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长安古意

2、孰为可托者

长安古意 小椴 6096 2024-01-19 10:17

  裴琚踱着方步从自己的书房走向那个小偏厅时,心中还在想到底是什么人,不肯通名,却能逼着自己的长随一意约请,定要逼自己前来私底一会?

  他走去的方向是裴府后园,这里地处隐秘,来的人想来走的也不是正门。那人一定是在自秘踪迹了?

  裴琚要去的那个小偏厅匾为凭风寄水,所以也叫‘寄水厅’。

  时近申时,外面的花月清幽,寄水厅内却烛光微黯。

  裴琚一走到寄水厅门口,就见一个女子娇俏俏的身影正自俏俏地凭窗而立。

  裴琚稍稍加重了一点脚步,那女子已先闻声辨人,开口叫道“三哥。”

  裴琚的脸上划过一丝惊喜“棂妹?你怎么会到了这里?”

  裴红棂一旋身,裴琚已一把拉住了她的手,含笑道“呵呵,让琚哥看看,这些年你可变样了没有?”

  说着,他一声轻笑“我的意思是――变丑了一点没有?”

  裴红棂的脸上嫣然一笑,那笑意映着灯花爆出的一点烛红,灿成一派娇艳。

  裴琚看到她一笑,不由就想起童年的时光,没来由地就觉开心起来。只听他道“你可还记得――小时那个阿病多少次总是那么傻呆呆地望着你,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最后有一次才道‘你就不能变丑一次我给看吗?哪怕只丑上那么一小会儿?哪怕只丑上一次?’”

  他提起旧事,裴红棂也忍不住大笑起来。裴琚更是十分高兴,用手指扯了扯裴红棂鬓边散出的一绺头发――但不会象小时那样欺负得她感到痛了,含笑道“好了,现在阿病不在这儿,我欺负下你也没人为你出头了。――你怎么一个人来的?没有跟随吗?你这脸……你这脸怎么了?”

  这时他才惊讶地发现裴红棂那明眸素齿间、左颊上有一块不大不小的烫痕。刚才还是一派兄妹重逢、偶话当年、言笑融融的无忌――仿佛那一切都还仅只发生在昨天,只是不小心被时间这个小偷整整窃取了十年――可这一望之下,那烫痕如此真实地从那彼此完全隔绝、对对方全然无知的生活里凸现了出来,似乎诉出着所有时光的流转中、生活底里处的那一份艰险烦难。

  裴红棂也静了下来,她轻轻掠了下鬓发,忍住那笑意底下不知觉就要浸出的红泪,微笑道“没什么,只是我经历过的一场凶杀中的一点遗迹。”

  寄水厅中猛然一寂。裴琚默然地搓着手,有倾才道“东密之人这些天一意追杀、不肯放过的就是你?”

  裴红棂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裴琚立直身,心头一惨他久知近几月来东密‘灭绝王’法相手下屡有异动,但他们行事隐秘,裴琚虽有猜测,却也不敢确定他们要追杀诛连的竟真的不避孤寡!

  ――而小妹几乎可以说,手无缚鸡之力!

  他完全想象不出这几个月小妹是怎么度过来的。有一种想再次象她小时那样把她拥抱入怀的冲动――象当年一样,在她一场噩梦初醒时那么把她搂之在怀。

  可裴红棂的背脊似乎无声地挺了挺,无声地拒绝了他的慰抚之意。

  裴琚定了定神,从兄妹之情中清醒过来。他思维缜密,含笑道“愈铮死前,可是留给了你什么东西?”

  裴红棂没有回答,但裴琚在她的静默中已读出了答案,只听他一怒道“那个穷书生,娶了我的妹子,好好当他的闲官就罢了。生前他不能给你一刻安稳也就算了,连死了也搅得你不得清静!”

  他很少动怒,这时一怒之下,只觉气血翻涌,一伸手,就向身侧案上猛地拍去。他这一下拍得极重,指上一只名贵的汉玉搬指已经拍得粉碎,这时他却听到小妹静静地开口道

  “三哥,你不要怪他。”

  “是我自己我――愿――意――”

  裴红棂轻轻地一垂首,但这一垂首垂出的不是胆怯,反是一种刚烈。她不是那种惯于在人前表现自己坚决的女子,总觉得那份坚决、她如忍不住万一不小心露出的坚决,会不小心冒犯这个平静而疲沓的人世――她还有什么不满?愈铮是把他平生最看重的事业托付给了她,她还有什么不满?她别无它言可答,也只有三个字我愿意!

  ――小妹已不再是当年的那个小妹了。裴琚的心中猛然升起一缕无力感。那无力感伴同着岁月的沧桑,近来时时会在他的心头浮起。

  半晌、他才哑声道“那他交给你的是什么?”

  裴红棂知道对这个一向才智卓著的兄长没必要隐瞒,但她还是静静地看了她三哥好久,才从领口慢慢地掏出一样东西。

  只听她清锐锐地道“谁想到这个东西竟会惹来东密如此震怒……”

  “我只知道它叫――”

  “《肝胆录》。”

  “这就是愈铮留给我和小稚母子的唯一的东西。”

  裴琚的手猛一拊额,这一拊拊得是如此的用力,以至他的脑门都被自己拍得有些发红

  “这世上果真还有这个东西?”

  他的感喟似惊似叹。接着,他忽然大笑起来,笑声干哑“小妹,你知道,当初你嫁给肖愈铮时,我是很有点瞧不起他的。这个出身寒微的穷丁,却凭白拽着一身不知哪里来的酸硬骨气,满世界里去硬碰。可是,这些年下来,我却是要佩服他了。当今朝中,人人萎缩,自老相国丁中书撒手而去后,还敢在朝中一逞风骨,傲然立世的却也只有你那个愈铮了。这些也还罢了……硬气代不乏有,我现在佩服他的却是他原来真的掌握那个隐隐一直在一个小圈子里流传、说是存在于世的一样绝秘。嘿嘿,嘿嘿,东密势成已久,屡思变局,可为了你郎君一介书生,与他手中自构的一册仅在传闻中的《肝胆录》,居然潜忍多年,不敢轻发一试!这份胆略,嘿嘿,就算上你三哥我,并世之中,只怕也无人能及!”

  说着他一低头,目如鹰隼地盯着裴红棂“你到底知不知道,那《肝胆录》中所书,到底是些什么秘密?”

  裴红棂静静地望着他,在三哥面前,再也没有必要隐瞒了。

  她看了裴琚很有一刻,才道“三哥,我知道,想来你也知道,万车乘也知道。”

  “这就是我来找你的原因。”

  忽然她猛地一拍,‘啪’地一声就把那纸羊皮小卷扣在了案上。只见她双目直盯着裴琚“它就在这里。”

  “你是不是真的要看?”

  “只要你给我一个承诺,这东西,现在你就拿去。天底下拿得动它的,只怕现在也只有三哥你。”

  她看着裴琚,似要在三哥眼里榨出一丝胆色来。

  ――愈铮死前说,这《肝胆》一录,是当今关联至重的一个所在,不止干涉到他一个人的性命,而且关涉到很多很多人的性命,甚或天下苍生之命。她记得愈铮临终前对自己说“这个小册,你可以交托的,当今世上,也许只有两个半人……”

  ――他的目光忽然变得渺茫,似乎也料不定裴红棂究竟找不找得到那两个半人。

  ――那两个半人中,排在第一的人不可说,不能说,肖愈铮也仅只告诉了她一句隐语;第二个人,裴红棂印象中记得极清,他叫丁夕林,水部郎中丁夕林。

  至于那排在最后的半个人……

  那就是她的兄长――裴琚!

  裴琚脸上的神情瞬息数变,裴红棂看着自己一向宁定、外人常评为‘每逢大事有静气’的三哥,他的心里分明在剧烈地交战着。

  她转过身,眼里忽然染上一点湿意。那不是为伤心,而是忽然感到苍凉――人生代谢原如此,就是亲如兄妹,经年不见,一霎开怀,最后不知不觉间就已缠绕纠葛上的还是这些人事。她知道,琚哥也不再是当年的那个琚哥了,而自己,也不再是当年的自己。

  或许自己的此番前来,也不过是他本已纠缠烦乱的生中不得不面对的一局乱棋。

  裴琚双手互搓,只听到一连串轻微的骨节响声在他双掌之间响起。裴红棂惊异地看着他――这声音不象是自己一向温润如玉的三哥所发出来的。那指节之声一声声在她耳里噼噼剥剥地响着,然后声音忽止,如暴雨初过,裴琚的鬓侧忽然微浸出了一层汗。汗一出,他手指间的声音就忽停了,似乎那汗已泄去了他浑身的精力。

  只听他静静道“你要我给你做出什么承诺?”

  裴红棂手忽从怀里掣出了一个小小丝囊,有些自愧,却更多的是坚决地道“附心蛊,就是这个附心蛊。只要你肯让我把这附心蛊种在身上,它日你一旦有违承诺,我有能力随时取你性命就可以。”

  这《肝胆录》究竟是什么东西,竟让她不得不说出这样冷狠的一句。裴红棂口里说得很淡,但她自己也觉得这不象一场兄妹间的谈话,而象是……

  裴琚的眉毛忽然一蹙,他第一次认识裴红棂似地看着眼前这个小妹――附心蛊,她怎么会有这个东西?

  然后他忽然一笑“这东西的诱惑确实很大。我知道里面究竟装有多大的权利。”

  顿了顿,裴琚才道“但如果是这样,你要的承诺是如此之重,那么,三哥不要,你也最好把它忘掉。我们是不是找一个合适的时机烧了它,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烧,即要烧得隐秘,却又可以让东密和清流社中人知悉。”

  他脸上淡淡地含着笑,裴红棂却只觉一声长哭声在自己心头响起。就算当日遭‘长安悦’所弃,她心中也没有这一种‘天下何寄’的感恸――三哥不接?连三哥居然都不肯接?他还要自己烧了它!

  但、能吗?她能吗?这一份重担,她原来还指望可以就此而卸!

  ――《肝胆》一录空垂世。

  又怎奈,世事冰雪而已?

  如果三哥不接,如果他要强逼自己把它烧了,如果自己就算保得下它来、却永远找不到那可接之人,那愈铮就是倾此一生,结得一录,不也仅成‘纸上苍生而已’?

  ――纵使呕血图匡助……

  也不过、纸上苍生而已?!

  。

  

上一章 |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手机
书架
书页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