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朗星疏,夜深似海。
白落裳就是白落裳,他的眼里挂记的是美人,心里挂记的始终是美酒。即便他的眼睛到现在还浮动着缦绾那颓影曳曳的身影,尽管他为此而感到心神不宁,可回到随院之后,他的心情突然又变好了,因为他瞧见了酒。
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一旦有了美酒,他就会变成那个风流倜傥的酒鬼。
檀儿不动声色地看着白落裳,见他喝完一杯酒,就会赶紧替白落裳斟满一杯。
酒和美人,合在一起,那就是快乐。
既然是快乐,谁还会去拒绝呢?
这样的快乐,白落裳是最懂的,林岸微是懂的,就连檀儿这样的女子自然也是理解的,在这里唯一不懂的,便是墨濉这个小孩子。
大人有大人的快乐,小孩子也有小孩子的快乐,小孩子的快乐和大人的快乐不大一样,所以墨濉不懂白落裳他们的快乐。
他不只是不懂这样的快乐,他甚至还对这样的快乐感到很生气。
他生气,很生气,但是他又无法说出口,因此,他只能将气撒在一把扇子上。
只见他不听的摇着扇子,一把好端端的折扇,硬是被他摇成了两半。
白落裳冲墨濉打了个喷嚏,满脸无奈的笑着问道:“你是和我的扇子有仇?”
墨濉气鼓鼓的哼了一声,“扇子又没有招惹我,我又怎能会和它有仇?”
白落裳一把夺回自己的扇子,故意板着脸道:“可是你把它弄坏了,你要赔的。”
墨濉撇撇嘴,不屑道:“一把破扇子而已,能值几个钱?换做是我,我才不稀罕呢。”
白落裳哭笑不得,“破扇子?你居然说它是一把破扇子?你知不知道,它可是我的宝贝。”
墨濉一听,立即指着白落裳的鼻子嘲笑道:“就这把扇子,也算得上宝贝?难道你已经穷得只剩下这一把破扇子了?”
白落裳板了脸,“它是我的,不是你的,你当然觉得它不好。可你不是我,它在你眼力不稀罕,在我眼里可就稀罕多了。你说它不值钱,那你现在就赔我。”
墨濉又重重的哼了一声,又从白落裳手里夺过扇子,眉梢挑得很高,颇具挑衅意味的咧嘴一笑:“我给你粘上不就好了,这种破扇子,补补还能用的。”
白落裳吃惊的盯住这个小鬼,吃惊道:“粘上?难道你打算让我拿一把破扇子出门去喝酒?”
墨濉突然展开那把破掉的扇子,左右看了两眼,嘲笑道:“你刚才还说它是你的宝贝,怎么现在就变成破扇子了?”
白落裳只能叹气,无奈道:“谢谢你替我扇扇子,但现在我不热。”
墨濉冲白落裳吐了吐舌头,翻着白眼道:“我在替你扇扇子?你可能是在做梦。难道你看不出来我只是在赶苍蝇吗?难道你没看见这里有一只特别大的苍蝇在这里飞来飞去吗?你不觉得它很碍眼吗?”
这话听起来,实在是令人啼笑皆非。
白落裳忍不住叹气,他听得出来,这小鬼分明就是在骂人。但他能说什么呢?他只能苦笑道:“你看它就这么不顺眼吗?”
墨濉哼了一声,“当然。”
白落裳又道:“你看我也这么不顺眼吗?”
墨濉斜着眼睛看他,“当然。”
白落裳抿着嘴,过了一会儿才闷闷道:“所以你并不是在赶苍蝇,而是在赶我?”
墨濉噘着嘴,气鼓鼓的道:“可是你居然赶都赶不走,难道你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
白落裳转了转眼珠子,微笑道:“我当然有地方去,可是你家主子非要留我作客,庄主公子的盛情,我怎么好推迟辞?你家主子就是太客气了,让我这么一个老实人都不知道该如何拒绝得了他的热情。”
墨睢撇嘴道,语出刻薄道:“哼!我家主子是真客气,而你却是一个假老实。”
白落裳识趣的没有再说话,因为他知道,这个小孩子的嘴里一定说不出一句令他感到讨喜的话。
举起酒杯,轻轻一晃,白落裳看着自己的倒影在杯中微漾。
光是淡的,影也是淡的,酒却是浓烈的。
然而白落裳,却突然有了一丝怅然。
林岸微瞧着白落裳,过了一会儿才轻轻问了一句:“白兄正在思考一个问题?”
白落裳面上忍不住露出惊讶的神色,点头道:“林兄为何这样问?”
林岸微笑了一下,道:“我也喝酒,自然知道这喝酒和喝闷酒也是有差别的。”
白落裳缓缓点头,摸着酒杯苦笑道:“确实闷。”
“白兄可还在为齐靖的案子烦?”
“我也不愿意去想,可总也忍不住去想。”
“既然案子已定,白兄又何必再自寻烦恼呢?”
白落裳动容,虽然觉得不太可能,却还是忍不住问道:“庄主公子可认得那齐靖?”
“不认得。”林岸微回答,“不过倒是听说过。”
“哦?”
“听南山提起过。”林岸微笑着解释,“这个人比较特殊。”
白落裳垂着眼皮想了想,又道:“那齐靖犯了多桩案子,桩桩件件都是恶罪,令人发指,庄主公子可觉得他罪该万死?”
林岸微道:“杀人偿命,天公地道。”
白落裳紧接着又问:“所以他是死有余辜?”
林岸微这回选择漠然不语。
杀人偿命虽是天道,可也不能说明偿命也就是死有余辜。
“他虽是恶人,却还有漫绾这样的粉红佳人挂心。”白落裳闷闷的捧起酒杯,仰头喝下一口酒,脸色却变了变,皱着鼻子道:“这、这真的是酒?“
檀儿抱着瓷壶,歪起头笑了笑,“不是酒是什么?”
白落裳又抿了一口,“没有酒香,没有酒味,不像酒。”
檀儿捂着嘴偷乐,“原来公子尝得出来,既然不是酒,那公子以为这是什么。”
白落裳放下酒杯,叹道:“这味道,像是醋。”
檀儿笑得更开心,“对呀对呀,我看公子就像是要吃醋的样子,所以就替公子掺了一杯醋。怎么样?酸不酸?”
白落裳抿着嘴笑了一会儿,道:“我不喜欢吃醋,我只喜欢吃酒。”
林岸微目光凝注杯盏,悠悠道:“世上有一种人,在杀人的时候会哭。”
白落裳奇道:“你指齐靖?”
林岸微默认。
白落裳道:“可他杀人的时候,我并没有见到他哭。”
林岸微道:“在被人用一刀一刀凌迟,却没能死掉的人,最终都会变得不会哭了。”
白落裳睁大眼睛,叫道:“谁会这样残忍的对他?”
林岸微没有回答。
白落裳更加奇怪道:“他武功这么好,谁会对他这么做?”
林岸微说:“若是被自己无法反抗的人,无论对方有没有武功,他都不会还手,也不会反抗。”
白落裳不说话了,因为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林岸微看着酒杯,道:“齐靖原本可以是一个最好的杀人武器。”
白落裳抿着嘴:“如今呢?”
林岸微淡淡道:“他有了感情,武器,尤其是杀人的武器,是绝对不需要感情的。”
白落裳皱了皱眉,对这句话有些耳熟,“换一句话说,这个杀人的武器就是生了锈,不能再用了,对不对?”
林岸微略显意外的望着白落裳,似乎是没有想到他会作出这番言论。
然而,白落裳只不过是在不久前,刚听过类似的话而已。
白落裳又垂头凝住杯盏,沉重道:“所以,这件武器就被武器的主人所抛弃了,对不对?”
林岸微缓缓点了下头,然后又缓缓摇了一下头,“或许应该说是毁掉,不需要的武器,就只能毁掉。”
白落裳一惊,忙问:“为什么?”
林岸微叹了一口气,道:“因为不知道被丢弃的武器会不会在将来成为杀掉自己的凶器。”
白落裳又不说话了,因为他已经听出林岸微话中的意思。
这样的观点,这样的作风,当真和上官陌云一模一样。
那么,齐靖倒是是什么人手中的武器呢?
这件武器,又都替那个主人做过些什么呢?
不由自主的,白落裳忽然又想起了那落日下的惊鸿一跃,那个白得刺眼的美丽身影。
白落裳垂下头,又开始默默的喝着酒,安静的简直不再像是他自己。
林岸微也默默的坐着,静静的等着,他知道白落裳是个藏不住话的人,他有疑问,就一定会问出口。
不出所料,三杯酒后,白落裳果然问道:“你是说,玉笙楼的杀人案,其实另有主谋?”
林岸微笑了下,但笑意未达眼底,他笑得无奈:“算是主谋,也不算。”
白落裳听着他继续说下去。
林岸微道:“让他去杀人,就是替他安排了一条死路,只不过,被杀的对象却是齐靖自己选的。”
白落裳哑然,原来,眼见的,也未必就是真的,眼见也可以为虚。
这时,舞粼自廊道里款款而来,秀美动人,款步生香,让白落裳望之心神微荡,原本那一点点的惆怅,也因为这个美人而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