢遢遢地走进了卫生间,似乎是要洗漱。小追一时有些紧张。小追并不是紧张自己被暴露――房间里毕竟只有他们俩人,一旦暴露了,制服一个小姐他还是没问题的――他是紧张自己把黄头发给吓着。你想你要是晚上在自家的厨房冷不丁看见一个陌生人你会怎样?我想你就是个大男人也会吓得三魂丢掉两魂的;何况这么个年轻小姐?小追想她很可能会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然后昏厥过去。小追可不想看到这样的情形。
还好,黄头发进了卫生间之后就哗啦哗啦地洗起澡来。
事后小追在反思此次的失败时,明确意识到自己的最大失误就在这一刻,他本该趁黄头发洗澡时拿上包走人的,可他却被那哗啦哗啦的水声给迷住了,他蹲在那儿想象着黄头发美丽的身体,一时有些迷迷澄澄,等反应过来想采取行动时,已经晚了――门外传来敲门声。
该死的敲门声!
黄头发却兴奋地从卫生间跑出来,湿漉漉地应答着去开门,好像她正盼着有人来。一打开门她就惊喜万分地说:怎么是你?小追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说,你看你,太大意了。黄头发立即发出一声惊叫――但叫得很开心――哎呀,我忘拔钥匙了,谢谢你谢谢你,快进来坐。男人似乎有些犹疑:这么晚了……黄头发说,就坐一会儿嘛,快进来。男人就走进来了。小追就知道那男人会进来,一个刚刚洗完澡的湿漉漉的女人邀请你进来坐坐,你能不进来?如果是小追也不会拒绝的,哪忍心拒绝?
黄头发说,你今天上哪儿去了?一整天不在办公室?男人说,和老总一起去诚信房产谈个投资项目。黄头发说,我给你打传呼你怎么不回?男人说,谈的时候我把传呼搞成振动的了,没听见。黄头发说,反正你现在是不在乎我们这些人了。男人说,哪儿的话,我是怕你烦我。黄头发说,什么怕我,你是怕你们艾红吧?男人紧张地说,你小声点儿。黄头发满不在乎地说,听不见,隔着两层楼呢。
两人说着话进了客厅。
小追想,这个男人也够大意的,既然发现钥匙插在门上;为什么不先检查一下房间各处呢?显然他没当过兵,也没当过警察。他大概和黄头发一样,是个银行职员。还有,他和这个黄头发一定有……暧昧关系。小追虽然没谈过恋爱,电视剧可是没少看,电视剧里这样的关系很多。每天晚上无聊时,小追就坐在茶铺里看武侠片打发时间,那些武林高手个个也是恋爱高手。小追已经很熟悉那些套路了。
黄头发说,咱们喝点儿酒吧。男人说,我不能呆太久。黄头发说,干吗,一来就想走啊?男人说,那就少喝点儿。你有什么酒?黄头发说,当然是干红了。黄头发一边说就一边往厨房来了。
这回小追紧张了,因为这回他一旦暴露,面对的就不是黄头发一个人了,尽管那男人没当过兵也没当过警察,可好歹也是个男人呀。但黄头发的全部心思都在那个男人身上,她走进来开冰箱拿酒,进来的只是躯体,她的眼睛和心全没带进来,所以她丝毫也没注意到冰箱一侧的小追――尽管小追瑟瑟发抖都抖出响声来了。
小追看着她拿了瓶酒出去,心想完了完了,他们这么一喝酒,不知道要折腾到什么时候才睡。夜长梦多,他随时都可能会被发现的。这会儿他有些懊悔今晚的行动了,看来太顺利也不好,像个陷阱。但现在想撤出游戏已经晚了,只能玩儿到底了。他顺着墙蹲到地下,作好打持久战的准备。
黄头发关小了电视的声音。有了男人,电视的作用在她那儿已大大减弱。黄头发娇滴滴地说,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今天心情特别不好,又找不到人说,给你打传呼你老不回,我好烦好烦。男人说,是不是快要来好事儿了?黄头发娇嗔道,你讨厌!男人说,我讨厌你干么还让我进来?黄头发说,你就是讨厌嘛!男人说,好好,我讨厌。来,干一杯。
响起了清脆的碰杯声。接下来声音渐渐变小了,一直小到小追已无法听清。再接下来小追听见了女人哼哼叽叽的声音。根据电视剧里得来的间接经验,小追知道他们准是干那种男女之间的好事了。可他们为什么不进卧室去干呢?他们进卧室的话,小追就可以干他的好事了。早干完早了,免得他们彼此妨碍。
这时小追听见稀哩哗啦的响动,然后是重重的脚步声,他判断是那个男人抱着黄头发进卧室了。他迫不急待地探头一看,果然客厅已空无一人。但遗憾的是,灯大亮着,他们没顾上关灯。这么亮的光线对小追的行动可是不利。不过卧室的门倒是掩上了。小追想了想,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他想,就他们俩现在的状态,无论如何也不会注意到外面的,他至少有5到10分钟的作案时间。够了。
小追溜进客厅,一眼就看见了那个亮亮的棕色皮包,同时还看见了一个黑色男士包――这当然是意料之中的意外收获。小追把两个包紧紧地抱在怀里,影子一样地飘出客厅,他在心里默默祷告着,千万别出事,千万别出事。
但祷告不灵,就在他正要拉开房门之际,电话铃声突然大作!刺耳的铃声把小追吓得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倒在地,情急之中他闪进了卫生间。
如果作为连续剧,这样的剧情完全用得上跌宕起伏这个词了。
电话铃声响得阴森恐怖,令小追想起了那部他看过的日本影片《午夜凶铃》。他只能屏息等待。响到第三声时黄头发冲出来拿起了电话,小追听见她没好气地“喂”了一声,然后非常粗暴地说,打错了。
原来是个打错的电话!太可恶了!不要说黄头发,就是小追也气得不行,这不是生生地搅乱了两件好事吗?
正在这时发生了一件小追打死也想不到的事:只听扑通一声巨响,他怀里的两根火腿肠掉在了地上。什么叫因小失大?这就是个典型例子。
正要进卧室的黄头发听见了响动,怔了一下,立即顺着声音寻到了卫生间。当然,她一眼就看见了小追。让小追意外的事,她并没有尖叫一声昏厥在地,而是直愣愣地看着他说,你是谁?你怎么进来的?这让小追想起有一回他在大街上目睹的一起车祸:一辆夏利车将一个大爷轰地一声撞出了几米远,司机吓得脸色煞白,大爷却在马路中间撑起身子清醒地冲着他,你别想跑,我已经记住你的车号了,31862。路人都笑起来,以为没事。但10来分钟后,大爷就昏迷不醒了。小追估计黄头发此刻也属于这种情形,过一会儿才会昏倒。他想她只要一昏倒,他就夺门而出。
但情况显然在朝着不利于小追的方向发展,卧室的男人听见动静迅速地赶了出来。男人上身披着西装,下身却穿着短裤,光着两条细细的长腿,模样有些好笑。他看见小追,惊愕地张大了嘴巴,但片刻之后就冲上来扭住了小追的胳膊,并朝黄头发叫道,你还愣着干什么?这是个小偷!
小追发懵似的一点儿没反抗,男人扭住他的胳膊说,快找根绳子来!黄头发这才梦醒似的,冲进厨房去找绳子。由于有个男人,黄头发始终没有昏厥过去,这让小追非常失望。
小追被他们捆住了手,但他并不害怕。因为他听见男人不断地念叨说,怎么办?怎么办?男人比他更害怕呢。
按常理,这时候他们应当打电话报警,让警察来带走小追,但他们没打算这么做。原因是显而易见的。男人捆好小追,穿好衣服,沉思片刻对黄头发说,这样,你打电话报警,等警察快到的时候我就离开。黄头发说,那怎么行?警察不会相信是我抓住的小偷的。男人说,你说你练过武功,谁会去查?黄头发说,我看不如你就说你是来玩儿的;正巧碰上了小偷。男人说,我来玩儿?这都几点了我还来玩儿?让艾红知道了我还活不活?黄头发不高兴地嘟囔道,你就知道艾红。
小追觉得他们这么讨论他的去向,好像和他无关一样,忍不住开口说,我看你们还不如……黄头发凶巴巴地打断他的话说,你少说话!小追说,那我就告诉警察是一个男人抓住我的。小追的话让黄头发和男人都大吃一惊。男人怔了片刻说,我不管,反正我得走。黄头发说,那警察也会找到你的。男人有些气恼地说,你干吗?好像不把我暴露出来不甘心似的。黄头发说,我也不想这样,可有什么办法?遇都遇上了。警察一来,左邻右舍都会知道的,谁会相信我一个人逮住一个小偷?再说逮小偷是英雄行为,又不是坏事。同事们知道了,还会佩服你呢。
小追听出来了,黄头发的确是想故意暴露出男人,准确地说,暴露出男人和她的关系。这样她就可以赖上这个男人了。黄头发有些自私。
小追这么一想就说出来了,他说我觉得你有点儿自私。
黄头发眼睛一瞪,显然这话戳到了她的痛处,她冲着小追大叫说,你瞎说什么呀?我自私,我为了他把婚都离了,他倒好,又有老婆又有我,过得挺滋润。可是我呢,每天一个人孤孤单单的……黄头发说着眼泪就出来了。
男人说,你瞎说什么呀?我哪儿不管你了,住得这么近,我哪能想来就来呢?
这么一听小追又觉得男人也自私。
小追说,我有个建议你们听不听?
黄头发和男人都转过头来看着他,都没说话,但从他们的眼神看,他们都想听。小追就说,反正我也没偷成,你什也没损失,不如把我放了,你们继续睡觉,我也回去睡觉。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男人没说话,他看看黄头发。显然他很想同意这个办法。
但黄头发叫起来,说,你想得美!你想逃脱惩罚吗?之后她又转过头来冲着男人说,你今天要是把小偷放走,我就告诉所有人你是个胆小鬼!黄头发一边说一边抓起电话,但另一只手按在叉簧上,一副握着拉环手榴弹的样子。
男人一见,比小追还要沮丧。他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来,有些听天由命的样子。
时间一分一秒地在走。小追有些急了,他孤注一掷地说,我还有个建议。
男人又抬起了头。小追索性冲着他一个人说,你把我送到派出所去,这样警察就不会来了,左邻右舍就不会惊动了。男人说,那我怎么和警察说?小追说,你就说在楼道上抓到我的,我刚从这家出来,被你碰上了。男人动心了,冲着黄头发说,你看呢?
黄头发不知是困了,还是对男人彻底失望了,斗志已有些松懈。她扣下电话,懒心无肠地说,随便你吧。我算是把你看透了,没出息。男人说,我看这样较合适。黄头发不说话。男人说,那我们赶紧走吧,不然一会几天就亮了。黄头发说,走吧走吧,你们都走吧。看着你们我就心烦。
小追暗暗松口气:他终于可以离开这个黄头发冤家了。男人抓着他的胳膊出了门,黄头发在关门的那一刻大声吼道:两个都不是好东西。男人没听清,问小追,她说什么?小追想说,怕男人又纠缠个没完,不敢复述,就说我也没听清。下到三楼的小追说,这个小姐太厉害了。男人说,你少管。下到二楼时小追又说,其实警察也不会把我怎么样的,我这属于行窃未遂。男人说,你未遂?我还未遂呢。小追忍住笑说,可不是,俗话说,捉贼捉赃,捉那个……成双,其实咱俩都没干成事。男人生气地说,你少把我和你拉扯到一起。下到一楼小追问,你带身份证了吗?男人问,干吗?小追说,派出所要登记证件的,还要写详细过程,签字画押。男人没说话。走出大院后男人站下来说,你自己走吧。
小追不相信似地看了男人一眼,站那儿没动。
男人说,不过你要弄清楚,我放你走,不是因为怕去派出所。我又不是坏人,干吗要怕派出所?我让你走,是因为今天你帮我说了话。
小追好奇地问,是哪句?
男人说,就是你说她自私那句。说老实话,她真的很自私,可我一直不敢说。她就是自私,光顾自己。我是在她离婚后才和她……那个的,可她现在非说是为了我离的婚,要我也离婚。怎么可能嘛!我和我们那口子好好的。再说我好歹还是她领导嘛。我也没少关照她嘛。上次去上海学习就一个名额我都给了她,那么冒险的事我都于了,她还说我是胆小鬼,她也太不体谅我的难处了,太不知足了……
男人忽然住了口,大概他一下想到自己此刻竟在和一个小偷诉说苦恼。
小追却老三老四地安慰他说,女人嘛,就是这样,得寸进尺。
男人说,行了行了,你赶紧走吧。
小追仍关心地说,那你怎么和她交待?
男人说,交待什么?大不了就是闹翻呗,反正我也烦了。
小追说,要我看,她不会和你闹翻的。
小追话音刚落,男人的手机就响了,男人看了一眼号码,又看了一眼小追,打开接听。小追听出来了,是黄头发打的。男人牛皮哄哄地说,快到派出所了……对……什么?不去了?干吗不去……你不信?那你自己跟他说……
男人把电话递给了小追。黄头发一听小追果然还和男人在一起,没好气地说,你赶快滚蛋吧!算你今天运气。
小追彬彬有礼地说,那就谢谢啦!
小追为自己重获自由而欣喜万分,但他并没有撒开腿就跑,今晚的遭遇太有意思了,就这么结束了怪可惜的。他拍拍男人的肩膀,一付知己的样子说,我劝你老兄以后离那个黄头发小姐远点儿。男人说,为什么?小追说,你难道没听说过那句老话吗?黄毛丫头多作怪。男人笑,她那个黄毛是假的;美发店染的。小追说,那就更作怪啦。男人笑了一下,转身往回走。小追在后面喊,喂,等等。男人不耐烦地说,你怎么那么多事啊?小追说,我的自行车还在你们院里,这样吧,我也不取了,留给你,这是钥匙。
小追将钥匙扔进男人怀里。见男人愣在那儿,小追这才心满意足地走了。有一句话他始终没说;他可不是“未遂”,因为他已经从黄头发的包里拿走一叠钱了。从厚度估计,总有千把块吧,如此,今天晚上总算没白受一场惊吓。
《山花》2000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