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夜起露,疏风摇树,月色淡淡,凉气徐徐。
潇洒不羁的白落裳,此时此刻,竟如同一个幼稚的小孩,蹲坐在石阶上,抱着膝盖,哀声连连。
原本以为,杀人犯落网,所有人都会皆大欢喜,没想到事实上却是恰好相反。这大大出乎了白落裳的意料,也让他的心里始终不太舒服。
呆呆坐了会儿,便觉得地上的凉气飕飕得从下往上钻。
檀儿在旁边守了他许久,看他双手被冻得通红,嘴唇也有些开始苍白起来,于心不忍,便劝道道:“公子快别坐在这里了。”
白落裳喃喃道:“为什么不?这里月色正好,我就想坐在这里。”
檀儿怀疑道:“公子坐在这里,真的是在欣赏这月色?”
白落裳抿着嘴,过来半天才回答:“不是,我根本没有心情来欣赏这冰冷的月色。”
檀儿叹气道:“既然没有欣赏月色,公子还是先回房去吧,这大晚上的坐在这里,会冻坏的。”
白落裳却搓着手,固执道:“我不。”
檀儿又叹了一口气,道:“难道你不冷?”
白落裳摇摇头,“不冷。”
“可我觉得你已经快被冻僵了。”檀儿伸手去摸了摸白落裳的手,被冻得吓一跳,“再待下去,会生病的。”
白落裳呆呆的望着檀儿,道:“你知道我现在正在做什么吗?”
檀儿有些哭笑不得望着白落裳,笑道:“我不知道公子正在做什么,但是我知道反正不会是在欣赏月色。”
“没有错,我并没有在欣赏月色。”白落裳转头,痴痴的望着天际那半边月牙,“我正在想一件事情,在没有想明白之前,我睡不着。听说人的脑子不清醒的时候,需要被冻一冻。”
檀儿只觉得哭笑不得,跺着脚笑道:“这是什么道理?我怎么就从来没有听说过呢?”
白落裳两手撑着太阳穴,怅然道:“那是因为姑娘从未遇到过一件能让自己想破头的难事。”
檀儿惊讶的张大嘴巴,“能把头想破的事,想必是一件难事。能让公子把头想破的事,一定是一件大难事。”
白落裳点头:“没错。”
檀儿笑眯眯的看着白落裳,问道:“若是公子一宿都想不出答案,难道还要在这里冻一宿?”
“是的。”
“或许公子进屋去喝两杯酒之后,这个难题就能够想明白了。”
“喝酒?”白落裳的眼睛闪了一下,但很快,他又闷着头道:“就算喝了酒,我也还是不能够想明白这个问题。在没有想明白这个问题之前,我不喝酒。”
“不喝酒?”檀儿惊讶的张大嘴巴,“真是奇怪,公子居然也有不想喝酒的时候。”
白落裳苦笑,微微抬了抬眉毛,抱歉的笑了笑,道:“姑娘不用陪着我的。”
檀儿不确定地问道:“公子一定要在这里继续坐?”
“你回去吧,让我再坐坐。”白落裳又把头偏回去,愣头愣脑的望着漆黑的天空,“我是一定要自己想明白的。”
檀儿也被冻得不行,轻轻捶了捶腿,见白落裳实在没有要起身的打算,也就只好无奈的悄然走开。
昨日,在霰云观与段南山交谈一席话后,白落裳就觉得心里非常不好受。
段南山的一席话无一不是在说齐靖杀人必须偿命这个事实,但说完后的效果却是让白落裳认为齐靖罪不至死。
若说这世上还有谁最了解白落裳,除了段南山,再想不出第二人来。
白落裳既然认定这齐靖罪不至死,便不会见死不救,再加上他对女子都有与生俱来的恻隐心,私心里就已经觉得那些人是死有余辜,因此更加认为齐靖是罪不该死。
想必段南山也认为齐靖不该死,所以才把他叫到霰云观,漫绾的出现也非偶然。
段南山了解白落裳,白落裳又何尝不了解段南山。
想明白段南山的用意后,白落裳如霜打的茄子般蔫蔫的耷着头,整日提不起精神来。
难道齐靖落网,真的是他的错?
难道齐靖不应该被抓?
难道齐靖杀人就没有错?
白落裳还是第一次因为帮助官府捉住杀人犯而感到郁闷。
他以为他做了一件大好事,可是现在看来,他好像是做一件大坏事。
这怎么能令人不感到郁闷呢?
所谓“好心做坏事”,应该就是这个样子的。
白落裳坐着坐着,就开始一个人发起呆来,直到另一个低著嗓子的声音和他说话,才把他的深思拉回来。
“白兄有心事?”林岸微不知道何时到的,只看他一边打量白落裳的脸色,一边担心地用手去扶人。
白落裳起身,两条脚却不怎么听使唤,努力了两次才颤巍巍地起身。
望着两条腿,白落裳又忍不住叹气,叹气道:“看来这两条腿也和我作对了。”
林岸微好笑的看着白落裳,“白兄今天怎么了?”
白落裳一边拍着大腿,一边苦笑道:“我正在思考一个问题。”
“哦?”林岸微后退半步,“是怎么样的一个问题?”
他实在是好奇,这世上究竟有什么事能够让白落裳想到废寝忘食。
白落裳一边捶腿,一边苦笑道:“我正在想,杀人必须偿命的问题。”
林岸微愣了下,又微笑道:“那么,白兄可是想出结果了吗?”
白落裳在原地蹦了两下,又揉了揉额角,叹气道:“差点就要想破头,可我还是没有想明白,可见这个问题真的是一件大难题。”
林岸微道:“这种问题的答案本身就不是绝对的,因人而异,也因事而异。”
白落裳又是叹气又是摇头,哭丧着脸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我也觉得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不绝对。杀人,赔命,听起来好像很公正,又觉得很没道理。”
林岸微想了想,微笑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在许许多多人的眼里,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白落裳反问:“若杀人的是好人,被杀的是坏人?”
林岸微沉默了一会儿,才微笑道:“偿命是量刑结果,法外,还有人情。”
听了后面一句,白落裳的眼睛突然一亮,然后将玉笙楼的事与林岸微详细道来,当然也包括自己提醒李原峥去玉笙楼守株待兔的事。
他这两天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尤其是在霰云观见过漫涫之后,他更是突然生出一种罪疚感。
林岸微听了后反而没多大反应,只是安慰了白落裳几句。
林岸微说,这件事,白落裳大可不必如此介怀的。不管杀人动机是什么,杀了人,就应该归案让官府衙门审判,即便白落裳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曾说,杀人犯迟早也是要落网的。
这就是所谓的因果循环,做什么事情,迟早都会承担什么结果。
杀人犯不管什么时候被抓,都是因为他先杀了人,才会得此报应。这是事实,并不会因为白落裳而发生改变,更不是因为白落裳做过些什么,才导致那人被官府缉拿。
这话虽然句句在理,这理虽然条条是真,可白落裳的心里却依旧烦闷,蒙头睡了一宿,第二日早饭都不吃就甩着袖子出门找乐子去了。
檀儿在门内望着白落裳的背影,纳闷道:“真是难得,公子居然也有不开心的时候。”
说着,就瞧见林岸微从廊道走来。
“他出门了?”林岸微问的自然是白落裳。
檀儿行了礼,笑道:“是呀,就是精神不怎么好。”
“嗯。”林岸微也没多言什么。
白落裳出了门,按照以往,不去青楼,也会去酒馆,而今天他却哪里都没去,偏偏去了衙门。
因为这个时候,整个沣州最热闹的地方就是县衙公堂。
不知这个县官到底是打了什么主意,居然要公开审理玉笙楼的案子,此刻县衙的大门正为看热闹的百姓大开。
也许是因为沣州县太久没有出过案子,又也许是从未见过公开审案,几乎半城的人都跑去看热闹。以至于白落裳到的时候,不得不使尽浑身力气拼命往里挤,才能看得见公堂里。
今天的衙门打扫的十分干净,整张公案都是亮堂堂的,与上次见到的完全不同,简直可以用一尘不染来形容。
分列两班的衙役,一个个神清气爽,也不见了往日的懒惰和拖沓。
而最不一样的,当属那位高座的县官大人。
肃穆的公堂,威严的县官。今日之公堂,非昨日可相提并论。
这令只是前来观望的白落裳,也忍不住为之精神一振,心想,今日的县官果然是要令他大大改观。
只听惊堂木一声脆响,县官中气十足的喊了一声:“升堂!”
如狼似虎的衙役,手拄法板,站立两旁,齐声拖着尾音嚎道:“升堂……”
县官再喊一声:“带人犯!”
众衙役立马“威――武――”的吼起来。
这难道就是传闻中的“堂威”?
白落裳两眼圆瞪,突然觉得今天的县衙真的是威严十足,令人惊叹。
稍许,犯人押上来,正是玉笙楼杀人逃犯齐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