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缕残阳,很快就被无边的黑暗吞噬,残破的云层上,泛着最后一丝血色涟漪。
待二人携影到了随院,已是夜幕之后。
夜色沉沉,月泻荧光,恍如薄雾,罩着灯火辉煌的沣州城。
烛火通明的花厅里,白落裳盘膝而坐,一手拿着青花酒壶,一手端着白玉酒杯,面色酡红,眼神迷醉,一杯接着一杯,喝得好不痛快。
段南山和林岸微不如白落裳,他们也喝着酒,但也只是浅尝辄止。
正喝得兴起,忽听见一阵惊慌的脚步声从门外细碎地踩进来。
白落裳眸光一闪,还没等到门外的人踏进来,他已经翻身越出窗外。
墨濉推门而入,在屋子里瞄了一圈,疑惑道:“讨人嫌去哪儿了?”
坐在花厅里喝酒的人都不说话。
墨濉上前几步,看了看林岸微,又看了看段南山,紧张的说道:“奇怪了,我下午刚买回来的瑊石杯,竟然不见了,奇怪,真是奇怪。”
林微微笑了笑,道:“你会不会是自己搞忘放在哪里了。”
墨濉眨着眼睛,神色略显得不安,“不会呀,买回来后我只用水洗了洗,然后就直接放在院里的石台上晾晒,可是刚才去收拾的时候,居然发现不见了。”
林岸微云淡风轻道:“兴许是别人收起来了。”
墨濉立刻摇摇头,一口咬定道:“绝不可能。”
林岸微朝墨濉伸出手,墨濉乖巧的靠了过去。
摸了摸小孩儿的发髻,林岸微笑着问:“问过管家了吗?”
墨睢抿着嘴,心事重重的再次将花厅瞄了一圈,眼神都变得有些无精打采,撅着嘴道:“我没有问过他们,但我知道瑊石杯就是丢了,因为我怎么找也找不着,肯定是被人偷拿了。”
林岸微叹道:“放在家里的东西,是不会丢的。”
墨睢摇了摇头,“院子里的人自然是不会拿的,因为他们知道今天是主子的生辰,也知道我买的那只瑊石杯是给主子的礼物。院子里的人都是懂事的,可是,怕就怕那个从院子外进来的人不是一个懂事的人。天可度,地可量,唯有小人之心不可防,人心险恶,防不胜防。”
人小,话却不小,一口一个人心,一口一个险恶,听得林岸微哭笑不得,但他还没说什么,就听见一阵风声,刚跃窗而出的人,又跃窗而回。
白落裳一边喝着酒,一边嘻嘻笑道:“还有句话是,心如丹,赤如血,唯有君子之腹不可度,心怀坦荡,海纳百川。”
墨濉原先还耷拉的眼睛,一看见白落裳,立马又瞪了起来,指着被白落裳握在手里的白玉酒杯,跳脚道:“我就知道是你拿走了我的瑊石杯。”
白落裳端详手中的酒杯,纳闷道:“原来这不是白玉。”
墨濉鄙夷道:“瑊石也是玉,白色的瑊石自然也是白玉。”
白落裳这么一听,就两眼放光的盯住手中的酒杯,惊喜道:“原来这真是白玉,我就说嘛,天那么黑,还能反出那么亮的白光,一定是个宝贝。这玉的东西就是不一样,用这只杯子喝酒,酒都变得格外香。”
“你怎么可以随便拿别人的东西!”墨濉气势汹汹的跳过去,一把抢过酒杯,龇着牙道:“偷者,不告而拿也。非礼勿动,你轻取他人之物,就是行窃,都是贼。我当你就是一个酒鬼,原来你还是一个贼!”
“……今天是庄主公子的生辰?”白落裳不动声色的调开视线,转移话题道:“何不早说?我也该为庄主公子准备一件礼物才好,可惜现在已经太晚了,改日我再补上。”
摸了摸鼻子,白落裳又笑嘻嘻说道:“难怪道长今天会来随院喝酒,道长你也是,怎么不提醒我呢?”
“早说又怎么样?”墨濉不满道,“就算提醒你,你也还是照旧在这里白吃白喝白住白拿。你说你要送礼物,送什么?你捡回来的那壶酒吗?”
“早说了,我就好请庄主公子出去喝酒呀。”白落裳笑着说道。
“你不是已经在请我喝酒了吗。”林安微指了指白落裳手里的青花酒壶,“还是沣州最好的酒,这拈香醉可不是有钱就能喝得上的好酒。我今天能喝上这杯酒,也还是沾了白兄的光。”
“庄主公子的生辰,怎么可以只喝一杯酒呢?”白落裳愉快的笑道:“可惜,现在我也只能请庄主公子喝这一杯酒了。”
说完,又晃了晃青花酒壶,叹息道:“所剩不多,早知道我就该多留些回来的。”
“一杯足矣。”林岸微捧着酒杯。
白落裳一听,立刻奇怪的看着林岸微,道:“这么好的酒,你确定只一杯就足够了?”
林岸微点了点头,“够了。”
白落裳望着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转过脸去看段南山,打量一番后,他突然笑了,“对呀,一杯酒,足矣。”
酒不必多,人不必多,只要酒对了,人也对了,一杯酒也能醉人,三个人也能相谈甚欢。
白落裳是一个好谈的人,有时候甚至可以用“聒噪”二字来形容。
段南山是一个沉默寡谈,惜字如金的人,不仅不爱说话,甚至不爱动,常常一坐便是一天。
林岸微是一个温厚沉静,儒雅淡薄的人,谈吐不凡,睿智包容,跟他相处,会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三个人性格天差地别的不同,此时此刻坐在一起,却能让三人心中生出一种惺惺相惜之感。
白落裳叹了一声,笑道:“虽然一杯酒也够,但我还是喜欢不醉不休。改天我一定请庄主公子去这里最好的酒楼,坐最好的位置,喝最好的酒,吃最美的肉。”
墨濉轻蔑的看着白落裳,听他这么说,立马插嘴道:“改天是哪天?明年还是后年?”
白落裳掂了掂自己的钱袋子,笑道:“明天。”
墨濉哼了一声,板着脸道:“明天可不行。”
白落裳好奇道:“为什么不行?”
墨濉一本严肃的说道:“因为我家主子明天是不吃肉的。”
“不吃肉?”白落裳吃惊道,“那吃什么?”
墨濉哼了一声,“当然是吃素。”
白落裳忽然想起了什么,试探着说道:“那后天吧,后天也行。”
墨濉又哼了一声,道:“后天也不行?”
白落裳皱了下眉:“你不会告诉我,后天你家主子也吃素?”
墨濉郑重的点点头,“对。”
白落裳想了想,迟疑道:“不会是府上的人都要吃素吧?”
墨濉板着脸,十分严肃的点点头,冷冷道:“往年都是如此,今年自然也是一样。”
白落裳的表情一垮,苦笑道:“不能改天再吃素吗?”
墨濉摇了摇头,道:“不能,因为明天和后天也是我家主子的生辰,生辰要戒荤腥。”
扫了一眼桌上摆上的两盘简单的素炒,白落裳无声的笑了笑,难怪今天这桌上一点荤腥都没有,原来今天是要吃素。
掰着手指,白落裳好笑道:“你家主子今天生辰,明天生辰,后天还生辰?”
墨濉一板一眼的道:“当然,我家主子的生辰有三天,古语云,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过生辰是为了思念父母生养之恩,而非宴乐庆贺。所以,我家主子每年生辰的三天都吃素。府里上上下下所有人都要跟着戒荤三天,谁也不许吃肉。”
“……不吃肉就不吃肉吧。”白落裳摸了摸鼻子,嗫喏道:“只是喝一杯酒,算不上宴乐庆贺。我只请你家主子喝酒,总是可以的吧。”
墨濉的眼神变得更加鄙夷,酸溜溜的打趣道:“一杯酒,我家主子会稀罕?我家酒窖里的好酒多了去,谁还稀罕你的一杯酒。”
“庄主公子搜罗了全天下最好喝的酒,最有名的酒。”白落裳晃了晃青花酒壶,笑道:“然而这壶酒,他却未必就不会稀罕。”
“就半壶喝剩下的酒而已,有什么稀罕的。”墨濉不屑道,“你在这里白吃白喝这么多天,我家主子可是顿顿都是好酒好菜招待,现在我家主子过生辰,你就没有其他表示吗?”
这话,已经说得太明显了。
白落裳如果是一个脸皮很薄的人,一定会感到无地自容,可惜,他从来都不是一个脸皮薄的人。白落裳眨了眨眼睛,笑着说道:“君子之交,平淡如水,不尚虚华。”
墨濉嗤之以鼻道:“亲兄弟还明算账呢。”
白落裳尴尬的笑了笑,“你知道白吃白喝的另一种说法是什么吗?”
墨濉没有回答。
白落裳道:“那叫蹭吃蹭喝,而一个人为什么会选择去朋友家蹭吃蹭喝?原因说白了就一个字。”
墨濉望着他,冷冷道:“哪个字?”
“钱。”白落裳道,“如果你还不明白,我可以再说长一点,那就是两个字,没钱。”
墨濉露出毫无保留的藐视,而且对白落裳的话也是丝毫不会相信。他心里想着,一个成天留恋花街粉楼的登徒子,会是一个没钱的人吗?更何况他还亲眼见过这人打赏卖艺人,一出手就是一锭银子,这么出手阔绰的人,怎么可能会是一个没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