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政王的手在微微颤抖着,可惠政王却没有丝毫察觉,望着惠明的背影,生出了些许怒意:“若非你二人心思不沉,没有过多磨砺,万一傲气攻心步了你三弟的老路,你叫我……你叫我。”
话不等说完,又是情绪起伏之下剧烈得咳了起来。正咳着,惠明又转回身,俯在了床榻旁,将手搭在惠政王后背处。
烛火歇尽,只留有一个蜡头残喘着,惠明的目光意味深长,望着惠政王,轻声道:“说到三弟,我倒也想知道些,说是骄兵身败也好,说是遭伏遇险也罢,皆是些子虚乌有的说法,父王你当然也心知肚明。可是。”
惠政王陡然看向惠明,眸中有惊疑神色流露,掩饰不住的诧异。
“前几日我去探访了一下我四弟的生母,自然也是父王的唯一妻室。”盯着惠政王投来的视线,“倒也有些好奇,为何父王已是大病缠身,却偏偏与殷美人分开了,父王可否告与孩儿?”
惠政王不可思议地看着认真分析模样的惠明,思绪更是起伏。
“我四弟不过一个束发少年,纵使久历朝堂学得一二,可有些事情依然不是他一个区区孩童能够看透的,心下起疑之余,方才将目光投向了真正肯与一个与王位无缘,却交心交命的人。”惠明轻轻咧嘴笑了一声,尽显狰狞,“吾这后母,倒也极为聪明,心机之沉远超常人,很会为自己打算,不过可惜了,棋差一招。”
“你疯了。”惠政王看着眼前变得陌生地亲子,披着大敞之下的身躯剧烈起伏着,喘息着。
惠明摇头,看着惠政王轻声笑着,“父王,你可知棋差一招的后果?”
烛火熄灭,遭劲力生生吹熄。
惠政王身上的大氅被抛飞出去,二人离的不过寸许的距离,惠政王挥拳直冲惠明当头砸去,欲惩着即将大逆不道坠入迷途的恶子。
可惜,惠政王已至暮年。而惠明,方是壮年。
所有人皆知惠明的深远计谋而闻世,统御满洲三座城池,坐落一方竟可与李聚宝相庭抗礼,无非是惠明步步为营的扎实心机,走得极稳不曾有过差池。
所以不得已之下,皆是忽略了这满洲亲子的惠明,本就是一个武者,一个能够冲锋陷阵一骑当千的勇猛将领。
受着惠政王迎来的拳头,闻惠明轻轻叹息,
“父王,你老了啊。”
不及拳头攻去,惠政王眸中再现震惊神色,身子不自觉摇晃着,身形泄力自半空跌了下去,摔在地面之上,几番挣扎下来竟是没能从地面爬起。
“逆子!莫要被迷了心智!”惠政王惊撼之余,急声喝道。
看着自己脚下的惠政王,惠明眼中有悲悯流露,却不见任何心痛之感,看一眼桌上那杯早已冷却得水,轻声道:“迷神散。”
想明一切的惠政王愣了一瞬,全然瘫趴在了地上,失声大笑起来,“原来如此,你竟早已固执己见,妄想这般了。”
“留一条后路,总是好的。”惠明静静说着,古井无波,好似脚下的并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而是一个漠不相关的陌生人。
既然惠明想清走出这步,依着惠明稳扎稳打的性子,那只能说明惠明早已谋划好了这一切。
“你方才总说惠贤如何无私,如何洒脱,如何可堪大任。不也与我一路货色,你可知我来时途中,亦曾遭遇过惠贤的兵马伏杀?不若我将计就计,不好撕破脸面,这件事,你又如何知晓呢?”惠明平静地陈述着曾在尽虎关前的遭遇,并无波澜。
“这满洲的主子,你成不了。”惠政王失了力气,断续说道。
惠明摇头笑一声,“父王所想的说辞,无非就是命里有时终须有这等徒劳废言。”蹲下身来,看着自己的生父,于黑暗中森然笑道,“可是若不争一争,谁知道我命中该不该有呢?”
屋中寂静,只有惠政王愈发无力的喘息,屋外有敲门声传来,是后面热水烧好,来替换冷掉的水。
“进。”惠明站起身来,轻声说道。
那人提着热水小心翼翼推门进来,看着漆黑一片,却隐约中看到一道身影站在床榻前,以为是惠政王,轻声开口问道:“大王?”
惠明看着那人,出声问道:“看到什么了?”
惊神,自欲叫出声来之时,惠明已至身前,出手扭断了那人咽喉。
盛装热水的桶自手中脱落,被惠明一把捞回,放回地面。
将那人尸体置好,回到惠政王身前,微颤一瞬,那瘫在地上的惠政王此时,已没了声息。
一代枭雄,晚年就此落幕,死在自己最为信任的亲子手中。
惠明垂首看着地上的惠政王,未起波澜,久久不语。
许久之后,叹出一气,轻声呢喃道:“父王莫怕,路上有人相陪。”
庭院的另一处屋内,殷美人披着一件衣袍于夜半想起身解下口渴之感,一只手臂无力垂着,另一只手中紧紧抓着一个茶盏,杯中温水悉数洒出,洒在身上溅到地上。
却见殷美人倚靠在墙边,双眼瞪着门的方向,精致的脸上满是不解容怜,死不瞑目。
本以为拿惠信为基,能搏一个无忧后路,却奈何棋差一招。
满盘皆输。
一盘棋下到这,被惠明生生止下,扼住了执子的手。
满洲都城依旧是寂静着,惠明站在原地,喃喃道:“满洲,归我了。”
一只公鸡自鸡笼中挣脱出来,飞上了篱笆上,正伸长脖子欲嚎出声来,一块石头极快地砸了过来,公鸡猝不及防扑腾了几下翅膀摔了下去。
一个邋里邋遢的老叫花子流着口水小跑过来,一把提起被石块打晕的公鸡,擦去口水,把着手中公鸡垂涎不已,笑眯眯道:“眼馋你好久,今日总算是送上门来了。”
微一愣神,看向东方,不似那般漆黑一片。砸吧着嘴巴,瞅着手中的公鸡,叹道:“算你命好。”
将手中公鸡丢下,兴致缺缺地扭头离去。
不久后公鸡悠悠醒来,看着东方,再度飞上枝头,蕴了好大的力气将在鸡笼憋屈了好久的喉咙叫了出来。
公鸡报晓,日起初阳。
满洲,易主。
命中无,以强求来。
说出自己心中话语,高艰终究是个不大的孩童,不懂得什么不死不休恩怨情仇,既然感受到小六的善意,听着小六所说的身世,往事随风,彻底的尽释前嫌。
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年,于茅屋前坐了半夜,更完全成了这个年纪应有的稚嫩孩童,吹着牛说着笑,那些浓厚的隔阂已是削减大半。
只是他们看不到的地方,彭燧正站在那里静静观望着,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松了口气再无顾虑。
深秋的天气很是潮湿,夜半的二人以前被空里的湿气打得微潮,小六伸手攥了一把湿乎乎的衣衫,说道:“结露了,早些歇息吧,明早还要赶路。”
高艰闻言,很是听话的点了点头,作势就要往茅屋里走去,走着走着似是意识到什么,争辩道:“我可不是听你的,我只是真的有些困了。”
夜里看不到高艰有着涨红的脸蛋,小六哑然失笑,只点头同意着高艰倔强的话,没有再说些什么,便入了茅屋中,随处找了个地方躺下睡去。
这两日的风餐露宿,挤在这一间小茅屋里,倒也是生出一股说不得的满足,只一会就沉沉睡了过去。
醒来之时,天雾蒙蒙有些阴暗,太阳尚不曾出来,淡淡湿意弥漫着,说不出的清凉舒适。
一些人早已养成的习惯,皆是早早起了,守在昨日高艰狩来的那头豪猪前面面相觑。
钟杜武曾经是为李聚宝手下的第一征伐将军,阴谋阳谋手段,武力施压,又怎可能亲自去处理果腹吃食。
鹤远虽说在飞瀑楼干得最久,却也只是前楼跑堂,亦不曾做过后厨活计。
高艰更不必说,自小在山门长大,事事有自家师尊亲力亲为,哪怕是回不得山门之后,亦只是打猎行事,饭食交由师尊下手。
见众人为难,小六笑了笑,挽起衣袖走向前去,说道:“我来吧。”
在鹤远吃惊的表情中,小六熟络地煮沸开水烫皮放血,剥下带着坚硬毛刺的皮,接着掏出内脏,拆肢分解。
零碎物件丢到锅里,炖上大骨棒,香气四溢。架上熏烤着整只豪猪,皮表已是金黄油亮,令人胃口大开。
看着小六熟练的动作,往烤猪上刷着油腥,鹤远不自觉地吞咽了口唾液,说道:“你还会这个?”
小六笑笑,将架上的烤猪倒了个身,开始熏烤另一边,回道:“小时候的事了,现在再弄有些生疏了。”
看着已弥漫出肉香的烤猪,钟杜武亦是侧目,说道:“你是在炫耀吗?”
完毕,四人食指大动,对着那可怜的油光金黄的烤猪大快朵颐。
“还不错。”一向不待见三人的高艰啃着烤猪的猪腿,说了一句。
“嗯?”坐在高艰一旁的鹤远没有听清,扭头看向高艰,遭了一个冷脸。
虽是说昨夜长谈后与小六尽释前嫌,可却是碍于自己的孩童心性,依旧是傲着自己的脾性,不肯率先示好。
架上猪肉很快便吃尽剩下骨架,吃完再啃个棒骨,来几口香喷喷的肉糜,发出满足的长叹。
吃饱喝足,收拾好残局,小六看向高艰,问道:“出发?”
高艰盯着这个不发达的场院与茅屋发了会神,手紧紧抓在衣服下摆,微微有些颤动。
沉默着,小六走上前轻轻拍了拍高艰后背,无声安慰着。
终于是回过神,目中有坚毅流露,避开小六的拍打,郑重地对着茅屋,双膝跪入泥土之中,对着那个茅屋狠狠磕了下去,砸入泥土中,混在额头,在这泥地上磕出了声响。
声声实,三叩首。
“弟子不肖,此番离去,劳烦师尊挂念。”最后一扣,长跪不起,声出发颤哭声明显。
三人不言,亦是没有上前,任由高艰真情吐露。再如何蛮横,此刻的高艰,真诚无比,再无傲娇之作。
初阳升起,透过落尽枝叶的树林穿射入院,照在高艰磕在地面的头颅上。
起身,见身后三人。
高艰揉着泪水与土壤混成泥污沾了满脸的面容,挡住仍是噙着泪花的眼睛,强行稳住自己的颤抖声音,说道:“这狗屁泥土真是烦人,迷得我眼睛好疼,都流泪了。”
小六走过,拿出一块布条擦掉高艰额头上的泥土碎叶,又是抹掉脸上混着的泥污,低声附和道:“是啊。”
一切就绪,四人踏上征途。
不久后,彭燧自林中回到院中,看着那个方才高艰磕拜留下的小坑,锅中尚有余温,骂道:“小兔崽子,这么香不知道给老子留点。”
突然伸手刮了一下眼睛,生气地吼道:“狗日的风,迷了老子的眼。”
周遭,树木寂静无声,繁云不动,叶片脱离树梢枝头时,连舞动都不曾,直直落在地上。
继续向东前行,沿途倒也算不得太过枯燥,再加上有鹤远这个安静不下来的家伙一路生事,高艰一时也放下了同师尊分离的痛苦。
丛林少见,多数是荒无人迹的平原戈滩。
又是几日的露宿街头,纵是有高艰这个打猎小能手在这,也无处施展,毕竟这几日连走兽都不曾见到过。
啃了几天无味干粮,回味着前些日子的肉食,砸吧几下嘴角,亦是有些垂涎。
眼尖的鹤远突然指着前方,叫出声来:“有了有了!”
寻鹤远手指的方向看去,遥遥的尽头之处,果不其然看得一片已露出小片的森林。
众人自是心中动力十足,默默加快了步履,向着那出森林掠去。
临近时,站在丛林边缘发愣,这片森林,葱葱郁郁少有苍凉枯黄的迹象。而且,大得着实有些惊人了,一直蔓延过去,不曾看到尽头。
鹤远一把拉过高艰,指着钟杜武小六二人,兴冲冲地开口:“你俩先找个地方安排下,我跟高艰我俩去打猎,回来支好架子,烤个肉食解解馋。”
看着鹤远兴奋模样,显然是蓄意已久,并且早早就有了想要捕猎的意思,奈何没那个技术,含恨而返,如今有了高艰,自然有怀揣起了这个兴趣。
拗不过,只得从了鹤远的意思。
高艰颇有些厌恶地拍开鹤远的手,径自入了丛林中去。鹤远也不气馁,笑嘻嘻快步跟在了高艰身后。
钟杜武与小六笑笑,便也进了林中,去寻一个能够休息的开阔场地。
既是深秋,那些走兽们自然都在寻着吃食,来储备足够的食物应付不久来临的冬季。
可这一路上,偌大的森林中,莫说走兽,连同兽鸣都不曾听闻一点。
鹤远扭头看着周遭粗过成人一抱的树木,眉头微微皱着,沉吟开口:“有些不对劲。”
高艰自是感受到了一丝非同寻常,这森林之古怪,着实清冷过头了。
头顶苍翠,隐约有枯黄显现。
有足踩踏大地,碾碎枝叶的声音传入二人耳中。
二人有感,寻声望去。
惊神,鹤远不可思议的盯着源头,说道:“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两个灯笼一般的慑人眸子闪着光亮,鼻息轻轻喘动着,直勾勾盯着高艰与鹤远二人。
一头走兽,大得有些可怖。漆黑的皮毛隐隐有亮光闪过,血口张着,露出两排利刃般极锋利的牙齿,那根铁棍一般的尾巴甩动着,带起风势,似乎在诉说着找到食物的喜悦,这般鲜嫩的肉质,当真许久不曾尝过。
“这……这是头豹子?”鹤远哭丧起脸,倒不是畏惧,只是鹤远对身形庞大的走兽,心中有了不小的阴影,挥之不去。
“能吃。”高艰已是严阵以待,弯下身子盯着眼前走兽的动作,以做应对。
一脸诧异地看着高艰,鹤远说道:“你是在说笑吗?”
有粘稠唾液自走兽口中流下,垂在口中,悬在半空。
忽然间,走兽狩猎而动,张开血盆大口扑向看似瘦弱任由屠宰的二人。
高艰起手,双手失色莹白,迎了上去。
似是觉得在一少年面前丢了面子,鹤远咬紧牙关,亦是冲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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踱步入了半许丛林,终于是瞧见一处不小的空地,头顶有树冠遮盖,少有潮湿,用作休息之地算得上极好。
挖出一个小坑,置好架子,一切均已就绪。
钟杜武看了看四周,起身说道:“我去找些干枯树枝来。”
小六点头,将众人包袱搁置妥当,开始清理周处杂乱东西。
方是将枯叶断枝,一些莫名动物皮毛粪便堆到一起腾出一块干净空地。
站起身子,陡然发现方才要去找着枯枝的钟杜武瘫倒在不远处的林中,没有一点动静传来,更不知何时栽倒不知如何倒地。
惊神中,小六正欲追赶过去,身后有动静传来,只一瞬,便觉得后脑异物飞快临近。
扭过头来之时,眼前黑暗一片,有重力涌上心头,再难以施展任何手段,昏了过去。
一人,冷冷看着倒在地面上的小六,无动于衷。
忽然伸手拽过小六的脚腕,拖过几丈距离,与钟杜武共同丢在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