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不见淮南少年游侠客,白日球猎夜拥掷。
呼卢百万终不惜,报仇千里如迟尺。
少年游侠好经过,浑身装束皆绮罗。
惠兰相随喧妓女,风光去处满笙歌。
――节选自《少年行三首・其三》李白
……
翌日,辰时,李辅国一行位临卫国公府。
白复命人打开府邸正中的朱漆大门,拄着拐杖,在府邸门口相迎。
李辅国挑帘看见白复亲自出迎,赶忙走下马车,深施一礼,笑道:“老奴何德何能,竟惊动白相国亲自迎接。”
白复拱手笑道:“李公公大驾光临,实乃鄙府的荣幸。我这个府邸翻修后,李公公还没来过吧?快请快请。”
两人有说有笑迈过门槛,步入府门,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两人有多深厚的交情。
两人穿过连廊,步入待客用的院落。院子环境清幽,极其雅致,翠竹绕屋,青翠满院。
庭院内没有碧荷、鱼池,而是用白沙铺满庭院,用篱笆在白沙上模拟河流曲线,犁出无数洄旋的纹理,宛如转瞬即逝的波涛、涟漪。
白沙中错落有致安放了几座形态各异的假山,看似稀稀疏疏,但实际上大有学问,包含星辰变化的奥秘。
几块纵条纹石前后堆积,仿佛丘壑层层错落。白砂贯穿其中,如溪谷间的一条白色泉瀑,顺着山势,蜿蜒而下。
静止的瞬间,浓缩之方寸,庭院留白之处,处处禅机。
李辅国走到这里,毛孔立生感应。
这种枯山水的庭院设计,刚柔相济,道法自然,让人心生禅意,压制心魔,正是自己邪功的克星。
李辅国暗道一声:“厉害。”
步入书房,双方跪坐在榻上,隔着一张数尺宽的黄花梨茶几,相向而坐。
侍女汲取井水,煮水烹茶,将香气四溢的茶水送至茶席上。
白复轻吹茶盏,近距离打量着李辅国皮笑肉不笑的脸。
李辅国貌甚寝,奇丑无比,仿佛造物主塑形时走了神,随意拈凑,五官形态皆粗鄙不堪。加上宦官的特质,脸上无肉,颌下无须,尖嘴猴腮,眼珠晦暗,骨碌乱转,正是狡诈残忍之相。
李辅国用手指轻轻拨动茶盏杯托,微笑道:“白大人,老奴以往对手下疏于管教、过于放纵,导致儿郎们不知天高地厚,在外嚣张跋扈,为非作歹。
老奴以后定对獒卫严加管教,不让其再生是非。
倘若獒卫中有人还敢恣意妄为,白大人尽管出手严惩,老奴绝不袒护。”
说罢,李辅国从袖袍中摸出一面金牌,捧给白复,微笑道:“白大人,这是獒卫的调兵令牌,从今日起,獒卫由您随意指挥。”
白复将金牌轻轻推还给李辅国,道:“獒卫乃是李公公的心血,下官不敢夺人之美。”
李辅国嘴角一裂,露出一个难看无比的笑容,轻声道:“白大人,马上言这些奴才虽然可恶,但这些年也算兢兢业业,手里掌握了不少朝臣的秘闻,里面有很多匪夷所思、闻所未闻的精彩故事……
有了这枚令牌,大人您可以随时出入獒卫公廨,调取这些卷宗,一窥究竟。”
白复低眉,微闭双目,细嗅闻香杯中溢出来的茶香,一语双关道:“李公公,你认识白某不是一天两天了,当知下官不是一个喜欢打探秘密的人。
我这个人呢,记性极好,但嘴却不严,怕把不住门。”
李辅国眼中寒光一闪而过,随即哈哈大笑,将令牌收回袖中。
李辅国看了一眼周围,摆摆手,示意左右随扈退下。
白复知道李辅国有话要讲,也让侍女退下,关闭门窗。
李辅国笑道:“白大人,明人不说暗话。
我听说,安禄山的贴身宦官李猪儿是你在睢阳俘获的。以你的聪明才智,大致也能猜到杂家的来历。”
白复不动声色,且听李辅国如何分说。
李辅国道:“不错,杂家正是安禄山布在陛下身边的暗子,杂家的代号名为‘明妃’。”
李辅国见白复没有异常反应,微微一笑道:“不出杂家所料,看白相国的眼神,显然早就知道杂家真实的身份。
杂家也很好奇,白大人为何不学宗室李岘李相国,向陛下进言,揭穿杂家的身份?”
白复自斟自饮,不置可否。
李辅国反复揣摩白复的表情,看不出半点破绽。
李辅国停顿片刻才开口,道:“我虽仍然猜不透白大人心思,但不妨告诉白大人,我的身份陛下早就知道。”
白复心中一惊,但脸色没有任何波澜,神色如常。
李辅国接过白复递来的茶瓢,也给自己斟上一盏,笑道:“陛下当了几十年太子,心细如发,谨慎过人。若连我的身份都看不出,早就被废黜了。
实不相瞒,我既是安禄山布在陛下身旁的暗子,也同时是陛下窥探安禄山的眼线。”
白复终于动容。
李辅国满意地看着白复眼神的变化,道:“我想白大人肯定听说过安禄山为向玄宗表达忠心,不惜开罪太子的故事吧?”
白复点点头。这个故事白复当然听过,因为实在太有名了:
天宝六年某天,安禄山上殿觐见玄宗,当时太子李亨也在场,可安禄山却视若无睹,只拜皇帝,不拜太子李亨。
殿中监提醒他,安禄山却一脸懵懂地回答:“臣是胡人,不懂朝中礼仪,不知太子是何官?”
玄宗笑着向安禄山解释:“太子是储君,朕千秋万岁后,将代朕君临天下。”
安禄山似懂非懂地说:“臣愚钝,向来唯知有陛下一人,不知道还有储君。”说完才不情不愿地向太子李亨行礼。
所有朝臣都看得出来,安禄山这是在演戏。而对于玄宗来说,安禄山竟然为了讨好他而不惜得罪未来的天子,这份忠心当然也是无人可及的。
……
李辅国道:“安禄山装傻充愣,拐着弯儿向玄宗表达赤胆忠心。
你想,安禄山何等精明的人物,就算要讨玄宗的欢心,也犯不着得罪太子呀?
朝会这一幕,就是安禄山和太子演的一出双黄。而牵头这一出戏的人,就是杂家。”
白复问道:“不是都传太子跟安禄山不合吗?”
李辅国眯着眼睛,道:“到了他们这般高位,为了自保,不都得真真假假演给玄宗看吗?”
这些年来,凡是跟东宫走得近的节度使,从河西、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到身兼四镇节度使的王忠嗣大将军,没有一个善终。
忌惮太子的,除了玄宗外,还有太子的政敌――宰辅李林甫。
所以,跟太子撕破脸皮闹翻,实在利大于弊。
在玄宗和李林甫的扶持下,安禄山仅用了十五年,就从区区一个平卢兵马使一步步高升至平卢、范阳、河东三镇节度使。统兵十八万五千人,占了天下藩镇总兵力的三成。
除了三镇节度使,安禄山还兼任河北采访使,受封上柱国,赐爵东平郡王。大唐开国一百年多来,外姓武将封王者,唯安禄山一人!
反观太子一方,虽然李林甫多次建议将其废黜,由庆王李琮入主东宫。但太子始终屹立不倒,一直熬到灵武继位。
某种角度来说,玄宗之所以容忍太子,就是因为诸皇子中,太子跟李林甫和安禄山的恩怨最深,结下了化不开的梁子。
所以,直到安禄山起兵叛乱前,太子和安禄山心照不宣的双黄,是对彼此最好的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