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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街鼓罢,城池鲜活起来,新的一天开始,马车外是熟悉的街景,做各种营生的叫卖着,这些早已见惯到被忽略的事物,今日看在吕洞宾的眼里,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
长安的女子们,一个个换上了色如榴花的裙裳,民居的院墙里,枝叶繁茂的番榴花树上,硕果累累,大大小小的石榴挂在梢头,可在吕洞宾的记忆里,还是一树一树花开欲燃的景象。
人一生的记忆会有很多,能够记忆的时间也会很长,失去一个月的记忆不算什么,无非是一觉醒来,院子里的花开了,或者谢了。但记忆对一个人的作用,却是非同小可。
假如说,时间是一条承载过往的河,那么记忆就像过往河里的水波,没有水波的河,与白纸又有什么区别呢。
一个月的记忆,在的时候习以为常,就像这街面上的一切,可是忽然它不在了,就像这街道突然消失了一段,怎么都令人感觉不安。它们到底怎么了,它们哪里去了,它们为什么就没有了
而最令吕洞宾在意的是,蠃鱼怎么回来了。
偏偏这一段丢失了的记忆,对他至关重要。
这时,前面忽然传来呼喝,要来往行人让路,一队金吾卫快速的跑过,佩刀随着他们的脚步声敲击在铠甲上,显得十分紧迫。吕洞宾的马车停靠在街边,他挑起帘子观望,金吾卫队的后面跟着长安府尹衙门的吏役,每一个人皆是一副严阵以待的姿态。
队伍的最后,是一架考究的轿舆。
轿舆上端坐着一个倨傲男子,看上去三十出头,有一张保养的很好的脸,只不过给人一种十分阴沉的感觉。瘦长的脸上骨骼突出,刀削斧凿一样,整个人都是锐利的线条。一双横眉下面,眼窝有些凹陷,更显得阴晦,眼神是绵里藏针的。他没有穿官服,样子尊贵,宽长大袖上刺绣北斗七星标志,却分明不是个道人。
这人通身一派清贵之感,做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只是嘴角处那一抹似笑非笑的纹路,透露出一丁点藏不住的狡诈味道。
轿舆经过吕洞宾马车的时候,端坐的男子侧眼,正与吕洞宾目光相接。
“停轿。”男子抬起一只手,那手也保养的极好。“洞宾先生好生风流快活,坐着玉娇娇的马车,却带着别的姑娘。”
吕洞宾听出他语气里的嘲讽,只是完全想不起此人是谁。
“阁下是?”
轿舆上的男子脸色一下子很难看,认为吕洞宾是在故意羞辱自己,阴沉道:“听说吕先生夜夜纵酒狂欢,莫非连脑子都被掏空了?”
吕洞宾可是个绝不吃亏的主,当即出言还击道:“可不是么,日日被美色环绕,我这双眼睛早被养得刁了,只记得住出类拔萃之人。”
男子一向自负容貌气度不俗,也因着这副容貌和通身的气度深得权贵的赏识,才有了今时今日的排场和地位,不料竟被个街上的混子出言不逊,顿时气的脸上更阴更沉,眼睛黑的可怕,像一个无底的深潭。
“真想不通,你这种人,究竟是从哪冒出来的。”他冷哼。
吕洞宾掏着耳朵,哈哈一笑:“我这种人,自然不是什么张甲李乙都有资格了解的。”
男子气极反笑:“别为了逞一时口舌之快,过后付出惨痛代价,到时候追悔莫及。”
吕洞宾笑着慢声道:“我吕洞宾,从来都不骂人。”
论起斗嘴,骂人不带脏字,吕洞宾敢认第二,还没人能认第一。只是别人不招惹他,他也不会无故生事,有时候就算别人先招惹他,他也看个心情再还击,除非那人特别的让他不喜。而肩舆里的男人,恰好是让他不喜的,他对这个男人有一种来自于本能的排斥。
肩舆里的男人听出吕洞宾暗骂自己不是人,却又说不了什么,一双拳头紧握,骨节处泛起青白。
“本少监今日有要事在身,不日必定登门拜访先生。”他咬牙丢下这句话,再一抬手,便将吕洞宾扔在了后面。
“这人是谁?”吕洞宾问赶车的车把式。“我跟他有什么深仇大恨么?”
“先生是真的不记得他了?”
“不记得。”
车把式老实回道:“看来先生是贵人多忘事,上个月初的时候,您跟他还在我家主人处,争夺入幕之宾的资格。此人是长安新贵,名叫师夜光,据传言说,具有通天彻地,调动鬼神之能。因被九仙公主赏识,举荐给了陛下,刚赐过银印朱授,拜为四门博士,又封了司天监少监一职。”
“师夜光。”吕洞宾真的是一点都想不起来,眼下比起这个明显气量狭小,对自己耿耿于怀的朝中新贵,更重要的还是搞清楚自己怎么会少了一个月的记忆要紧。
“老杜。”吕洞宾敲了敲车厢壁,“不去西市了,带我去甘霖医馆。”
赶车的车把式应了一声,调转马头,朝着东边而去。
甘霖医馆可是在平康坊一带赫赫有名的医馆,这医馆出名,不是因为时候长久,逐渐累积起了名声,或者在杏林中颇有建树,而是这医馆的主人实在是怪的出名。
医馆门脸不大,也不在闹市之中,就在平康坊通往东市的一条寻常小街上,医馆里总共就一位大夫,医术好不好尚且不做评价,也没听说过他对什么疑难杂症手到病除的传闻,大家只知道这医馆的主人有个毛病,但凡天气不好就不开门。
甘霖医馆里挂着一张神奇的画,这大概就是它出名的原因,画上是个白衣男子,手里撑着一把伞。这画上撑伞的男子很像这医馆的主人,模样生得倒是不错,清瘦却温文尔雅,一年四季无论什么时候都随身带着一把伞。甘霖医馆画中男子手里的伞,据说能够十分精准的预报天气,伞合拢的时候,证明将会是万里晴空的好天气,一但伞是撑开的,就表示要变天。
下雨或者下雪的时候,医馆都是不开门的,更不出诊。刚开始大家只当这是一则坊间传闻,后来有人发现果真如此,于是很多人就专门跑到甘霖医馆,不是去看病而是去看画,再后来、专门跑去看画的人太多了,医馆的主人就把画藏了起来,一来二去的,这间小小的医馆就声名远扬了。
现在画没得看了,医馆自然也就没什么人,医馆的主人倒不着急,偶尔出个诊,大部分客人是来医馆买这里独特配置的药草茶。
吕洞宾像提个麻袋一样提着何招娣进门的时候,此间主人正闲极无聊拿针灸的工具在木人身上练射飞镖。
真人等高的木佣身上,标注着人体经络和所有穴道,细如发丝的银针,一撮同时射出,最后分别插入不同的穴位之中。
“你这手功夫已经出神入化,炉火纯青了。”
听到吕洞宾的声音,此间主人扭头一笑,端的是天生万般温雅,不似他出手那般犀利。
“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病。”
此间主人穿一身白色粗布襕袍,浆洗的格外整洁,纯棉的衣料容易起皱,他这衣裳却显得挺括,肩袖、前胸、后背都被仔细熨烫出一道竖痕,更显得长身玉立,风度翩翩。听了吕洞宾的话,他微微蹙眉,显示讶异,还不待开口,这时从后堂走过来一个身似蒲柳的姑娘。
“洞宾先生,您来了,奴家这就为您煎上一壶醒酒的药茶。”
“阿婼姑娘。”吕洞宾哭笑不得,“看来在你的心里,我吕洞宾就是一个酒鬼,我好伤心啊。”
“在阿婼的心里,洞宾先生跟我家先生一样,是这世上最好的人。”阿婼手里端着一筐晒好的草药,她熟稔的将草药筐放到一旁的架子上。她说话的声音很轻柔,笑起来两个酒窝,模样虽然称不上多漂亮,但也清甜可人,只是,她虽然睁着一双眼睛,那眼珠子却黑暗无光。
吕洞宾把昏迷的何招娣往椅子里一丢,“别,我对做个好人不感兴趣。”
阿婼莞尔:“通常嘴巴上抹蜜的人,都有一副坏心肠,就算心肠不坏,也通常没什么诚意待人。阿婼只是眼盲,心还是亮的。”
吕洞宾坐没坐样道:“哎呀,要是我身边也能有个像阿婼一样的姑娘就好了,又温柔,又会照顾人,那我一定赶紧娶回家做老婆,免得夜长梦多。”
“你就是嘴巴坏!”阿婼羞赧,脸上骤然飞红,急急又往后堂里去了。
“慢些走,仔细磕着。”医馆的主人担心她被门槛绊倒,赶过去扶了一把。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在她纤细的腰身处扶着,阿婼比起刚才被吕洞宾调笑,显得更加的慌乱,连脖子都红透。
甘霖医馆平时没有太多的病人,可以说是生意清淡了,这医馆的主人姓姬,生的不俗,尽管生意冷淡,也没有什么大的名气,大家还是恭敬的尊称他为姬先生。
待阿婼离开,姬先生走到木佣旁,将银针一根根收了,“给谁看病?”
吕洞宾盯着姬先生手里亮闪闪的银针,忽然转念,问:“你会不会逼供?”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