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早过,时近重阳,东海上台风渐稀,应对风涛之险已算不得急务。
船上苏夫人、魏硕仁、徐晚村诸人先后接到瞿灵玓、吴昊所派三拨信使,得知蔡州起火,瞿广瀚、石寒丧身火场;牛岭峰两番受挫,刘奇蟾重伤后与楚青流下落不明,杨震时降了没藏飒乙,梅占峰被逼无奈自杀,没藏飒乙挟新胜之威声言要南下杭州。
再有就是苏夷月新任义血堂的副总盟主,这事出在蔡州起火后不久,牛岭峰会斗之前,但船上诸人最近却才接到信报。这种种事,无一件是小事,无一件可以轻忽不顾, 三人邀了青田帮帮主张受活,聚在徐晚村船上议事。
徐晚村先道:“前番姓杨的棺材一离了大船,走出不多远,我就已说过,他是假死, 是吃了我给的药丸。这人本领算不得绝高,却实在有点子气性,我不忍看着他就这么活活饿死。那个时候,你们若是不想放他离开,尽可以追他回来,你们不去追,那就是你们心里也想放了他。他眼下降了没藏飒乙,这个大干系,我是不会担的。”
苏夫人道:“瞿先生当日已答应过要放他上岸,他不走,他绝食断水,也料不到徐先生会出手帮他诈死,也就是说,他是真的想死。可上了岸,他又不回义血堂,却降了没藏飒乙,这是什么缘故,我实在是看不懂。”
魏硕仁道:“姓杨的出棺后并没有杀了咱们的水手灭口,反还放他们回来报讯让咱们移船,虽未明说自己要去降没藏飒乙,总也是光明正大的行径,足可见他对咱们并没有真正的恶意。这样的人,放他上岸有什么错?这也算不上什么过犯。日后但得能有机便,我还得交交这个朋友。”
张受活道:“眼下咱们的船已移开,没藏飒乙本领再大,海面上的事他终究是外行,想找到咱们也没那么容易。情形并不紧急,往后的行止,三位尽可以从容商议,想个万全的法子出来。”
魏硕仁道:“张帮主,你这就是说笑话了,你自己也知道,这个世界上,从来就不曾有过什么万全的法门。我这人遇上事,向来只知道拚死去做,从死中求活,乱中求活,从来不去多想什么法门。”
苏夫人点头道:“魏大侠说的不错,从来都没有过万全的法门。率性去做,拼死去做,成与不成,会落下一个什么样的结果,也不用多去管它。可话说回来,凡能计议的地方,还是要用心计议,先尽人力,再听天命。”
徐晚村道:“夫人这话大有禅机,似是有感而发。”
苏夫人轻轻点头道:“岂止是有感而发。不瞒二位说,我此刻虽还能强自镇定,在这里跟三位说话,一腔神思却早已去了杭州,我口里说的话,自己也不能真正明白。”
魏硕仁道:“夫人放心不下苏姑娘?”
苏夫人道:“以前她小的时候,咱们分在衡山沂山两地住着,心里虽说也牵挂,却只是想念,并不象如今这样担心害怕。这年余来,一件事接着一件事,我是越来越怕,怕她闯出祸来,闹到无法收拾,害了别人,又害了自己。”
魏硕仁道:“前番在沂山,说来好笑,我跟苏姑娘曾打过一架。在我,这是没大没小,从根本上说,还是想要让她吃点苦头,结果她扎了我一箭,我重踹了她一脚。有件事我至今都想不明白,那就是苏姑娘内力修为显已高出她的年岁,远出于同龄的公琦、车聘之上,与二弟也差不太多,二弟他可是另有过际遇的。苏姑娘武功进境为何会这样快?其中的缘故,夫人能说说么?”
苏夫人道:“这事你若不问,我实在不好先说,你问起了,我也不好隐瞒。月儿练的只是衡山赤子心经内功与无理剑法,此外并无别样武功,多年来也无特别的进境。不过在她离开衡山的时候,家师出于疼爱之心,传了自己四十余年精纯内力给她。”
传输内力与他人,这种事向来只是传说,并没人当真见过,眼下苏夫人亲口说出无视老观主能传送内力,众人不能不信,却还是很难转过这个弯子来。
魏硕仁道:“老观主果然学究天人,能为常人所不能为。夫人能将妙乙观如此大机密坦然相告,实为不易。”
苏夫人道:“再大的机密,魏大侠既然问起,我总得直说。日后若有人问起这事,三位也只管直说,若没人问起,也不必特意跟他人去说。这可不是我要卫护月儿,实在是眼前情势太乱,若把这事说出去了,让人知道家师只余下不足一半功力,妙乙观已然空虚,若因此引动没藏飒乙上门生事,总是不妥。”
徐晚村道:“看来还是山外的事更稀奇些,也更显精彩。若不出山,我万难相信会有这样的奇事。”
张受活道:“苏姑娘年纪轻轻就有了这等内力,就如同年轻孩子陡然得了金山银山,是好事,却也很容易生出坏事来。夫人放心不下,也是常情。”
魏硕仁道:“知女莫如母,夫人既有此担心,那就该把苏姑娘带在身边,时时严加管教。”
苏夫人苦笑摇头道:“我何尝不这样想?却很怕自己性情过严,约束过多,耽搁了她,又很怕因此惹她不快活。归根结底,我说话她全都不爱听,不论我说什么,她总有法子指责反驳,我是一点法子都没有。”
徐晚村不解道:“你们不是母女么?怎会成了这个样?”
魏硕仁道:“自古英雄大圣人,难保妻不贤子不孝。我若不幸有了这样的儿子女儿,早就一刀砍了,我可操不起这份心思。夫人,我这话说得可能有点重。”
苏夫人道:“逢上这多事的当口,她偏又做了义血堂的副总堂主,这里头的关节我虽说全都不知道,却总觉得这于她,于义血堂,都不是什么好事。不瞒二位说,我已打定主意,过了今日,明天一早,我就离了这里去杭州,船上的事,就只能多偏劳三位了。我如此为难,难于决断,并不是我自认高明,更不是信不过三位,说我一离开,船上必会出事。实在是因为守船原是我应承下来的事,如今却要半途而废,不能善始善终,觉得心里有愧。”
魏硕仁道:“尤其是瞿广瀚石寒还全都死了,无法再向他们解说离船的缘由,这就叫人心里更是难安。不过话虽这样说,他瞿广瀚也是有儿女的人,当能体谅做人父母的难处,苏夫人,你明日尽管走你的。船上的事,全都交给咱们,真到了弄不下去的时候,咱们就跟张帮主开船到日本国去耍耍。”
徐晚村道:“夫人,话已说开,你只管走你的,今晚咱们先好好说说这船的事。老魏,你不觉着咱们这许多人,许多船,尽在海面上晃荡,光吃饭不干事,不太也无谓了么?”
魏硕仁道:“你想怎样?有什么话只管明说,用不着吞吞吐吐。”
徐晚村道:“我向来只看医书,从未看过什么兵书战策,谈不上有什么计谋,我只说自己的一点笨想法。乱人盟掳了我来,自然不会是出于好心,真的怕没藏飒乙先下手掳了我去,他们只是怕我用毒物来助老梅家跟他们为难。之所以没一刀杀了,还费事劳力的关起来,只能说是看了楚二的一点脸面。”
“掳杨震时几人来,也是不放心他们的那个剑阵,怕他们在背后动手。眼下瞿广瀚、石寒人都没了,乱人盟是一败再败,降了又降,与散了也差不多少。义血堂曲鼎襄死了,杨震时降了,苗奋也死了,剑阵虽说还没完,也完了一半,威力也是大打折扣。就算想跟乱人盟为难,只怕也是力不从心,我也不会再跟他们为难,这个时候,还扣着咱们不放,还有什么意味?不是多此一举么?”
苏夫人道:“徐先生说的很是,我也这样想。”
魏硕仁道:“论起来是这个道理。瞿广瀚若还活着,咱们可以跟他联络商议,叫他放人,可他不是死了么?跟死人你没法子商议,这就很是麻烦。”
徐晚村道:“人家吴昊可说了,眼下联络不易,船上的事,由你跟苏夫人商量着办。只要你跟苏夫人商量过了,就算一把火烧了这些船,他们也没话好说,更别说还只是放人了,老魏,你可不是那种没决断的人。”
魏硕仁道:“所谓商量行事,只是说船的去向、行止,可并不是说就能放了义血堂那几个人,更不要说放你上岸,其间大有不同。”
徐晚村微笑道:“说来说去,你只不过是胆小罢了。”
魏硕仁奇道:“我胆小?你这可就是睁眼胡说了,我一个人这些年来独斗大半个江湖,胆子还小?”
徐晚村道:“那时你胆子是挺大,这时却小了。”
魏硕仁怒道:“你说我怕没藏飒乙?你说我到这船上来是为了要躲他?”
徐晚村道:“你自己当然不怕没藏飒乙,打不过人家,大不了让人一剑杀了,有什么好怕的?你是怕我上了岸,没藏飒乙真要来掳我,你看护不了我,这才是个大麻烦,我是个累赘。有了我,你就怕了。”
魏硕仁离座而起,在舱中大踏步走了数圈,猛地收住脚步,说道:“没藏飒乙若真象他们吹嘘的那样,我还真就打他不过,但我还是不怕他,不怕他杀我,也不怕他掳了你去。咱们今晚就离船上岸,这里的事,我全都撒手不管了。张帮主,这船往哪里去,放不放人那几个人,全由你看着办。我这就去拿刀,去去就来。”说着向苏夫人与张受活各一拱手,大步出舱去了。
苏夫人道:“徐先生,你何必要用这些话激怒魏大侠?”
徐晚村笑道:“我也不是成心要惹恼他,我只是不服气,只是想到地上去走走。我想配出几样有毒的物事出来,看没藏飒乙能不能化解得了,看他怎样来捉了我去。我这里还有几部书要收拾,不能象魏大那样说走就走,告辞了。”起身拱手告别苏夫人与张受活,回自己船上去了。
不多时,魏硕仁背着重刀回转,听说徐晚村已回船收拾,掉头就要追赶过去。苏夫人道:“魏大侠,离船也有离船的道理,我不想阻拦,我只想问你,你想到哪里去?”
魏硕仁道:“没藏飒乙不说他要去杭州么?我跟老徐就去杭州等他。”
苏夫人道:“我也要去杭州,咱们正好同路。何不就让张帮主用大船送咱们到钱塘江口,再换了小船上岸?”
张受活道:“苏夫人说的极是,同走总要万全些。只是眼看着天就要黑了,魏大侠也知道,小船出海,在夜浪里出没,很是凶险。这场大乱还未平定,还有太多事情要等着咱们去做,真要沉到了水底下去,可也太不值得。再说了,我还有几句话要说。”
“夫人与魏大侠明日就要离开,将船上的事全都交由我来办,守船容易,移船也容易,就算躲到日本国去,也不过多行几天船,这都不算是麻烦。我只是不太甘心,三位都离开了,放任这样几条好船在海面上晃荡,就只为关押看守义血堂那几把剑,实在很不值得。咱们不如索性也放了这几个人,腾出人手来,好去接应迁移各地的帮众家属,这可是笔划算的买卖。但这事我做不了主,必得看夫人与魏大侠的意思。”
苏夫人道:“放不放人,如何放人,我与义血堂诸人有牵连,身处嫌疑地位,不便多说。魏大侠说放就放,说关那就照旧关着。”魏硕仁道:“张帮主,你算计得如此明白,这显然是一笔划算的买卖,那为什么不去做?咱们明日就放人。你也好腾出身子和船只去救人,你这番话,实在该早点说。”
第二日一早,张受活升帆南行,直放到钱塘江口。眼见着能见到杭州城的模样了,张受活才放出三只小船,分头将苏夫人与禹姑汤姑,魏硕仁、徐晚村,义血堂熊激光、鲁执时、耿耀先、周养雍、曹仲秋诸人送到岸上。
苏夫人带同二婢去了苏夷月在城外玉皇山的那处小院,义血五剑上岸后略说几句话便一哄而散,行踪难觅。魏硕仁对着杭州城墙端详许久,说道:“老徐,你说实话,拿你我这两条命,换姓没藏的一条命,是赔了还是赚了?”
徐晚村道:“赚自然是赚了,但这种买卖,你我乐意做,没藏飒乙却必定不乐意。你是匹老马,我只能说是个老驴,人家却是青壮的千里马,你我两条命,比不了人家一命。”
魏硕仁道:“此前瞿广瀚欺付三妹时,我就叫你配几样无人能解的好药,喂喂我的刀,我好放手去大杀,你却百般推脱,就是不肯。这番,你推不开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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