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鸭掌树(1)

恩重如山 刘醒龙 21118 2024-01-19 10:21

  <b></b>从前有座山,

  山上有个法华庵。

  那法华庵从前有两个尼姑,

  后来只能见到一个了。

  而她和他,

  也象那山上的古朴神秘的鸭掌树,

  在风中寂寞地摇曳,

  不知自己就是神灵。

  而今,古道还在。鸭掌树还在。

  晨曦中,一个模模湖湖,

  一个隐隐绰绰……

  一

  那山包上从前有两棵树。而现在只能见到一棵了。那法华庵里从前有两个尼姑。而现在只能见到一个了。

  欧阳善初端坐在门口透进的那方光亮上,不怎么在意身边的一个人,却遥想着大山丛中的那些事。

  身边的这个人刚才进屋时,急忙忙蹬得木屋直掉灰丝。欧阳善初当时也是刚进屋刚从山外回来,他禁不住提高嗓门问,你是干什么的?那人却憋着嗓音说,称算命么?看相么?卜卦么?我不收你的钱,免费怎么样?于是老头便坐到门口挡住不让外人进来。那人看着老头,老头看着大山。半天无话,有话时,却是屋外人先开口。

  老头的儿子四清和女婿金桥旋风一样刮过木屋时停下来问

  “爸爸,看见有生人从这儿跑过去了么?”

  “生人?生鬼也没见到。你们这是干吗?”

  不知回答了没有,反正欧阳善初没听见,只看见旋风一样的人群在门前的古道上越刮越远。

  “他们险些砸了法华庵的菩萨。”算命的紧接上话题。

  “你怎么知道?”老头身子一震。

  “天知地知我即知。”算命的那一笑深奥得胜过法华庵的闭目观音。

  这时欧阳善初已不看大山了。

  “那尼姑法号慧明是吧?”

  老头点点头。

  “慧明以前是国民党军官的姨太太是吧?”

  老头点点头。

  突然,欧阳善初猛烈地摇起头。“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我怎么能知道呢!”

  陌生人仍是笑一笑。“我却知道。我知道你一定做过什么亏心事,不然这屋里就不会阴气这重,凶兆这猛。”

  “我这里有凶兆?”

  “三日之内便知分晓。”

  “能避么?”

  “是祸躲不脱,躲脱不是祸。”

  “一点办法也无?”

  “你这铜盆还有点异象,到时可这么试试。”

  会算命的陌生人掂量着铜盆,狠狠瞅了瞅挂在墙上的老头的女儿的像片后,对着老头的耳朵神秘地说了几句,便要出门,又回头叮嘱几句,眼睛却又在像片上盯了几下。

  年轻是年轻,再年轻也不会飞呀!欧阳善初站起来走出屋欲送送那人时,怎么也找不到踪影了,空有那条青石垒成的古道,在大山狭窄的怀抱和险峻的脊梁上沉重地延伸着。

  二

  如此固执。如此漠然。如此漫不经心。

  古道这模样,仿佛尚未开天辟地之际它就存于世上了。偶尔有人问这条路是谁修的,这时便叫众人吃惊不已。难道这古道是人修的么?当然,这样的话只有躺在凉床上数星星的顽童才会说。从仙人崖到野猪岭,从十八盘到狮子坳,那寸草不生的石岭与石涧上,谁有能耐凿出这三尺长、八寸宽的步步石阶呢?整整二十里。

  二十里古道,让欧阳善初爬了一辈子。先是母亲背着他爬,奶奶牵着他爬,父亲吼着他爬;后来,他又依此循环照应着儿女们爬。他丝毫没怀疑过,儿女们会让这种循环在他们与自己之间失去联系。古道上的每一块青石,他都象自己的手纹一样熟识,只要低头瞧一瞧它的模样,就能知道十六根古藤结成的小桥那边的法华庵离这里还有多远,就能知道到自己那一百零八根圆木搭成的木屋还需多长时间。

  “善初大哥!”

  老头扭过头来,善福书记扛着一辆自行车正欲横跨古道,又返回来。

  “你看我这记性,差一点又忘事了。侄女明天办喜事,这二十块钱算我的一点心意。”

  老头一声不吭地接过红纸包。看看扛自行车人要走才开口。

  ”善福,这一年多,总不见你来家坐坐。”

  “唉,实在忙不过来,如今连上厕所也要改革,百废待兴啦!等下次回家过中秋时——中秋不行,过春节时一定来拜年。”

  善福书记说着跨过古道向山坡下边走去。前两年,善福书记抽调全区的劳力修了一条机耕路,他就是抄近走那新路的。在法华庵的闭目观音归位之前,机耕路实际上是善福书记与他那辆自行车的专线。

  善初老头心里有事。

  心里事憋了二十几年,只想说与善福兄弟。善福是大山里头一号明白人,遇灾逢难总有办法化为吉祥,几经折腾从最初的民兵队长升至今日的区委书记,据说还有可能当上县长。即便当了县长也是我的知心兄弟,老头常和别人这么说。可是善福忙了二十多年,老头等白了头发,还是没有等着机会,所以他只好冲着那快要消失的背影说

  “什么时候都行,别忘了,我给你留着好几只野味。”

  无人答应时,老头三分恼火,七分无奈,他要倒背着双手走回屋里稍躺一阵,一转身,一扭头,却先觉得金星四溅,头晕目眩。而片刻之后,他便觉得天旋地转,树动山摇。当时女儿跃进刚进门。

  “爸爸!”女儿跃进在身后唤。

  “你们今天到法华庵去了么?”老头说话时不敢再转身。

  “去了。”女儿回答得很利索。

  “去干什么?”再问时仍不敢扭头。

  “打那破庙!砸那泥菩萨!”女儿说。

  就这样,善初老头独自黯然神伤,哀叹着承认自己老了,迟早不是死在古道上,就是死在木屋里。

  三十多年前欧阳善初可不是这样。

  二十八岁时,老头第一次进了法华庵。老头二十八岁时的法华庵,一片金碧辉煌;不似如今几经浩劫,破败得只剩下三间柴扉。都在议论要重修庙宇,再塑金身,老头当时赞同,赞同之后不免疑问,能恢复往日的一切么?

  那次,他刚放下柴禾担子,老尼就向内唤道

  “慧明,给施主上茶。”

  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尼从门口进来时,善初心里一怔,这不是广西军那个叫“阎王”的阎团长的小老婆么?大前年,他被阎团长手下的人抓了伕,三伏天挑子弹又渴又饿,昏死在路边,是她给了一壶水一包饼干,才捡回一条命。她如何不作姨太太反当上秃尼了?善初心里不能不奇。一奇便憋不长久,有一回喝醉酒时,便随着满嘴秽物的喷吐,昏沉沉迷糊糊地把这事给说了出来。已经入党的善福正扛着长枪带着民兵搞清匪反霸,有善初的这话,善福险些一枪将慧明崩了。幸亏欧阳善初那时年轻力壮,抗得住八两老酒,一见慧明吊在屋梁上那副凄惨模样,就连忙改口。改口时火气大如烈牛人家说句酒话你们就当真?那好,今晚上我再喝它个三三得九两,说你们都是马朝柱的喽啰,都当过伪方的坐探,看你们把自己怎么办!后来,他送慧明回庵里去,快过藤桥时,小尼突然回过头来跪在地上,抱着他的脚大哭起来。

  这一抱一哭,把欧阳善初吓得一口气六年没敢再踏上那藤桥。

  有一回,当了合作社社长的善福开玩笑说

  “善初大哥,我看慧明要是能还俗,你们俩倒是挺好的一对。”

  他那时正和一个地主的女儿打得火热,加上法华庵内的那尊闭目观音据说是天下第一灵验,哪能犯那菩萨弟子呢!只是善福说过那话以后,他怎么也搁不下这事。搁不下时他就发现,慧明每回下山买针买线时,总要弯上几弯,到他隔壁人家歇上几歇。这时,他不能不一阵阵想入非非。只是天黑以后,对面山坡上,被扫进草棚的地主女儿的窗口闪亮起灯光以后,他就把慧明忘得一干二净。

  山不转路转。河不弯水弯。

  几转几弯,百事就大变样了。

  过去醉倒三日不知头昏,如今小有动静便怕晕眩。听说女儿打庙砸菩萨,老头一急便昏了半天。

  “你们把那闭目观音给砸了?”老头问。

  “今天没来得及。”不是女儿而是女婿在回答。“狗日的!正想砸菩萨,却发现菩萨背后躲着一个人。那个混蛋,我们问他躲起来干什么,他不但不回答,反倒对跃进动起手脚来了。抓他时他溜了,撵了半天又没撵上,便宜那狗日的一回了!”

  女婿金桥和儿子四清一前一后走进屋来。

  老头愣了愣说“明晚大家就要喝你俩的喜酒,可你们今天还在外面闯祸,疯疯癫癫的。成亲以后,看你们怎么过日子!”

  女儿女婿没回答,儿子四清却叫起来“爸爸,那家伙是不是来家里了?”

  “谁?谁来家里了?”老头不解。

  “就是侮辱姐姐的那个流氓。瞧这地上的烟头,垸里人是吃不起这种贵烟的。”儿子又说。

  “是——”老头想说来了个算命的先生,又想不说免得招惹儿女们的非难。

  “是善福大叔来过吧?我回家时,老远看爸爸正和他在门口说话。”女儿似问似答。

  “是。是。”

  善初老头回答时,心思早已不在屋内了,他记起女儿结婚之前必须要办的另一件事。女儿结婚必须让另一个人知道。

  想起另一个人,老头就端起两尺长的烟筒,张大嘴巴,吧吧、吧吧地吸个不停。脚上那双黑灯芯绒布鞋,早已张开两只大嘴。女儿要扔他不让,女儿要补他不肯。老头知道一双布鞋刚好可穿一年,下一个七月七也就到了,那时候就会有新鞋穿。眼下,他还须将就穿几天,将就着一步一步没完没了地丈量这古道。

  西沉的太阳,将一只巨大的树冠投影在整个垸里。鸭掌树又在警世了。虽然很小时候就知道,只要黄昏一近,那树荫就会笼罩着整个垸子。尽管这样,仍免不了常常吃惊。见得越多,老得越快,几乎每天都要吃惊一番。那鸭掌树!那鸭掌树!老头喃喃如梦呓。那是一棵长在山顶上的银杏树,树荫落在垸里时,方圆十数里的鸟雀落在树梢上,比树叶还多的鸟雀吵得大山马上阴沉下来。年轻那阵,他和善福手拉手还抱不够树干的一半。那时慧明还没来出家,法华庵里只住着老尼一人。他们去老虎洞烧栗炭时,总喜欢在法华庵前的藤桥上坐一阵,凝望着对面的鸭掌树。难怪都说鸭掌树和鸭掌树垸的名字是法华庵第一位尼姑取的。在庵门前的藤桥上,春天可以见到一只花鸭,夏天可以见到一只绿鸭,一到秋冬,这只巨大的朝天仰卧的鸭子就成了灰褐色或银白色了。山峰是那鸭身,山峰上两棵银杏树便是一对鸭掌。现在鸭掌缺了一只,孤单单的这一只显得衰败不堪。

  老头搕了铜烟锅,搕下烟屎不似以往顺着鞋底掉在地上,竟翻了个大身迸上脚背,烫得老头当着女儿的面骂了句娘卖x的,然后站起来找点冷水冰冰,却在铜盆前愣住了。

  算命先生说的亏心事是指哪一桩呢?

  三

  那一年,欧阳善初第一次尝到了无情女的滋昧。地主女儿偷去他六年时光,成长二十二岁时,跟上一个下来体验生活的胡须一大把的作家跑进城里去了,走时没有和他说一句辞别的话。三十四岁,象鸭掌树一样傲挺的男子汉,一口气跑完二十里古道,又一口气跑完那不知里程的马路,待进了县城却被阵一样的大街小巷困住了,任凭别人怎么指点,总也找不着那摇笔杆子的了。

  只好失魂落魄般往回走。

  才到鸭掌树下,他就身不由己地睡倒了。乡亲们把他背回家直挺挺地扔在床上,他就直挺挺地躺着三天三夜不进水米。后来,善福来了,进门就接连赔了一百二十个不是。

  “我这脑袋,简直象把舀潲水的葫芦瓢。那写书的一说要将我写进他的小说,我就多喝了几杯,然后就稀里糊涂地把地主女儿的迁移证给办了,单单忘了你和她在打皮绊。幸亏咱们是兄弟,好说话,换了别人,这事可就难了,你说是么?”

  善初接过善福递上的纸烟,深吸一口后又皱着眉头还了回去,依旧拿起自己的烟筒。

  善福拿住纸烟自己叼起来,叼好后接着说

  “也罢,走了就走了,天下女人多的是,大哥你没老婆只管问我要,这事我负责到底。法华庵的慧明怎样?这不——半路上遇见她,她让我给你捎了这包片子药。不是她,我还不知道你怄病了呢。善初大哥,你干脆娶了她吧!”

  欧阳善初连忙打断他的话。

  “快别胡诌。这菩萨可不是好得罪的!”

  “嗨,你看你,黄土都快埋上腰的人,还这这那那的,不趁早弄个女人睡睡,过几年就挺不起硬筋了。要不是政策不允许,我就把她娶回来,作个二房。”

  善福挑逗地朝善初下身拍了两下。

  善初回答时忘了自己的怄气事。

  “你芝麻大的胆,西瓜大的心。当心让弟媳知道,我可再不去给你讨饶。”

  慧明的药含在嘴里是苦的,吞下去以后,拳头大的一颗心竟象浸在蜜罐里一样香甜,因此漫长的苦乐交替的生活开始了。

  山上的土高炉烧得通红,善福在漫山遍野地吆喝着人们,要早日让钢铁卫星上天。欧阳善初拿着一根丈多长的檀木棍子,伸进炉膛里捅一下,又连忙抽出来,按进旁边的水沟里。

  善福已路过这儿好几次了,他并没有再提起慧明。欧阳善初心里后悔,怪自己的那个“态”表达得不清楚。

  山上的树木一天比一天少了,土高炉仍在张着贪婪的血盆大口。

  法华庵的柴禾快烧光了,欧阳善初只好到更高更峻的天堂寨上去砍,隔十天半月就给慧明他们送些去。每次总是老尼出面感谢,慧明远远地躲着。这么躲着也还有偶尔碰头之时,尽管这时只是四只眼睛对映一下,两人已无半句言语,出庵门后,欧阳善初心里便会阿弥陀佛地祷告半天。

  法华庵内木鱼声一阵连一阵,老尼魂归西域,享极乐世界之福去了。古道上,送葬的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张罗的人很多,善福阻拦不住,都说和老尼是亲戚,不尽仁义的也该尽尽孝道。善福没有见到善初,若见到了,善初会不会也这么说呢?善初眼睁睁看着没有能插上手的事,转身跑到后院,操起一只斧头劈起柴来。老尼死了,慧明一个人怎么好再呆在这里,狼嗥豹吼风声如雷她纵然不怕,云掩窗棂雨打枯叶却难守得住这寂寞,说不定有朝一日,也会学那地主女儿。心里不闲,劈柴不准,斧子一倾一斜,那垫放得稳稳的柴块被捣弄得飞扬起来。

  柴禾飞扬。眼睛飞扬。心也飞扬——

  善初猛地痴呆了目光慧明正提心吊胆偷偷摸摸地领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往后门处溜。那男人生得好标致,走路款款地就象戏台上那专门勾引千金小姐的白面相公,只是一双眼睛红得象是要演孙大圣。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男人接过女人递过去的包袱时,百般漠然,千种苦楚。

  我怎么这般苦命!如何这多冤家对头哇!

  欧阳善初几乎喊了起来。

  差一点没喊出声,却在慧明掩好后门时,一甩斧头一跺赤脚一唾唾沫,气闷地说了一串

  “这象哪回事?亏得这里是庵堂!”

  “师傅刚死,尸骨还未寒呢!”

  低着头说时,耳朵里听清楚几声碎步将慧明轻轻地送至身边。时至今日一想起那声音,浑身就一阵酥麻。慧明就在离他半尺远的地方细细密密地说

  “善初大哥,他是师傅的儿子。”

  怪!尼姑怎么会有儿子?目光发直,愣坐如入禅。愣坐时,欧阳善初总想不透,这个比善福书记更能号召山民的老尼,自幼皈依佛门,超凡脱俗,怎么能有个送终的亲骨肉呢?待他暂不想了时,才发现人们都送老尼去坟场了。整个法华庵静得似乎能听见那观音菩萨眨眼皮的吧吧声。他一时心动,便跪拜在庵堂里低声祷告起来

  “大慈大悲的观世音,可怜可怜弟子吧,快四十的人还在打光棍,要是你能让我找个好媳妇,我愿一辈子给佛门劈柴挑水扫地焚香。”

  三个响头叩紫了额头,菩萨仍不肯睁眼,他却把眼睛瞪得老圆老大,盯着那贴在菩萨两只膀子边的对联“世事离奇佛不忍看常闭目,人情冷暖天虽无语莫欺心。”小时候,他只念过两个月的《三字经》,那对联上的字他当时并没认全,是后来慧明教给他的。

  一座连一座的土高炉,一块连一块地吞掉了大别山绿色的衣衫。从前林子密得连山羊也钻不进去的老虎洞,也慷慨地坦露出黑色的山脊。欧阳善初没日没夜地在炼钢炉旁干着。有人说

  “善初,我回家看看儿子,帮忙顶一班。”

  “善初,听说我妈病了,你替我炼一炉吧!”

  “得啦,怕又有什么好东西想送给老婆的吧——快去快回,别穷亲热!”

  只要人求,没有不答应的。

  可是,有一天高炉旁正紧张时,他却固执地要请假,并说绝了话毛留他也不行。他心里早算好了,慧明的柴禾只够烧到今天,无论如何得送些去。

  直到这时,欧阳善初好象才明白过来,往日吸几锅烟就可以砍好一担柴禾的山山岭岭,如今出几身臭汗,还找不着几根象样的柴禾。他一路望着一担杂七杂八的柴禾直叹气。法华庵大门紧闭着,欧阳善初把担子挪到另一个肩上,顺势向后门走去。他举手在关得严严的门上敲了几下,细听时,后院明明有动静,等了又等,却不见有人来开门。

  他壮壮胆运运气大声叫唤

  “送柴来了,慧明——”

  还没叫完,门吱地开了。

  慧明面色绯红地把他引进院内,飞快地给他端来一碗茶,飞快地搬来一只椅子坐在他与后门之间。

  叫唤时的气壮如牛,到这时刻仍有些余威,于是欧阳善初竟开口找话说了。

  “这一阵香火怎么样?”

  “菩萨迁位到老虎洞后,县中学的学生又来砸了一回封建迷信,不让我再开庵堂大门,就是有人进香也进不了庵内。”

  “你一个人怕么?”

  “怕。”

  “干脆搬到我垸里去住,行么?”

  “没个亲人,山上山下还不是一样。”

  善初灌了一脖子茶后,将“搬到我家”变成“搬到我垸”说出来,慧明回答前回答后,都轻轻地叹了一下。

  说的说了,听的听了。说的和听的似乎都听懂了些什么。

  “那天,你说的那事是真的?”

  “么事?我忘了。”

  “就是你师傅仙逝那天——”

  “我来这以后,每回七月七,总看见师傅捧着一条男人的汗巾,偷偷地伤心落泪。年年七月七那人都要来进香,有好几次我看见她背着我,拉着师傅的手喊妈妈,师傅哭,他也哭,每次他走后,师傅总要病一场。”

  “这么做,不怕菩萨罚她?”

  “不,年年七夕,天河搭起鹊桥,玉皇大帝怕天上地下各路神仙,仿效牛郎织女,乱了天规,就出旨令大小神仙,这天晚上,一律不许出外张望,所以菩萨不见。”

  “这话怎么从未听到过?”

  “这不是听到了!”

  “谁说的?”

  “师傅。师傅在世时老和我讲这个。我也老觉得师傅话里有话。”

  “出家人说话总是怪。”

  “一点不怪,想想就会明白的。”

  想一想真的明白了。

  明白之后,欧阳善初满身热潮,满身欲火直捣弄得都快灵魂出窍了。

  七月七!七月七!七月七!

  人叫不应。鬼唤不理。出了法华庵后,几个手指都快扳脱了皮,算来算去,不是七月初八,就是七月初九。未必牛郎织女相会,各路神仙遭禁闭的日子已过去了?等到下一次,神仙倒无所谓,凡夫俗子可就不知要老多少。高炉旁昼夜不分地干着活,把时日都过糊涂了。他急切地要找个明白人问个准日子,苍天不负有情人,半路上就给遇着了善福。

  “善初大哥,你上哪儿闲逛去了?”

  “善福兄弟,今天是么日子?”

  “还问么日子,离上级规定的期限只剩下几天时间了,可还有两万斤铁没有炼出来。”

  “我问你,今天是几月初几?”

  欧阳善初无名之火陡冒三尺高。

  “七月初六。”

  “不错么?”

  “错不了,我是一小时一小时算过来的。你问这干吗,有喜事要看日子办么?”

  “屁!”

  口里说着脏话,心里想的却是美事。日子这般巧妙,那悬着的一颗心砰地落下后,放安稳了。

  “老兄,你得帮帮忙,这炼铁任务不完成,我可不好向党交待呀!”

  “中!只要捎一斤老酒来,我保证今夜又不睡觉。”

  “出了新问题。这鬼地方,就是炼出黄金来,等运出山去也过了那期限。近处运输方便,就是缺烧炭的树木,我想请你带个头,去砍那鸭掌树!”

  “亏你想得出。如今山上砍不着好柴禾了你不管,地里的苗儿一把火能烧个精光你也不顾。一心只想着坐火箭、放卫星。现在又想砍这神树,你忘了爷爷是怎么说的!山里人就靠这鸭掌树保佑,不然早绝子绝孙了。你是党员,是公社社长,十个土地神还没你管的地盘大,你怎么领这个头!”

  欧阳善初嗓门大如雷,钢铁铸就的冲担尖在石头上戳得火星四迸。

  “欧阳善初同志,我们贫下中农可得听毛的话,跟毛走!毛经常说,世界上没有鬼神,你怎么还顽固地坚持封建迷信思想呢,这样下去很危险嘛!”

  善福用这种严厉的腔调批评善初,自两人共事以来还是第一次。

  “那你堂客怎么今天还去烧香?”

  “我堂客?嗨,那是让她去侦察,看谁还在信迷信,好开他的斗争会!”

  “毛真的说过那话?”

  “我几时骗过你?”

  “可我怎么觉得你现在说话不如从前实在?”

  “是么?是不是你对我有意见了?”

  “没人。随口说说罢了。我问你,毛近些时还说过没有鬼神吗?”

  “你看你,又在说苕话,毛的话有一句、说一回就够我们管用一辈子。”

  不知是那话说动了心,还是想着鸭掌树离法华庵很近,第二天一早,善初就领着一群人走下老虎洞,又攀到鸭掌树下。别人都推来搡去不敢下手时,他却拎起大斧走近树干。

  “毛说啦,如今没有鬼神。他是真命天子,鬼神都得听他的。还有,今天是七月初七,牛郎织女相会之日,神仙菩萨都放假回家歇着了。”

  “神仙放假?你怎么知道?”

  有人问时,欧阳善初差点说出慧明的名字。他嘿嘿笑了几声。

  “天机不可泄露。还追问个屁!”

  再嘿嘿笑一阵后,他挥起斧头朝鸭掌树狠狠砍去。

  黄昏时,那称作鸭掌树的银杏树吱吱呀呀地几遍后,轰轰烈烈地倒下了。倒下时并没有听到人们成功的欢叫,相反,望着这一棵树沉重地躺在地上,另一棵树孤伶伶地在晚风中瑟缩,一个个猛地阴沉起来。

  四

  几只饿狼在附近的山谷里嚎叫着。

  老头大梦初醒,惊愕地回转神来四处打量。许多人都盖起了青砖瓦房,善初老头住在被烟火熏得漆黑的木屋里。慧明有两颗金戒指,盘算过将其卖了替老头盖新房。老头打听到金货卖给银行叫不起价,就托人找黑道上的金银贩子。临到金银贩子要上门的前几天,老头却变卦了。老头变卦是因为慧明变卦。慧明改变主意要将这金戒指留给跃进和四清。金戒子长存。骨肉恩情亦长存,变卦后老头就说他错把家里的铜盆当金盆了。

  金银贩子走惯黑道奸恶无比。暗渡陈仓摸清门道了老头还不知道。若知道就不会认定下午那人是算命先生了。

  算命先生的话惊得老头争分夺秒地疼爱儿子和女儿。

  女儿跃进的几件嫁妆,要到明天才能抬走,这几天,一沾生漆就长疮的儿子四清,一直不敢进家门。跃进正要给四清送饭去,被父亲堵在门口。

  “爸爸——哎呀,你脸色不好,是不是今天在山路上又受凉了?”

  老头心里格登一响。他似乎这时才发觉,跃进的一举一动都和慧明一个样。前两年没注意,当时跃进在文艺队里演一曲破除迷信的戏中的尼姑,台下看的人都说活象法华庵的慧明师傅。现在女儿出嫁,要离别父亲,老头能再不注意么!

  “跃进,这点布你拿去叫裁缝赶做两套衣服,终身大事,也不能太随便了!”

  跃进接过父亲手中的布料,不料一只香水瓶从布料中滚了出来。

  “爸爸,你看你——你看你——自己鞋都舍不得买一双,还买这个!”

  姑娘娇嗔。老头慌乱。

  “这是人家托我顺带着买的,你要是喜欢就留着吧!”

  “我不要这个,自然美最美。”

  “等等,谁让你们去法华庵胡闹的?”

  “今天过团日,团支部决定的。”

  “善福今天在家,你们问过他么?他同意了么?”

  “哼!他自己生病犯痛都让老婆去烧香叩头,还说什么如今改革了,宗教信仰自由。若不是遇上流氓,我们砸烂了那尊臭泥巴,看他上哪叩头去!”

  “流氓?我看说不定是那护法伽蓝变化的。跃进,你年轻不知世事深浅,也不知菩萨的厉害。这样吧,明天你约金桥去庵堂一趟,把你出嫁的事告诉慧明师傅。你不是总想见妈妈么,她会让你如愿的。说不定还会送件东西给你,作为结婚礼物。”

  “我不去。我和金桥都是团员,我不能带这个坏头。”

  跃进一噘嘴,挎着竹蓝冲了出去。

  老头对准那背影大吼几声,当女儿怯生生地站定,畏缩缩地回转身时,却又挥挥手放她出走了。

  老头早就想将一切都告诉儿女们。

  一切!一切!

  老头又常叹这一切又如何能够说清?

  五

  那一天,欧阳善初脱得只剩下一条裤衩,露出浑身水牛卵子一般的疙瘩肉,七斤半钢斧划着银亮的弧光,连续不断地向鸭掌树砍去。那些小伙子们一个接一个气喘吁吁地败下阵去,歇了一阵又转土重来,要再与他见个高低。欧阳善初接受了每一轮挑战,每一斧头落下去,树身就轻轻震动一下。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们看着自己手掌上的血泡,只好鸣金收兵。

  后来,夜幕降临了。

  鸭掌树倒在那里,弯弯月牙给它披上一身黑纱。虽有了碾盘一般大的树墩,欧阳善初依然坐不稳。太阳下山以后,他已经在这条通往法华庵的古道上徘徊了三次,每一次他都不敢跨过那条藤桥。

  这是第四次了。又到桥头时,他突然将烟筒甩过桥去。然后劝自己去捡回来。这罗汉竹做的烟筒,是斗地主分浮财时得来的,当时折了两斗米,丢了太可惜。

  踏上藤桥就没法后退了。藤桥上装着十八个铜铃。人一踩桥一晃铜铃就会报音讯。铜铃叮铛响,善初心里响叮铛。

  “哪一个?”

  “我一个,慧明师傅!”

  这种回答开门人想必偷偷笑了。如果门开得稍慢些,他也许就要扭头逃走。

  慧明及时将庵门打开。

  “这晚了,你来了。”

  慧明说话有些语无伦次。

  “我想吸烟,没有火柴,跟你借借用用。”

  善初趁势将拿倒了的烟筒顺过来。慧明顺势将他让进屋里,又温情脉脉地端来一只籽油灯。欧阳善初怎么也支唤不住那管烟筒,一下子将灯芯碰落进灯盏里,火苗便哧地熄了。善初忘了自己刚说过来借火柴,连忙从口袋里掏出那小纸匣子,抠着了一根火柴梗正要划,慧明说话了。

  “你不是来借火的么?”

  “是,是……我忘了身上带的有。”

  “别划了!我这儿有!”

  慧明捉住那两只发抖的手,轻轻地按到自己的胸脯上。欧阳善初虽然全身都抖起来,却一点也不妨碍他象铁箍一样,将女人那酥透了的身子紧紧搂在怀里。

  生来便恨夜长的人,现在才发觉夜竟是这样短。

  “快三更了吧?”

  “还早,没交初更呢!”

  “五更了。该走了。”

  “再睡会儿吧!”

  “鸭掌树上的鸟开始叫了。”

  “牛郎织女还没分手呢!”

  终究不得不分手。临分手时,欧阳善初忽然问

  “你怎么来这儿的?”

  “那年广西军被打散后。‘阎王’负了伤生怕被卫兵们扔下,便要将我送给卫兵——我就摸黑跑到这儿来了。”

  “你怎么啦?后悔了?”慧明见善初怔住了,接着问。

  欧阳善初赶忙又将慧明狠狠地抱了几抱。

  “苕婆娘!我一回去就找善福商量,先让你还俗,再用八抬大轿把你抬进家门。”

  “不用轿”

  “那用什么?”

  “你!”

  “我?”

  “就你来背我去家里!”

  门轻轻地打开,又悄悄地合上。

  人在古道上走了很远,藤桥上的铜铃已响过最后一声,法华庵的窗口还亮着那盏籽油灯。

  两棵鸭掌树还象昨天那样,躺的躺在那里,站的站在那里。善初很疲乏。同那地主女儿六年苟合加在一起,也没有刚刚度过的时分那般痛快、那般。同地主女儿第一次睡觉时,半夜里曾快活得大喊一声穷人翻身得解放万岁!但如今已记不起这事了,他只想着永生永世也忘不了慧明的柔情。

  善初疲劳却更兴奋,恨不得变手掌为斧头,孤身独臂砍翻这巨伞般的大树,可惜孙大圣的七十二般变化一般也未传与人世,他只能围着树干来回绕着圈子。斑鸠不时在头顶树杈上梦呓般咕咕啼叫几声,叫得烦时,他忍不住朝鸭掌树踹了一脚。那树是何等的庞大,何等的坚韧,何等的粗壮,然而,那树竟被一条瘦腿捣弄得晃了一晃。

  “呱——”

  一只巨大的黑影从更为巨大的树冠阴影中窜出来,搅起一股透心凉的晨风,冲天而去。而这时天堂寨上的狼群一声接一声地威胁着不让晨光早点出现。欧阳善初猛觉得心里一抽搐,下身的那件刚刚还骄横无比的东西,腾地将大半截缩进腹中。这是害怕了!害怕中不知那冲天而去的黑影是何物什。想从清朗如洗的天际找些踪迹,一抬头看见东边山坳上已镶起一道银边,胆子就又壮了些怕什么,约好了今天一早仍都来这儿砍树,马上就会有人来的。

  缩缩身子,坐到鸭掌树下时,他大声说

  “毛说了,世上没有鬼神!”

  然而,那只巨大的黑影怎么又飞回来了?

  一回回盘旋。一阵阵俯冲。一遍遍掠翼。

  那黑影总在厉声叫着。天言地语,仙音神曲,一时半刻解读不了。欧阳善初穷尽后半生,也只是领悟到那黑影似称自己是鸭掌树神。黑影叫得人好不惊愕。惊愕时天就亮了。天亮时四周竟没有一点动静。黑影无,叫声也无,只见鸭掌树底下一片湿漉。湿漉中有股酸咸味,似是大树呜咽留下的泪痕。恍恍惚惚,善初坐在树下,一直等到正午,还不见有人来。后来才知道垸里已有三个人同时病死了。人都说,那是鸭掌树神的报复。几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晚上睡不着,听到一种不象是人的哭泣声。欧阳善初迷迷糊糊地往回走,途中突然下起雨来,那雨好大,片刻间,溪涧里扬起混浊的浪头。踉踉跄跄地好不容易爬进木屋,却再也无力爬到床上去。

  山里山外都传说,正是晕倒在屋中间时,一声炸雷将欧阳善初床上的木枕头敲得粉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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