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惠长公主的面纱微微颤抖,足见心中的不平静。
她差点就想直接说:“好,本宫保证!”
如此倒要看看,这小云氏,怎么个当众自裁法!
也看看,丹墀上的那一位,会不会站出来阻拦?!
他要是拦了,那正好,为了一介宠妃,怠慢先帝骨血的罪名,淳嘉是怎么都摘不掉了。
他要是狠下心来不拦,那也不错,让他也尝尝,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赴死,却无能为力的滋味!
然而不远处众多臣子投过来的眼色与不时的干咳,让明惠长公主忍住了。
她不能点这个头。
一旦同意了贤妃的建议,她就等于承认,她是知道纪晟私下做的事情,而且保持沉默,乃至于帮忙遮掩了。
坐视两代天子子嗣受害、孝宗先帝更是因此绝嗣的罪名比直接下手谋害皇嗣也好不了多少,而且,孝宗是她的生身之父,她如今在前朝后宫所受到的一切的特殊礼遇与特殊照顾,都来自于这位父皇的遗泽。
而她但凡做出被认为不孝先帝的举动,这种礼遇跟照顾,顷刻之间就会反噬。
大家有多因为孝宗偏爱她,就会有多因为孝宗痛恨她。
哪怕是坐视淳嘉子嗣被谋害不管,也说不过去。
淳嘉在明面上并没有亏待他,虽然从情理上讲他并不是孝宗骨血,孝宗的亲生骨血反而要看他脸色过日子实在太委屈了。
可从法理上,孝宗无嗣,不是淳嘉也有别人,反正不会是明惠登基。
这位天子在未能亲政的那八年里,没少花心思陪伴三位嗣妹,这一点是众所周知的……这种情况下明惠却明知道他的子嗣一个个被自己生身之母谋害而一声不吭,谁能不寒心?
从此淳嘉不那么照顾她,甚至冷淡她,众人也没理由说淳嘉的不是了。
甚至有些人还会觉得明惠活该。
“……本宫痛恨的从来都是依仗帝宠横行六宫、甚至连本宫区区一个长公主都容不下的你,关皇兄与皇兄的皇嗣何干?!”明惠狠狠咬了下唇,硬声道,“你也莫要在这里胡搅蛮缠,污蔑本宫还有王叔!庶人纪晟做的事情本宫当然是一无所知!先帝去时本宫才几岁?难道你贤妃精明能干的,不足十岁就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能看穿?!”
“至于皇兄登基后,本宫是皇兄看着长大的,如果本宫瞒了皇兄什么,皇兄会看不出来?”
“你贤妃固然以城府自傲,难为还能比皇兄更厉害?!”
“又或者你以为以皇兄的英明神武,是本宫能够欺哄的?!”
她说着,激动的站起来,转身朝丹墀上问,“皇兄,您说,您是否也跟贤妃一样,怀疑我知道三尸虫之事,却故意隐瞒您?!”
明惠笃定,淳嘉不会否决她。
因为在先帝嫡女跟宠妃之间,除非先帝嫡女有着忤逆不孝、谋害皇嗣这种大罪,否则他必须站在明惠这一边。
“……为兄对不起你。”淳嘉短暂沉吟后,叹了口气,悠悠说道,“为兄从前未曾亲政,对你,对云安、遂安,都能拿出大把时间来陪同,那时候你我兄妹可谓是亲密无间,彼此之间心思一目了然,从不需要猜测。可是自从亲政以来,为兄耽于朝政,到底冷落你们许久,以至于连你被人下毒谋害,都一无所知!回想从前,你与云安、遂安尚且年幼时,曾经拉着为兄的手,问为兄是否能够一直陪伴保护你们,为兄当时也是年少,很是自信的允诺了……如今思来,真是惭愧不已……”
“为兄受先帝大恩,无以为报,却连照顾你们姐妹仨
这样的事情都做不好,实在是愧对先帝、愧对邺国公当年的信任……”
他说着,声音哽咽起来,甚至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举袖去擦,情绪分明的低落,“想想你今年才多大?之前一个人住在行宫,哪怕有生母陪着也够委屈够惶恐的了。前不久你生母没了,为兄当时就想接你回来住的。可太医说你的身体不好动身,才只能作罢。为兄这些日子日思夜想,就怕你孤零零的在山上会害怕,你自来就是个没城府直性子的,脾性又软,没有亲长帮你看着,底下奴才欺负你,你都未必知道告状……原本想着等你身体好点儿,就立刻接来身边照顾,再给你找个好驸马……谁想到,就这么几天功夫,竟然就有这样的变故!”
“你自来都是无忧无虑备受宠爱的,什么时候你有个好歹需要自己去彻查?什么时候你受了委屈需要自己去讨回公道?!”
淳嘉难过的声泪俱下,“是为兄对不起你啊明惠!”
听着天子这样诚恳的当众认错,明惠长公主却没有丝毫的快意与欣慰,只觉得寒意深沉。
不只是她,连四周臣子,看过来的目光,也不复之前的偏袒,带着迟疑与犹豫。
淳嘉话说的好听,口口声声他没照顾好嗣妹,对不起这个对不起那个……可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第一,他对三位长公主的了如指掌,只在亲政前,他有时间跟三个嗣妹相处,才能够了解,亲政后他有多忙大家都看到的,没有时间经常去陪妹妹们情有可原。而这期间妹妹们发生了什么变化他不知道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第二,他了解的明惠长公主,没城府直性子而且脾性软,没有庶人纪晟或者他自己看着,连告状都不会,甚至可能被伺候的奴才欺负。所以,这样的一位长公主,是怎么能够在一直庇护她的庶人纪晟去后,快刀斩乱麻的查出自己卧榻已久的真相,还查到以精明厉害出名的贤妃头上的?
是明惠一直在伪装,甚至将皇帝等一干人都骗了过去;还是目前这一切,根本不是明惠的手笔?
刚刚云风篁也是这么提出质疑的,但她毕竟只是一个妃子,分量跟长公主不好比,臣子们就当耳旁风了,感情上还是支持长公主的。
但现在委婉点明的是皇帝,这……
在贤妃跟长公主之间,臣子们可以不讲道理只讲感情的倾向。
可在皇帝与长公主之间么,臣子们却没办法这么拉偏架了。
人家纪氏坟土未干不是?
诸臣迟疑之际,云风篁忽然侧首,目光从翼国公欧阳燕然等重臣身上挨个划过,最后落在了一名穿着散官服饰的中年男子身上,淡淡开口:“伯父,侄女儿惭愧,未曾孝敬伯父伯母什么,反倒多次累伯父伯母操心,在此厚颜托付伯父,日后照拂大皇子之际,还请莫要忘记昭庆。”
……等等,您这话应该是跟翼国公讲罢?看着本官做什么?
被她看住的顾嘉树莫名其妙,还在一头雾水,就听云风篁加快语速,一口气道,“伯父自来忠君,妾身亦是深沐皇恩,怎敢叫陛下与长公主,为了区区妾身而踌躇?!”
语未毕,倏忽冲到旁边戍卫的甲士身侧,拔出其腰间佩刀,朝着颈间横去!
“娘娘恕罪!”那甲士一惊,一把抢了回去……这是御前侍卫,从禁军之中精挑细选出来长相武艺都上上之选,身手当然不是云风篁这种练过几手的娇弱女流能比的。
她几乎是毫无反抗之力的被对方夺回佩刀,还想再抢,那甲士却已经收刀还鞘,牢牢的按着刀柄,跪倒在她面前,“请娘娘恕罪!”
“请娘娘冷静些!”
这一变故使得君臣都看过来,摄政王目光闪动,待要开口,忽听不远处苍老却沉稳的声音传来,“事情真相如何尚未清楚,娘娘何必如此?不若稍安勿躁,等待水落石出!”
这个开口劝慰云风篁的人令大家,包括云风篁在内都十分诧异。
因为是欧阳燕然。
虽然是淳嘉一力起复的人,却也是出了名的忠于孝宗。
以他欧阳氏家主的身份被迫贬谪多年、连累家族衰落、在孝宗去后仍旧横眉冷对纪氏伸出来的橄榄枝……谁能否认他对孝宗的忠心耿耿?
之前默许甚至暗中撺掇大家偏袒明惠长公主的人里头就有他。
此刻他似有支持贤妃的意思,一时间众人都有些惊疑不定。
“陛下。”欧阳燕然没有理会四周看过来的形形色色的目光,只朝丹墀上拱手,朗声说道,“今日之事的变故实在出人意料。长公主殿下贵为先帝骨血,贤妃娘娘膝下抚育着两位皇嗣,更是宫廷高位,不拘委屈冤枉了谁,都不是什么好事。所以臣以为,与其在此争论不休,不若请长公主殿下与贤妃娘娘都宁静心神,待心平气和之后,再议对错。”
他起复以来一直被认为是皇帝的左膀右臂,这么说了,保皇派虽然还有些迟疑,到底下意识的出列支持。
中立党则在短暂的犹豫后选择了不吭声,他们心里其实还是想偏袒长公主,只是寻思着欧阳燕然怎么也没理由站到贤妃那边去,这么做兴许有缘故?就算欧阳燕然忽然转而去支持贤妃了,那他们反对可能也没什么效果,却何必惹祸上身……这么一踌躇,就没动。
摄政王那边却是立刻警戒起来,交换着眼色想要反对。
只是尚未出列开口,欧阳燕然瞥了眼摄政王,声音不高不低道:“毕竟方才贤妃娘娘已经有了求死的举动,总不能叫长公主殿下背上当众逼死大皇子与昭庆公主母妃的嫌疑。先帝骨血受了委屈,讨回公道理所当然,凭什么受到这等污蔑?而且大皇子与昭庆公主与长公主殿下乃是姑侄,这件事情不彻底说清楚,让罪魁祸首没了辩解的余地,就这么稀里糊涂的了结了,日后两位皇嗣长大了,谁能保证没有后患?还是诸位明知故犯,存心想看皇家骨肉之间,生出芥蒂?!”
这话听着仿佛是为长公主着想,担心长公主报仇心切落下不好的名声,再者往后会被侄子侄女怨恨……但摄政王总觉得这老家伙说的好听,心里未必这么想的。
就冷然质问:“贤妃口说无凭,长公主却有理有据,这还不叫说清楚,什么样才叫说清楚?贤妃方才求死,不过是畏罪自尽,却干长公主何事?!”
“长公主殿下,敢问您是否认为,贤妃娘娘当众自刎于此,理所当然?”欧阳燕然尚未答话,方才站出来为云风篁辩解过的陈渐再次出列,却是依葫芦画瓢,像明惠长公主当众询问淳嘉一样,给她问了回去,“若是如此,甲士何必阻拦贤妃娘娘?且将来龙去脉公布天下,将来贤妃娘娘两位皇嗣长成,想必也会无话可说!”
明惠长公主张了张嘴:“本宫……我……”
心虚只是刹那,这些日子的变故一幕幕在眼前浮现,面纱下的双眸逐渐转为狠厉,她短暂的停顿后,冷冰冰的说道:“是的,本宫当然觉得,贤妃合该如此!”
这么做会带来很多麻烦,甚至对她本身来说未必是好事。
她都知道。
但,不管是淳嘉还是贤妃,都太难对付了。
能杀一个是一个。
如此,就算事败,她好歹也不是空着手下去见母后了,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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