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漫步之际,李卫真渐渐从温庭芸口中得知,发生在九华山斩龙台的一些事,以及温庭芸与钟离华两人之间,到底是一种怎样的交情。
原来,温庭芸与钟离华二人,不仅是昔日联手对抗魔道的战友,更是在踏入仙门修炼以前,就已经是相知相识的同乡好友。
二人的故乡,都是天南境中部的某座小镇。温庭芸出身自书香门第,家里是开私塾的,家中排行老幺。而钟离华的家境就比较差了,因为上不起学,只能时常翻墙进私塾,躲到屋外偷听先生讲课。
因为这事,那时的钟离华,没少被温庭芸的爷爷拿着扫帚追赶。用老爷子的话说:“如果家家户户的孩子都是如此,那这私塾还开不开了?别人家,还会花钱来上学吗?”
而温庭芸在私塾的东厢,则有专属于他的书房。
有一回,钟离华再次落荒而逃,慌不择路之下,误入了温庭芸的书房。
温庭芸非但没有把钟离华给赶出去,反而将他藏在了自己的书桌下。
事后,逃过一劫的钟离华本想悻悻然地爬窗户离去,但温庭芸却给他扔过去了一本诗集,说:“如果你能在这本诗集中,找到一首能够在半柱香内背下的诗,以后就由我来教你书上的学问。但如果你办不到,请你以后不要再来私塾,惹我爷爷生气,你看怎么样?”
之后的事情,便是钟离华每日都能昂首挺胸,正大光明地从私塾正门走入,直径去往东厢的书房。
那时的温庭芸十三岁,钟离华八岁。
上午,钟离华既学认字,也练书法;下午便跟着温庭芸学作诗。
大约才过了半载光阴,钟离华就已经能够借题发挥,以诗句与温庭芸对话了。
只可惜,那般快乐的时光,也仅仅持续了半年。
半年后,温庭芸并未如他所预料的那般,参加秋闱,考取举人身份,而是被一位来自称是来自灵空山-花云洞的山上仙人给接走了。
临别时,温庭芸曾向钟离华许下承诺,当自己修道有成后,一定会回到家乡,把钟离华也接引到山上去,共修长生之道。
然而,殊不知这一走,就是整整十年。原来那位把温庭芸带往灵空山的仙人,已经等了他十三年,期间曾以各种身份,考验过他。
十三年寒来暑往的等待,又怎会只为一朝一夕?温庭芸一去往灵空山,就被困在了花云洞天内,苦修各种术法。别说下山了,他连洞府大门都出不去。
十年后,那位仙人羽化飞升,温庭芸亦顺理成章的继承了花云洞,成为洞天主人后,他才终于得以走出那座洞府。
十年苦修,换来一身强大修为,出关之日,洞府外拜倒了一大片人,本应是春风得意,苦尽甘来的欢喜。
但那时的温庭芸,心中只有惆怅,十年了,物是人非,外面的世界变化又有多大呢?最忧心的,还是记忆中的那位好友,如今又过上了怎样的生活?自己还应不应该,去兑现诺言?
倘若说,以钟离华的聪慧,十年过去应该已经考取了不错的功名,甚至有可能已经走上了仕途。
但如果没那么理想,是否又会为了生计,而终日蝇营狗苟?
曾经是少不更事,不懂何为仙凡有别;如今已是屹立山巅,还应该违背师命,去沾染那份因果吗?
最终,温庭芸还是回到了家乡,见到了在世的亲人,见到了许多熟悉的事物,唯独是打听不到,一直记挂着的那位好友。
原来,在温庭芸离家后的第二年,钟离华就成了孤儿。
有人说,镇上曾出过人贩子;也有人说,见过差不多大的野孩子,失足落了水;更是有人言之凿凿,见到那孩子随某个过路的戏班子,去讨饭吃了。
温庭芸问过官差,在河边招过魂,更是花了近一年的时间,走过一个个大城小镇,去过无数的勾栏戏院,只为心中的一个念头“只要人活着,就总会再相见”。
或许是那份诚意感动了上苍,又或是冥冥之中早有注定。
在近一年光阴的苦心白费后,竟被温庭芸无意间听闻,在九华山紫霄宗,有一位与他好友同名同姓的年轻才俊,在东海一带渐起锋芒。
温庭芸当即停止了大海捞针般的搜索,回到了灵空山。是的,他没有直径去往九华山,他莫名的感到心安,并且坚信,终有一日,一定会在一个更重要的场合下,再相见。
在那之后的几年里,其实双方都知道对方的存在,但都默契地没有找寻刻意碰面的机会。
果不其然,当时间来到三年前,温庭芸与钟离华,并肩而立在东海战场之上。
难能可贵是在于十五载光阴流转,彼此间的身份仍旧不变,是朋友,只是朋友就够了!
不知不觉间,温庭芸与李卫真二人,已经走出了树林,眼前是一条大河,河面出奇的平静,意味着河床一定很深,水面下暗流涌动。
李卫真显然是一位很好的聆听者,在温庭芸以相对平静的口吻,回忆往昔之时,他哪怕有所惊讶,却也没有过疑问性的打断。
来到河畔浅滩,已经沉默了一会儿的温庭芸,望着水面上微微扭曲的倒影,似在自言自语,又似在询问旁人道:“一次又一次,我明明有机会改变这一切的,我是不是做错了?”
“如果我当年,坚持让师尊把阿华也带上山,是不是就不会让他有那样矛盾的人生了?如果当初,反攻合欢岛的那次行动,我没有劝他留守堡垒山坐镇,最后的结果,是不是就不一样了?”
李卫真大概能分析到,温庭芸的第一个问题,是关于大师兄曾身为太一门人,后又被迫拜入紫霄宗,所引发的一连串因果牵连;至于第二个问题,虽不了解具体情况,但也能猜想到必定有着很深远的影响。
只是理解归理解,李卫真心中亦是相当难受,更是给不出好的回答。
只能说,一切已经既成事实,世上也没有那么多的后悔药可以吃。相信温庭芸本就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内疚难免,有些话不说出口,心里堵得慌罢了。
但接下来的这一声追问,温庭芸却是凝视着李卫真的双眼,说出口的,“他们说,阿华是叛徒,你们太一门的覆灭,也是他勾结魔道,一手造成的。事实,是这样的吗?”
李卫真无法回避这个问题,也断然不可能不回应,他既惊讶又愤怒地说道:“胡说八道,如果没有大师兄,我还有我那些师兄弟们,早就已经死在月轮山上了。这根本就是污蔑,到底是哪个混蛋散布出去的谣言?”
温庭芸神色黯然道:“是阿华临终前,在斩龙台上,亲口承认的。”
“怎……怎么会这样?”李卫真瞠目结舌,差点一个踉跄倒地。
温庭芸摇头苦笑道:“很荒谬不是吗?明明那么荒诞的事情,就真的发生了。一群道貌岸然的人,不知用何等手段,逼得一个将死之人,替他们把错漏百出的谎言,给圆满了。”
“哈哈哈……这个世界是怎么了?我们无数人用鲜血捍卫的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了?”
温庭芸狂笑着,狂吼着,他笑中带泪,笑得双目通红;他吼得声嘶力竭,吼尽心中不甘。
他笑尽这个世界的虚伪,也笑自己空有一身本领,却无法在世人面前,揭示这世间的丑陋。
李卫真则是恰恰相反,他用尽力气咬牙忍耐,紧握的拳头里,指甲嵌入了血肉中。他强忍着眼泪不流,因为此刻的眼泪最显无力,而感到无力,是他最为痛恨的。
风吹荡起涟漪,时间终究还是让激荡的心湖,缓缓平静了下来。
温庭芸再次打破沉默,“你身上有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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