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洪水道:“梅姑娘,咱们这一趟出来,你说怎样,便是怎样,若非到了万不得已,我绝不多说,更不会拦阻。”
梅占雪道:“这种留了活扣的话,你说了还不如不说。”
夜洪水道:“话虽没能说死,但我的意思,姑娘还是明白的。”
梅占雪道:“我想去牛岭峰。”
夜洪水道:“动2乱之际,姑娘远行千里搬取兄长遗体,足见姑娘极重手足情义。”
行出里余,梅占雪勒马道:“不去牛岭峰了,去襄阳。”
夜洪水道:“襄阳是仇家重镇,去襄阳,可见姑娘豪气过人。”
梅占雪道:“我若说去找大哥二哥呢?你又该怎么说?”
夜洪水道:“找寻到魏、楚二人,从长计议,那是姑娘做事沉稳,谋定而后动。”
梅占雪道:“你这么说,心里却未必是这么想。”
夜洪水笑道:“我这个人,毛病极多,却也有一样常人难有的好处,那就是心里怎样想,口里就怎样说。我这个人,从不爱委屈自己去说什么谎。”
梅占雪道:“要照你说,咱们该往哪里去?”
夜洪水道:“事情现下是落在你的身上,我终究是个外人,实在难替你下决断。不过我倒有个法子,你若不知该往何处去,咱们就不要忙着行路,不妨找客店住上一晚。次日清晨醒过来,最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梅占雪摇摇头,说道:“也不用那样费事,我再想想看。”坐在马上闭目沉想片该,睁眼说道:“还是去襄阳。”
夜洪水道:“去襄阳最好,那就去襄阳。”
行出近有十里地,梅占雪道:“夜大侠,前番我要去襄阳,你拦阻不让,这时怎又说去襄阳最好?”
夜洪水道:“这就叫此一时,彼一时。前番去襄阳就是不妥,这番去襄阳便是最好。我也说不出什么道理来,我就是这样想的。”
梅洪泰人已疯狂,就不能再拦阻梅占雪行事,而要顺着她的性子来,但这话又怎能说出口?
夜洪水既肯如此迁就,二人便再无争吵。一路行到襄阳城外觅客店住下,采买应用的药料,配制适用药物。诸事齐备后,一早来到崆峒派广成货行门首。
依着梅占雪,绝不用通什么名,就从守门之人杀起,杀到何处就是何处,实在杀不动了就退走,过几日再来。夜洪水却说还是报名为好:“咱们报了名,若是运气够好,他们说不定还能迎上几步。这样的现成便宜不占,有点可惜。”
经过前次广成货行开市当天那场大闹,崆峒派上上下下,就算有人还未见过夜、梅二人的真面,也听说过二人的名头。守门人听二人报过名,不敢多话,赶紧往里通报,随即回转,说道:“二位请跟我来。”
广成货行开市至今不足三月,却已门庭若市。夜洪水全然不象故地重游,似乎初次登门,看诸样物事都觉得新鲜有趣。看了还要讲说,长叹一声说道:“梅姑娘,你们开南镖局兴旺的时候,生意能有这样好么?”
梅占雪绝想不到他这个当口还能说这样的话,迟了迟才道:“就算没有这样好,也差不太多。我爹爹我哥做事不象他们这样霸道,镖局的生意是极好的。”说过这句不该说的闲话,心头竟觉松快了不少。
夜洪水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别的先不说,就只为争抢这样好的一处市口,不谈什么江湖大义,不讲什么自由自在,咱们也得跟崆峒派死缠烂打到底。”
梅占雪笑道:“说的很是,就这么办。”
来到正厅门外,领路那人止步弯腰略为行礼,抬手道:“鲁先生正在厅里等候二位,请。”
夜洪水道:“我只需一掌拍死领路这人,不怕鲁重衡不出来迎接咱们,不过,杀这些奔走之人未免无味。”挥手命那人走开。
梅占雪道:“就算你拍死了三个两个人,姓鲁的也未必就会出来。”
夜洪水道:“他定力真会好到如此地步?我看未必。”
梅占雪道:“这无关定力。鲁重衡若是因上次黄长波受辱的事惹恼了没藏飒乙,被挑断了两腿脚筋,或是被人打成重伤,你就算杀了三个两个人,他也未必能走出来迎咱们。所以我才说是未必。”
夜洪水笑道:“那也好办,咱们就放火烧房。火头一起,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算两腿全都给人打断了,也要用两只手朝门外挪动。”
二人如此对答嘲骂,厅中鲁重衡还是不曾发声,只走出一个老仆来。
这人双手捧定一个托盘,远远看去,盘中放了四只酒杯,酒液随着这人脚步晃动,酒香阵阵飘送,过鼻入心。夜洪水向来爱酒,酒气入鼻,喉头忍不住就连动几动。
这人来到近前,将托盘平端在胸前,说道:“梅少镖头被楚青流逼迫自杀,梅老镖头因而伤心疯狂,这实在是一件大惨事。久闻梅姑娘毒术高明,鲁先生特意备下几杯酒,想请梅姑娘品判品判。”
这四杯洒一杯纯红如新出鲜血,一杯正蓝如雨后晴空,一杯暗黑如漆,一亮白如银,置于暗黑托盘上,煞是悦人眼目。
夜洪水上前一步,笑道:“这酒全都有毒,是么?”
老仆道:“全都有毒。二位盛气而来,除了依仗一身武功,自然还有梅姑娘的毒术。当日开南镖局对抗乱人盟时,徐晚村与梅姑娘配制的药物就出力多多,让瞿广瀚他们很吃了不少苦头。这些,没藏先生、黄姑娘、鲁先生都早有耳闻,也早有预备。孙子说,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这话是绝不会错的。”
这番话他说来磕磕绊绊,全如童子背诵新书,极是费力。“既如此,咱们也就犯不着动刀动剑,还是一上来就比毒术更好。梅姑娘请吧,你若能喝下这几杯酒,鲁先生就出来迎客。不光鲁先生,还有郁拨先生。”说着将托盘朝上抬了抬,示意让梅占雪动手接杯。
辩毒解毒较之不管不顾施用毒物去杀人,无疑要难上许多,双方尚未照面,鲁重衡先就来上这么一手,实在是出人意料。天下毒物数之不尽,乍然面对这样四杯毒酒,纵然是徐晚村,也未必就能一伸手就解了毒,安然饮下。
梅占雪正在迟疑,夜洪水已伸手接过托盘,说道:“难不成到了你们门上,就得任由你们坐庄?连骰子都不用掷一把?世上没有这个道理。梅姑娘,你也在这几杯酒里下几样毒,看鲁先生还有那个郁拨先生能不能辩得出来,能不能解得干净。”微微转身,背对厅口,也避开老仆眼目。
梅占雪笑道:“不错。还是夜大侠的法子最公平。”扬扬手,向四只酒杯各弹了一指,说道:“就这样罢。”
夜洪水向红黑洒杯中各吐了一口唾液,说道:“咱们既做了庄,就得让一步,不能再叫人家出来高迎远接,咱们进去见见主人。”
梅占雪点点头,掏出药瓶来,倒出两粒解毒药丸,让夜洪水吃了一粒,自己也吃了一粒,二人大步入厅。双方尚未见上面,鲁重衡先就命人端出四杯毒酒来,气势充足,却也露了自己的底子,不能说不是一处小小失算。
厅中陈设也还素朴,未离江湖人风色,鲁重衡正与一枯小老者对座闲谈。虽说不上是宴宴带笑,却也云淡风轻,显然胸无挂碍。看来不单全不以眼前夜、梅二人为意,这处货行的生意也用不到他们分心多管,如此岁月,当真惬适的很。
主人既己无礼,客人更可率性。夜洪水将托盘放到老者面前小机上,同梅占雪在二人对面坐下。
老者扫视一眼四杯毒酒,摇头道:“这题目也还难不倒我。”
鲁重衡道:“在郁拨总堂眼里,世上再没有难事。”
老者道:“我叫郁拨临,是崆峒派鬼佑堂的总巡。你们拿这四杯酒来反难我,只此一事,便可见你们识见有还有限得很。若是徐晚村亲来,我或许会出个极难的题目,这题目就连我自己也解答不出,你们这种后辈上门,我若不是确有把握,会用这几杯酒来考校么?你们料事不明,胆气不足,学识浅薄,经我只此一试,便再也无从隐藏。”
夜洪水道:“你这种江湖口,走过几天江湖的全都会说,并不稀奇。你就算说上三天三夜,如果不能解去酒里的毒,那也是无用。”
郁拨临向梅占雪道:“你是徐晚村的亲传弟子?”
梅占雪摇头道:“徐先生向来不收门人弟子,我只看过他几本医书,向他请教过一些疑难。”
郁拨临道:“如此更显得你们了不起,一个长于解说,一个善于发问,才会有你们这样快的进境。你们前此跟瞿广瀚、石寒他们为难,药物用得确属不错。”
梅占雪道:“老先生,推三阻四,空口说话,总难取信于人。你若能将眼前这四杯酒饮下,还能安然无事,你‘郁拨临’三个字,便也能传到徐先生耳中。不然的话,就算我多口说给徐先生听了,他也未必就能记得住,徐先生可忙得很。”
郁拨临道:“徐晚村的医道或许能强过我,医术药术却未必能够。他在山野里住,多见野兽少见人烟,能见过几多病症?伸手医治过几个人?他纵然真能读遍天下医书,一切也都是从纸上得来,隔膜得很。有些病,有些药,他只怕见也不曾见过,更不用说下手去治了。药物之道,比起武学还要玄妙许多,人人都有一个身子,尽可用来体察武功,但医家总不能用自己的身子亲身来体察毒药。”
夜洪水道:“象郁拨先生这样的,行事毫无顾忌,自然可以随意用活人去试药试毒,毒技就该远远高出徐先生。照理说该是这样,但天下的事,绝难用常理去衡量,也许徐先生就是那个例外,不是你能估量的。”
梅占雪则冷冷说道:“你先喝了这四杯酒再说也不迟,难道怕喝下去就再也开不了口,这才会如此饶舌?”
郁拨临离座而起,身形晃了晃随即稳稳立住,似乎原本是想冲向梅占雪,因顾及身份才硬生生收住。
他双手紧捏成拳,反藏于背后,看也不看厅中任一人,一字一句说道:“大姑娘家的,如此利口,你将来必定找不到婆家。”
这本是句玩笑话,经他口中说出,厅中登时如刮过一阵阴风,冷气嗖嗖弥布。郁拨临几与夜洪水一般瘦,却只有夜洪水一半高,大一点的飞鸟都能一口叼起他飞走,这时站在厅中,却有一股无可撼动的气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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