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堂外众侠客的嘈杂似乎不能影响店内的沉寂。
偌大的殿堂犹如无锋城那并不寒冷的冬季,气氛苍凉而压抑。除了四人略显沉重的呼吸声外,仿佛再无其他声响。
端菜而来的小二见到沉默的四人,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脚步,小心翼翼地来到桌前摆下一道道菜品,又轻手轻脚地立刻。整个过程他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打扰了这微妙的氛围。
“哧。”
看着白天舞那略显憔悴的面容和有些凌乱的头发,月笼沙忽然笑出了声。银铃般的声音中加杂着说不出的苦涩与自嘲。
她吸了吸鼻子,用力眨了眨早已朦胧的眼睛,站起身来到白天舞身前紧紧将她抱住。
“原谅我。”月笼沙紧紧搂着白天舞,带着哭腔说道。
“我明白。”白天舞柔声道,“你不欠我什么。没必要为了我放弃一切。那本就是我一人的决定,我从未想过要谁替我承担。”
月笼沙抱得更紧了。
白天舞能够清晰地听到耳畔的轻声抽泣。
寒江雪怔怔地盯着眼前的菜肴出神,手中不断揉搓着那精致的雕花陶瓷汤匙。
谢堂燕一言不发,看着紧紧相拥月笼沙与白天舞,眼中流露出掩饰不住的伤感。
赵方明默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就像是在看一出好戏。他极力收敛着脸上的情绪,轻轻拿起筷子,小口品尝着桌上的菜肴。
白天舞的内心五味杂陈,既有在天堂与父母兄长团聚的期待,又有对生命与挚友的不舍。
“吃点东西吧。”谢堂燕忽然开口道,“菜都要凉了。”
“是啊。”默默吃了快小半盘菜的赵方明也附和道,“特意从逸仙居请来的大厨,据说曾经在御膳房做过。这手艺一般人一辈子也尝不到一次。”
“是啊。本来就是一起吃饭的,别光说话了。”白天舞也终于捡起了筷子。
一块红烧肉放入口中,肉质软糯,腌渍入味,确是人间极品。可自己要被秋后处斩的命运如鲠在喉,白天舞实在没有心情品味佳肴。珍馐嚼在口中却是味同嚼蜡。
而心情悲怆的又岂止白天舞一人?谢堂燕,月笼沙和寒江雪同样下咽艰难。
困扰他们的,是挚友罹难却无能为力的痛苦与愧疚。
其实,若他们想,已月笼沙和谢堂燕的实力,在这些侍卫手下带着白天舞轻而易举。可是如此一来,他们便不得不放弃自己拥有的一切,余生在朝廷的追捕下流浪江湖。
扪心自问,他们两人谁都没有这种气魄。这也是他们发自内心敬仰白天舞的原因。
白天舞不可能不知道擅自撤军的代价。可她仍愿意为了黎民苍生放弃自己所拥有的,无数人梦寐以求的权力和荣华,甚至是自己的生命。
宴席的最后,白天舞再次与三人相拥。分离之后,每个人的心情都很沉重。
宴席上四人都没有喝酒。他们都想把自己最好的一面留给对方。
但回到了安平府后,谢堂燕和月笼沙都私下喝到了酩酊,以排解因自己的怯懦而产生的愧疚。
月笼沙更是情绪崩溃,在回到房间之后把自己的兵器狠狠地砸到了地上,大声咒骂自己“废物。”
他们都坚信,如果落难的是自己,白天舞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救走他们。
寒江雪没有喝酒。多年的行医习惯不允许她让自己丧失理智。况且她本就没有武功。烦恼她的没有愧疚,只是深深的无力感。
与听闻笛月和白天舞“同归于尽”的那晚一样,她把自己锁在了房间,暗自抽泣了许久。
回到牢房中的白天舞也哭了一夜。若是四年前那个万念俱灰的她,死亡并不可怕,甚至是她追求的东西。
可是如今,她早已对生活再次燃起了希望。她知道自己有着谢堂燕,月笼沙,寒江雪,黎雨见,谢蝴蝶这些挚友,有着禾年翁这位将自己视如己出的伯伯,有着月儿,小云那样的亲人,以及筱赋禅与镇西军中那些生死相依的兄弟。
她可以为了保护自己的家人手足而死,可以为了守护道义,守护苍生而死,甚至可以在战斗中死去,但如此无意义的死,却是她无法接受的。
她并没有谢堂燕他们想象得那么高尚,也从未想过自己要因此献出生命。她原本自信满满地回到都城,想着能够以理服君。没成想自己连入宫面圣的机会都没有,就得了个秋后处斩的下场。
五人之中心情没那么沉重的,就只有赵方明了。一进府门,他脸上的愁容立刻烟消云散,甚至还在进屋的路上哼起了小曲。
“你为什么不让人虐待她,还要帮她?”一个幽怨的声音响起,那是坐在窗前的赵艾,“你难道不想为乐儿报仇了吗?”
“怎么不想?”赵方明来到她身后,宠溺地摸了摸她的秀发,“她不是一般人。**上的痛苦折磨不了她。要告慰乐儿的在天之灵,我不仅要杀人,更要诛心。”
赵艾脸上怒容消失,换上了一抹动人的浅笑。
看着她的样子,赵方明的心情更加舒畅了许多。他俯下身,在她脸颊的酒窝上轻轻亲了一口。
赵艾也转过头,用她的樱唇回应着邀请……
……
对于逮捕白天舞不满的远不止江湖草莽。
当白天舞被捕的消息传到军方的耳朵里时,三军一片哗然,镇西军更是直接炸了锅。
好在年怀安在军中还算有些威望,才没让军队当场哗变。
“主帅说抓就抓,说杀就杀,连审判都没有。我们镇西军没脾气的吗?!”筱赋禅在会议上直接破口大骂道。
“筱护卫请冷静一下。白将军入狱我们谁心里都不好受。可是君治臣罪,天经地义……”
“狗屁的天经地义!”筱赋禅怒声打断了年怀安,“连申辩的机会都不给,说杀就杀。我们军人的命就这么不值钱?”
“那你想怎样?难道要起兵造反吗?以将军的武功,想要拘捕易如反掌。白将军愿意束手就擒,不就是为了不拖累将士们吗?我们怎么能违背她的意志,把将士们推上绝路?”
“好。”筱赋禅咬着牙道,“我不是将领,调不动军队。但是这个没骨气的地方,我待不下去了!”
看着愤然离去的筱赋禅,将领们面面相觑,眼中说不出是崇敬,还是讥讽。
小云听到这个消息后直接懵了。当她得知白天舞要被秋后问斩之时,更是直接大哭了起来。
“筱队长,你这是要去哪?”护卫肖牛看着怒气冲冲地收拾着行李的筱赋禅,不禁好奇道。
“去救将军。”筱赋禅头也不抬地回答道。
“啊?”肖牛一脸愕然,“劫狱可是死罪,更何况那是关押重犯的刑部大牢。”
“死罪也是我自己的事,与你们无关。”
“我和你一起去。”一个声音引起了筱赋禅的注意。
他抬头看去,只见刘崖已经收拾好了行装,正眼神坚定地看着自己。就连那条缠在他手臂上的白蛇,眼神都同样坚毅。
筱赋禅的目光柔和了几分,他深吸口气,拍了拍刘崖的肩膀:“这一次很可能有去无回。你想好了?”
“想好了。侍卫的职责不就是保护将军吗?无论她是遭受何种威胁。”
筱赋禅欣慰地点了点头:“好兄弟。从现在起,我不再是你的长官了。”
“筱队长,您这话什么意思?”刘崖愕然道。
“我们现在只是兄弟。”筱赋禅微笑着向他抬起右手
刘崖心头一震,随即脸上一片了然。他伸出右手紧紧握了上去,眼中更多出几分决绝。
……
当暗查坊密探在芳影宫中向谢蝴蝶汇报此事时,她脸上的震惊不亚于禾年翁震怒之前的样子。
不过她没有帮她悬崖勒马的素沫,当然也没有揭竿而起的实力。好在她的头脑本身就比禾年翁要冷静许多。
听密探说明了前因后果之后,她当即决定增加安插在无锋城的密探,收集情报,伺机而动。
巧合的是,北境军的使节也在同一天抵达。才一听到消息,谢蝴蝶就知道他是为了白天舞的事而来。
因此在谢千浔宣布召见之前,谢蝴蝶就先行找到了使节。
“使节大人此次来到敝国,所为何事啊?”谢蝴蝶轻抚衣袖,端庄地走入了使节等候的厅堂。
正望着窗外的使节听到声音,纽过了头。
谢蝴蝶看到他面容的刹那,愣了一下。
鼻若青峰,眸如秋水,黛眉樱口,玉面皓齿,分明就是个不输白天舞的美女。
比之那姣好的面容,她的身材则要差上一些。虽说也算匀称纤细,却给人感觉颇为健壮,而且少了几分女子特有的线条。
谢蝴蝶心底甚至有些嫉妒,为何自己见到的剑锋女子都是那般绝美。而繁落城内能到那种级别的美女却是少之又少。难道真的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见来者举止优雅,衣着华丽,使节知道这分明大人物。可自己不知其身份,一时间有些不知如何开口。
“使节大人,这位是长公主殿下。”一旁的侍卫适时介绍道。
他手上除了自己的长矛之外,还那种一柄造型精美的长剑,显然是从使节那里收缴的。
使节对侍卫微笑致谢后,转向谢蝴蝶抱拳道:“鄙人曲卦,见过公主殿下。”
这一开口,谢蝴蝶心下又是一惊。因为这人的声音比正常的女子要低沉上许多。如若不见其人,定会让人认为是个男人在说话。
“此次前来,主要是代表帝国北境军对贵国多年的协助表示感谢。同时还想和大公殿下讨论一些事情。”
“没猜错的话,是与白将军有关吧?”谢蝴蝶脸上带着随和的微笑,目光却无比犀利。
见对方知道了自己真正来意,曲卦双眸闪动了一下,不动声色道:“白将军的事殿下也听说了?”
谢蝴蝶微微颔首,眼神锐利地观察着曲卦,等待接下来的话语。
其实即便曲卦不开口,她也能猜到对方想说什么。无非就是要借助芳菲将白天舞送出国境。
曲卦来的目的也确是如此。作为净妖营的一员,曲卦是禾年翁可以完全信任的人,因此被派以了秘密求助的任务。
让一个从一个国家消失,并在另一个国家舒舒服服地住下来,这对于手眼通天的暗查坊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但暗查坊的存在是芳菲公国的机密,除了芳菲王室之外,知道此事而还活着的外人就只有白天舞一人而已。
曲卦并不知道这一信息,因此在心中谨慎地斟酌着措辞,生怕对方会拒绝,甚至上报剑锋朝廷。
毕竟走私逃犯本就是重罪,更何况是白天舞这种朝廷重犯。若是事情败露,不仅仅北境军地位不保,芳菲王室也定会被扣上大逆不道的罪名。
因此曲卦在脑中快速思考着,确保自己能找到一个完全说服对方的理由,才肯开口。
两人就这么微笑着对视着。宽敞的大厅之中变得安静无比,甚至让侍卫身上盔甲的摩擦声都变得有些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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