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白罂粟

第6章

白罂粟 裘山山 9202 2024-01-19 10:09

  田湄推着自行车,不经意地抬头,发现天气放晴了。厚厚的云层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撕成了薄片。阳光正透过丝丝缕缕的薄片照射下来。她想,阴雨天终于过了。这么想的时候,她的前轮一下撞上了什么。视线移下来,是一辆小汽车的后屁股。紫红色的小汽车,很漂亮。车窗里立刻有个脑袋探出来,不满地看了田湄一眼。田湄想,还好走得慢,这种车可碰不得。

  大门的保安挡住了车,汽车又挡住了大门。田湄只好侧身从保安后面过,她听见车里一个男人不耐烦地说,租了你们的写字间,还能没个车位?田湄瞟了一眼,见说话的是一张有些面熟的脸。这张脸挨在司机的旁边,看见田湄愣了一下,接着以更不耐烦的口吻说,你们的物业管理是怎么搞的?还文化单位呢。

  田湄明白了这一定是租他们报社大楼的主。他们报社的17层高楼有10层是租出去的,只有伸进云里的7层是他们自己的。她进车棚锁好车,脑子却始终被刚才那一眼纠缠着。在哪儿见过?肯定是见过的。某个采访对象?还是……田湄一时脑子发木。紫红色小车受了极大委屈似的开进来,驶过田湄身边,然后滑进了地下停车场。田湄看见男人已经下了车,朝大楼里走。

  在电梯间他们又遇上了。田湄已经断定自己认识他。很多次,田湄碰见面熟的人想不起来,最后人家把她叫出来了。所以这一次田湄决定主动打招呼。她点点头说你好。男人似有些意外,但还是点点头,也说了声你好。男人按了7楼,很快就下去了。

  走出电梯时男人回了一下头,好像想说什么,终于又没说。电梯的门合上了。就在电梯门合上的一瞬间,田湄想起男人是谁了,他就是他,具体地说,他就是那个十几年前被她拒绝过的男人。

  那是田湄刚从插队农村回到城市的时候,25岁,还没对象。父母着急,把她推进了走马灯一样的择偶生活中。她见了一个又一个,像通常出现的情况那样,都没成。这中间有那么一两个,她见了第一次之后又见了第二次,也就是说,一时成为重点,其中就有他――这位她今天邂逅的男人。

  他当时是个中学教师,教物理。应该说他的硬件都符合她的条件,或者说她父母定的标准:年长两岁,学理工科,家乡人。可不知怎么,两个人走到一起,总是没话说。田湄当时想,现在就没话说,将来成了夫妻还不得绝音?于是回绝了。据介绍人说他很生气,他说田湄对婚姻的态度很不理性。他还说感情是可以培养的。有了感情自然就会有话说的。田湄听到这个说法觉得挺意外,心里略有些歉疚,也略有些后悔。

  两年后她终于嫁给了现在的丈夫。他让她下决心嫁的理由就是他让她有话说。有话说说明他们之间有缘,有吸引力。可是田湄却不知道,话是可以说尽的。在经过了15年的婚姻生活之后,他们终于把话说尽了,或者说把好话说尽了,剩下的尽是气话。气话说多了,只有离婚。

  这是田湄没有预料到的。

  第二天中午吃饭,田湄在大楼的餐厅里又一次遇见了那个男人。男人正在窗口买菜,看见田湄就点点头。很快,男人就和另一个男人找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田湄注意到他用的是和自己一样的饭卡。他们报社在大楼中间修了一座漂亮的餐厅,因为伙食开得很好,所以许多报社以外的人员也愿意来这里用餐。餐厅本着盈利的原则一律欢迎。

  田湄因为改一个版面下来晚了,独自一个人坐在那儿,要了份抄手一边吃一边看稿子。看稿子不是敬业,是怕尴尬。男人在旁边的桌子上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好像是公司业务,房地产什么的。

  因为想起他是谁了,田湄不好意思过去打招呼。男人吃完饭把碗一搁,另一个男人显然是他手下,就拿去洗了。男人点起一支烟,很自然地转过头来和她打招呼说,你在报社上班?田湄点点头。田湄想,看来他也想起自己是谁了。

  男人指指地板,说,我在你们楼下租了半层楼。田湄点点头。男人说,有空来坐坐。田湄点点头。除了点头,她好像不会别的。

  男人走了。

  从背影看,他比过去宽了许多。

  整个下午,田湄都坐在办公室里发呆。办公室朝南,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让人平添几份惆怅。此刻他们报社顶楼的那个茶厅里,阳光一定更好,她想,不知靠着落地玻璃窗的那个座位是否还空着?

  许多年来,准确地说是搬到这个办公大楼以后,田湄的心底一直存有一个向往,那就是某一天和一个有情调的男人在顶楼的茶厅里喝一次下午茶。这个人必须和她熟悉,但又没有熟悉到不在乎她的程度。而且他还得能和她谈得来,也就是说,得有点儿文化。他们坐在茶室里漫无目的地闲聊,享受着阳光和闲适的生活。但这样一个简单的愿望却由于缺少男主角而一直无法实现。

  其实过去别人也约她喝过茶。但每次都让她失望。对方通常都是知道她离异了,怀着某种热情邀请她的。这样的约会要么太甜,要么太酸,要么就发涩。田湄一直想自己来安排一回不带任何功利目的的约会。

  现在,田湄忽然觉得男主角出现了。从各方面来说,今天这个男人最合适进入她向往的情景了。他认识她,却不了解她今天的状况。他曾是个老师,文化不会低,经过了这么多年的闯荡,阅历也不会少。

  就是不知他肯不肯?她曾经拒绝过他,曾经让他难堪。不过田湄想,事情已经过去十几年了,怨气该消解了,如今他混得不错――至少从表面上看如此,不会计较的。一般春风得意的人都比较宽宏大量。他今天不是主动和自己打招呼了吗?说不定他还想让自己多了解他的近况,为过去的拒绝懊悔呢。这也能得到一种人生的快意呀。

  当然,今天显然是不可能的。尽管今天的太阳如此好。刚刚才见面,大唐突了。最好是再见几次之后,稍稍熟悉一些之后。田湄踏实地想,反正现在他们在一个大楼里上班,见面的机会有的是。等哪天自己有勇气了,就打个电话到楼下去约他。

  田湄这样想的时候,忽然意识到男人并没有给自己留下联系电话,他只是说有空来坐坐。他是什么公司,怎么联系,她都一无所知。他们忘了互换名片。

  这时,一个小姑娘抱着一摞信走进办公室,夸张地说,田老师,就你的信多。

  田湄站起来去接,笑说,可惜都是写给田编辑的,不是写给我的。

  小姑娘反应很快,说,听见没有,我们田老师在等信呢。

  田湄说,岂止等信,还等人呢。

  大家都笑。他们这个办公室,历来气氛比较轻松,因为年轻人居多。田湄离婚后曾告诫自己,别让人家说女人离了婚脾气怪,所以特别注意脾气,常和几个小青年说说笑笑。即使真有事生气了,也克制着。大家果然说,田老师一点儿也不像个离了婚的女人。

  但是大家却不知道,田湄一个人在家掉眼泪的时候多着呢。

  几天后,大概是两天后吧,田湄又在电梯里遇见那个男人了。这次比较特别,他的身边有个孩子。田湄很自然地问,是你的孩子?男人摇摇头,然后颇有意味地一笑:我的孩子。

  电梯里人太多,他没说下去。

  田湄听那语气,似乎是说,我的孩子,我都不知道在哪儿。或者:我的孩子,我哪里见得到?当然,还可能是:我的孩子哪会那么小?或者,我的孩子哪有那么大?

  田湄确定不了是哪一种。但田湄已经有点儿感觉了,他的家庭似乎也不太妙。他总是在报社吃饭,甚至包括晚饭。工作有那么忙吗?这样更好,田湄自私地想,如果他家庭非常美满,他就会很依恋,不会有兴趣在外面逗留的。

  但这一次碰面,除了说了句莫名其妙的孩子,他们没做更多的交谈。更不可能交换名片了。后来他们还在电梯里碰到过,她发现男人上班挺准时。但他们从没在电梯里说过三句以上的话,有时一句都没说,只是点点头。因为他所在的7楼总是很快就到,而她又没有任何理由在7楼走下去。她得上升到15楼。

  这让田湄的那个想法始终停在心里,毫无进展。

  周末转眼来临。

  对田湄来说,周末是她的另一个职业的开始。她要全心全意地做母亲。女儿读小学六年级,正是比较紧张的时候。所以在这两天半的周末里,田湄为她做了周密的安排。星期五晚上学琵琶,星期六上午作文班,下午做作业;星期天上午数学班。惟一能休息的是星期天下午。

  为了让女儿不至厌倦,她总是把这半天安排得很幸福,下了课先吃麦当劳,然后母女二人逛逛商场,这时候田湄会毫无原则地给女儿买这买那。逛完商场之后又去饭馆吃饭,吃女儿最喜欢的炒田螺或辣螃蟹。

  不过这个星期天的晚上,田湄却不得不把女儿带到报社吃饭了。她负责的那个版面“百姓屋檐下”搞了一次征文,响应者之多出乎她的意料,只好加班。女儿总算懂事,虽然不高兴,也还是跟着来了。

  母女俩来到餐厅,周末的餐厅显得有些冷清。刚买好饭菜坐下,男人进来了。田湄正用手撕扯着鸡翅膀,因为沾了一手的油,她就叫女儿在包里给她找餐巾纸。女儿半天翻不到,他走过来递上一张。田湄抬头看见他,毫无思想准备,一时竟有些局促,连谢谢也忘了说。

  男人倒是很从容,笑笑,也去买饭菜,然后很自然地走过来和她们母女俩坐在了一起。他没有问这是你女儿,大概他一眼看出来了。他说,怎么,周末还吃食堂?田湄说,食堂干净。后来田湄想,这算个什么理由?要干净家里更干净。于是她补充说,晚上我们要加班。

  然后她问,你们也加班?

  她总算把话题还给了他。男人说,我们无所谓加班不加班,反正有事就得做。她说,我看你们公司人不多。男人说,是,我们总共不到十个人,我不喜欢搞那么大规模。男人又自负地说,可是我们这几个人平均每年为国家上缴的利税比那些大公司的人要多。田湄想,看来他们公司的效益不错。不过田湄这么想的时候一点也不嫉妒。在报社工作就是有这么个好处,什么样的鸟都见过,怎么飞都不会让她吃惊。她说我看你也是够忙的。男人说,是啊,每件事都得亲自去跑。就像毛主席说的,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

  田湄一下乐了,这种话让她亲切。

  女儿奇怪地看看她,不明白有什么好笑的。田湄很想再接着他的话题说点儿什么,比如问问他成家了吗?但女儿却开始打岔。

  女儿对和她说话的任何男人都非常警惕,尤其对能让她开心的男人更为警惕。有一次女儿竟说,妈,我看你就别找了,你一个人挣的钱够用了。在女儿眼里,母亲如果再婚,肯定是为了经济上的原因。田湄有时会为此感到伤心,觉得女儿太不关心自己的感情生活。自己毕竟才40岁呀。可是一想,现在这种局面是自己造成的,她也就原谅了女儿。

  男人很明白似的,不再说什么,迅速地吃了饭,先走掉了。

  从报社出来已是晚上10点,田湄感到很累。女儿早已被前夫接走了,她又成了孤单一人。差不多每次周末结束时,田湄都会感到身心疲惫,体力和情感都已经透支。这种时候她的心情总是特别的糟,特别希望能有个人说说话,能在新的一天到来时,陪她喝喝下午茶。可是女儿临走前竟然说,妈你真的是加班吗?不是和人约会吧?她有些生气地说,是约会又怎么了?你现在怎么学会干涉我了?田湄沮丧地想,女儿怕自己约会,自己还没人可约呢。

  在大楼外,田湄意外地看见了那个男人,他正站在停车场的出口处和一个人说话。田湄想跟他打个招呼,话到嘴边才突然想起不知叫他什么好。叫他名字是不合适的,他们还没有熟悉到那个程度。最好是叫他某经理,这样既有尊重又有距离。可要命的是,她竟想不起他姓什么了。第一次邂逅时她就回忆过他的名字,只想起他叫什么剑侠,因为他爸爸是个武侠迷,但却没想起姓。大概名字特别,反而忽略了姓。田湄脑子里迅速转着,周剑侠?不像。赵剑侠?不像。孙剑侠?也不像。徐剑侠……还是不像。因想不起男人姓什么,就放弃打招呼的念头。她独自走出报社大门,车流人流渐稀,田湄望望天空,心里舒坦了一些。

  有辆车从后面慢慢开过来,田湄往边上让了让,车却滑得更慢了。等田湄回头时,车又滑走了,然后加速驶远。田湄认出是那个男人的车,心里一时有些不好受。在她看来他应该摇下车窗,伸出头说,要不要我送你一段?那样的话,田湄会毫不犹豫地坐上去的,她真的觉得很累,真的很希望有人送她回家。

  但是,田湄也只能是叹口气了。

  走了两步,她放弃了坐公车的打算,招手叫了辆的士,决定享受一下被人送回家的滋味儿,尽管这人是个陌生人。

  日子一天天过去,田湄与男人仍是时时碰到,但仍没有进一步的交往。田湄想,看来他还是不想和自己交往。不然他干吗不主动给她一张名片?也许他对往事仍耿耿于怀。也是,一个大男人,干吗要和一个否定过自己的女人重修前好呢?何况还没好过。

  田湄对此倒很想得通。只是有一点让她苦恼,他们总是要碰上,每次碰上,田湄就会被那个苦恼缠住:他到底叫什么剑侠?至今她已经试过20个以上的姓氏了,没有一个对上号的。有一回她几乎确定他叫孙剑侠了,可再见到面时,她又把它否定了。为此,田湄真恨不得能找一本百家姓来翻翻。

  由于想不出男人姓什么,田湄心里那个喝茶的念头也一下子淡了许多。她觉得自己怎么能和一个不明不白的人喝茶呢。

  但是有一天,事情终于起了变化。

  事情的来龙去脉是这样的。这天中午他们又在餐厅碰上了。男人先到,田湄后到。田湄看见他,还是习惯性地点点头,好像一个老熟人。男人买了饭菜,主动坐到了她的对面。

  男人坐下之后对田湄说,有件事,我一直想问问你。田湄问什么事。男人似乎有些犹豫。田湄敏感地想,该不是问当年为什么拒绝他吧?那可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田湄这样想的时候,突然就说出了那句她一直想说的话,她说我们这个大楼的顶楼上有个茶室,相当不错,要不咱们上那儿去说?男人立即同意了,于是两人约好今天下午4点在茶室见面。

  天气虽然不是特别的好,也还符合田湄的要求,多云,阳光偶尔从云层里款款步出,俯视人间。但不知怎么,田湄心里并没有出现想象中的期待和兴奋,反而很不安。她不断地猜测,男人找她问什么事?或者说,是真的有事,还是借口想和她聊聊?聊什么?是往事还是今天?

  田湄想,最好他也和自己一样,只想找个人喝喝茶。

  不管怎么样,田湄决定下午早些上去,把那个靠窗的位置占上。她想象中的下午茶就是在那个位置,朝西,午后的阳光正好照射进来。

  不过,当田湄真的在那个位置上坐下,并且面对那个男人时,却找不到感觉了。她满脑子被一个非常具体的问题占据,他姓什么。到底是什么剑侠?田湄决定在没弄清楚这一点之前不展开谈话。

  小姐走过来,问他们喝什么茶。田湄征询男人的意见,男人反问她,她就点了一壶碧螺春。

  男人说,好像你们搞文字工作的人都喜欢喝茶?

  田湄说是。

  男人说,这些年你还好吧?

  田湄说,还好。

  茶送来了。透明的玻璃杯里,叶片还蜷缩着,只透出一点点绿。田湄端在手上,让阳光透过,叶片轻曼地舞着,渐渐舒展起来,让田湄心里找到了一点感觉。她说,我最喜欢看茶叶泡开的样子了。男人听了这话,也端起杯子来看,正想说什么,手机响了,男人说了声抱歉,就去接电话。

  田湄觉得有些扫兴。喝下午茶时真不该有电话搅进来。她把头转向窗外,远近都是楼房,高高低低,灰成了一片。即使是午后的阳光也无法把它们照得温暖明亮。她想,等男人接完电话,她就说,我提议咱们都把电话传呼关掉。但她听见男人在一旁打电话的声音有些不快,似乎是工程出了什么麻烦。

  男人关了电话抱歉地说,对不起。田湄说,你没事吧?男人说问题不大,工地上有些麻烦。田湄就不好说有关电话的话了。她忽然说,咱们还没交换名片呢。男人说,就是,我老忘。男人一边说一边摸出皮夹,但翻了一下后说,真不好意思,我的名片用完了。这样,我给你写一个。

  男人撕下一张纸,熟练地写了3大串阿拉伯数字,办公室电话,传呼,还有手机。但田湄渴望见到的那个姓却没有出现。田湄假装不经意地说,还有你的大名和公司的大名呢?男人又低头写。写了公司正要写他的名字,手机又响了。这次男人连对不起都顾不上说,赶紧接电话,而且很快就皱起了眉头。

  田湄听出还是刚才那件令他挠头的事,看来他必须马上赶过去。

  田湄端起茶杯细细地看,所有的叶片都已舒展开来,叶片上的茎脉清晰可见,好像回到了阳光照耀下的山坡。

  这么好的茶,只好自己一个人喝了。

  初发《长江文艺》第1999年第6期

  选载《选刊》1999年第8期

  

上一章 |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手机
书架
书页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