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是之,古籍蜀,今山阴人士,性格不羁,身世豪贵,家资荡然。才情奇肆。
崇阳八年,柳是之未能中举,主动弃了仕途,遂带着书童陆崖游玩天下。
来至杭州。
“公子,前方就是楼外楼诶。”
陆崖背着书包,跟在柳是之背后。
柳是之走在前面,摆手道:“不去不去。”
陆崖问道:
“都说西湖醋鱼天下一绝,公子你不是最喜欢品尝天下美食,为啥不去尝尝呢?”
说罢,不好意思道:“我也想尝尝呢。”
“西湖醋鱼不好吃。”
柳是之鄙夷的看了一眼楼外楼,道:
“你也知道你家公子我非美食不吃,若无美食,我宁可饿着,而若是让我吃那西湖醋鱼,不如饿死我。”
陆崖愣了,问道:“有那么难吃吗,这不是天下闻名的名菜吗,楼外楼更是杭州第一名楼。”
“把西湖醋鱼做的如此难吃,皆要赖此楼!”
柳是之道:“西湖醋鱼,本应是取草鱼,先在西湖里饿养三天,去泥腥味,再以七刀半的手艺打上花刀,然自从这楼外楼兴盛之后,成了一地盛景高楼,来往的都是富商达贵,此楼就觉得草鱼卑劣,卖不上价格,便选了价格更贵的桂鱼,这材质一变,醋鱼立即变了一半的味儿,再加上他们大师傅已经失了手艺,糖醋浇汁已经不会制做,做出来的西湖醋鱼,说起来就是一个复杂难言……”
“复杂难言,是个什么味。”陆崖问道。
柳是之道:“一分甜二分咸三分酸四分腥臭。”
陆崖瞪大眼睛:“如此难吃。”
柳是之道:“吃了此鱼,我投河过一次,幸亏被杭州一位进士朋友救了起来,他的名字叫做徐文长,现在我们就去找这个人,让他带着我们吃真正的好吃的。”
旁边走路经过的人,听到这对主仆说话,尤其是在听到柳是之因西湖醋鱼不好吃,甚至去投湖自杀,不由狐疑的看了过来。
是否太夸张了。
不一会儿,柳是之主仆就来到了杭州的环秀山庄,拜访进入之后,他啧啧称叹:
“好园林。”
听着柳是之的声音,园林内走出来主人,正是柳是之的好友徐文长,哈哈大笑:
“梦庵终于来了。”
一群人互相介绍。
有人拱手笑道:“早就听闻柳兄号称是痴于山水,癖于园林。名士狂狷,极爱繁华,极好美食,今日一见,果然不虚啊。”
有人道:“我等也都是一群痴人,却不如柳兄痴的多。”
痴,是爱好兴趣。
有戏痴,有酒痴等等。
柳是之笑道:“人无痴癖,不可与之交往,因其无深情也。”
“好!妙!”徐文长称赞,道:“素知柳兄诸般癖好,非美食不吃,非美景不往,非美人不爱,非美玉不戴,诸美之中,尤其以美食为最。”
柳是之道:“凡事不可苟且,而于饮食尤甚。”
若是他一日三餐,不是美食,他宁肯不吃。
有人赞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夫子亦如是啊。”
徐文长哈哈笑道:“我已经专门请了四方大厨,柳兄想吃什么,尽管吩咐吧。”
一拍手,背后走出来了四个厨子,川鲁淮粤,尽皆在此。
柳是之毫不客气,一一吩咐,吩咐完了之后,又叮嘱道:
“切记,猪肉挑皮薄的,不可腥臊;鸡肉要挑嫩的,不可老稚;鲫鱼以扁身白肚为佳,乌背者,必肉质僵硬。鳗鱼以湖溪游泳为贵,奎土之笋,其节少而甘鲜。
就算是同一个火腿,样貌好丑,味道也是判若天渊。同一台鳖也,味道美恶分为冰炭的区别。”
有人惊奇道:“柳兄是否太过不相信这四位大厨了,这种事,还需要您来叮嘱吗?”
柳是之道:“一味佳肴,厨子的功劳顶多只能占六成,而采买食材之人的功劳,要占四成,若是食材不鲜美,厨子再厉害的厨艺,也难以发挥,古人早就言在先‘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一众人闻言全都叹为观止。
赞道:
“论当世会吃之人,无出柳是之之右也。”
徐文长问道:“听闻柳兄在撰写一部食单?可否一览?”
柳是之笑道:“尚未完成,需十年之功。”
徐文长道:“那就定一个十年之约。”
“好说。”
到了夜晚。
一桌美味佳肴。
让徐府上的客人流连忘返,引为毕生之最。
席中。
一堆文人聚首,免不了又要抨击时势朝廷,以主人徐文长为首,怒斥当局:
“而今皇上宠信奸臣,导致朝局大乱,若是我能重新入朝,必要以死谏陛下……”
一众文人拍手叫好:“徐大人说得好,自古以来,文死谏武死战,我辈读书人,受皇恩,食国朝之米粟,自当以身报国。”
唯独柳是之不说话。
一众人看向了他。
徐文长问道:“柳兄似乎不以为然?”
柳是之笑了笑道:“并没有。”
徐文长试探问道:“我等有意往书院一行,谏言朝廷,柳兄可愿同往?”
柳是之摇头道:“我已经无意致仕。”
徐文长皱眉道:“柳兄莫不是怕死?”
文人谏言朝廷,确实有身死的危险。
柳是之说道:“生既不死,死既无我,何惧之有。”
“那……”徐文长问道:“柳兄还是……”
柳是之道:“我已寄情于山水之间,再者,如今国朝如此崩坏,已不值得我为它赴死,还不如多吃一些美食呢。”
一众人最后相谈不欢而散。
离开环秀山庄之后。
“公子,那般说话,是否太伤他们?”陆崖追上来笑着问道。
“我等文人,最厚脸皮。”柳是之笑道:“不伤不伤。”
……
回到客栈。
第二日。
杭州大雪。
这一场雪,一下就下了三日。
本该启程往返老家故乡的柳是之和陆崖,都被大雪阻路。
杭州似被雪埋冰封了。
家家户户的人都在自己的被窝炕头上躺着,火炉子旁边带着,或者围炉煮茶。
忽地,柳是之带着陆崖冲出客栈,嚷着道:“店家,西湖还有人撑舟筏吗?”
店家愣了愣,再看了看外面白茫茫的道:“客官您说什么疯话呢,这大雪天,您要去西湖?”
“大雪天,去西湖。”
柳是之只问道:“有没有舟筏?”
“这天气,所有湖上撑筏子的渔翁,肯定都回家了啊。”店家说道。
“你帮我找一位。”柳是之道:“我加钱。”
整一天都没找到人。
人都觉得这下雪天去湖上,疯了不是。
至傍晚才有一人闻讯而来。
于是主仆二人和那渔翁便撑着一艘小筏,穿着毛皮衣,带着火炉,三人前往湖心。
艄公不解,问道:“老爷这下雪天,去湖心作甚呢?”
“不做甚。”柳是之微笑道。
“不做甚,为何要去。”艄公更不解,叹气道:“这不是浪费时间吗。”
“浮生一场大梦,人生至死,何事不是浪费时间。”
柳是之看着前方,哈哈大笑:
“可若能在这些事上觉得快乐,那便不是浪费时间。”
艄公懵懂。
道:
“相公痴人也。”
舟筏前行,湖面上冰花一片弥漫。
渐至湖心。
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
舟筏在湖心带动的涟漪,就好似白色宣纸上的一条长堤,尽头是湖心亭模糊轮廓,以及一叶小舟,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不一会儿,到了西湖湖心。
没想到这大雪皑皑,安静如画的湖心亭中,竟也有人,有两个老人在湖心亭中铺好了毡子,相对而坐。
有童子在他们的背后烧水,围炉煮茶。
炉子正沸。
烟气缭绕,雪风一色。
“咦!”
湖心亭中的两个老人,看到柳是之主仆以及撑船而来的人,愣了一下,皆是大喜:
“前方船上何人?”
柳是之见到湖心中人,也是大奇,惊喜,上了湖心亭后,各自通报来历。
原来两个老人是金陵人士。
柳是之抚手叹道:“想不到亭中还有您两位这样的人。”
“哈哈哈!”
一个貂皮老人大笑,道:
“我与好友见雪兴起,正在湖心,看天地一色,茫茫白练,湖中人鸟声俱绝,可谓天地一景,叹曰此景只属我二人也。未料到也有相公如我一般者。”
“当浮一大白也。”
另一老人吟道:
“何日无湖?何年无雪?但少闲人如吾几人矣。”
说罢,邀请柳是之上前一起饮茶。
“哈哈哈!”
详谈片刻,一众俱欢。
柳是之见天色不早,遂提出告辞。
两老人道:“欲等雪后云散赏月,不同归也。”
柳是之眼中露出敬佩。
遂不多言。
一叶扁舟,带着主仆,从湖心亭回返。
艄公回头看那两老人渐渐为大雪和湖心亭所笼罩,只剩一点点炉烟水汽,人影几粒,想到他们今晚还要在这里等雪后云散,赏月,不由对着柳是之喃喃道:
“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啊。”
这正是: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
大雪之后,杭州放晴。
柳是之与陆崖主仆,回返浙江绍兴。
回到绍兴之后半年。
便听说了那在杭州请他吃饭,席间谈论朝廷时局的进士好友徐文长,受到了皇帝赏识,重新起仕。
有人来问柳是之可曾后悔。
柳是之笑道:“我之乐,他未知也。”
遂一如既往,游历天下,吃喝玩乐,兜兜转转,每半年出行归来,必回来撰》食单。
除却食单外,令有数篇文章诗意非常,传唱天下。
一晃九年过去。
柳是之虽未入仕,却实为当今文人丛林当中的一朵奇葩。
世人评价他为当今一代,才人称徐文长、柳是之。徐以奇警胜,柳以雄浑胜。
徐文长,正是那位如今已经做了文党领袖的杭州进士是也。
而柳是之,则学书不成,学剑不成,学节义不成,学文章不成,学仙学佛学农学圃俱不成”。偏偏,这个“一事无成”的柳是之,成了“当世第一文章大家。
他以书写人生。
有人这样形容:哪里人声鼎沸,锣鼓喧天,哪里肯定有柳是之;
曲终人散,风冷月残,有人吹出一缕悲箫,那听客肯定是柳是之。
天下美食,任何一样。
柳是之都是一定没有错过。
崇阳十七年。
这一年,柳是之的一生得意之最的作品,终于问世,非是外界文人推崇备至的他的文章诗词。
而是一篇教人做饭的书。
世人皆知大才子柳是之一生风流雅事无比多,排第一的,却是吃饭。
全书分为须知单、戒单、海鲜单、江鲜单、特牲单、杂牲单、羽族单、水族有鳞单、水族无鳞单、杂素菜单、小菜单、点心单、饭粥单和茶酒单十四个方面。
然而,也就在重阳十七年,柳是之这部名叫做《梦忆食单》的作品问世之后的两个月。
天下大乱了。
先有反贼杀破京城,皇帝自缢而亡。
而后有异国趁机南下,霸占中原。
值此国破家亡之秋。
天下文人心目之中的领袖和信仰,在年少之时,就曾说出忠君爱国为社稷绸,不曾怕杀头的我朝宰相徐文长,此时正站在西湖边上,面对异国大军的围困。
西湖边上。
宰相徐文长走到了湖边,他的学生回身望向那异国大军,哭泣道:
“弟子愿与尊师一起为国赴难,甘愿以身殉国,以死明节。”
徐文长走到湖边,喃喃道:“已死明节。”
他微微低下身去。
摸了摸湖水。
忽地摇头:
“此水太凉,不能入也!”
弟子震惊。
然后大叫:“尊师忘了你年少时和我们说的,文死谏武死战,我辈读书人,受皇恩,食国朝之米粟,自当以身报国之言吗。”
却见这位忠君爱国的老大人,孤身一人去到了敌军阵营。
天下文人领袖之一,投入敌营。
中原士气大散。
敌军很快,就来到了绍兴。
准备俘虏收服天下才子领袖之二,柳是之。
营中,徐文长上前抱拳道:“老臣与柳是之乃多年好友,只需三言两语,可说他来降新朝。”
“可有如此简单?”
徐文长道:“诸公不知也,柳是之此人多癖,更非忠君爱国之辈,早年就曾说过,身躯不报国。”
是日。
来到绍兴。
却得知柳是之和童子不在家中。
且家人早已经被遣散。
徐文长寻遍城中数日,也未能得见。
敌军将军冷眼来询。
徐文长慌忙说道:“老夫有一计,柳是之此人最好吃食,每餐非美食不吃,就算是逃窜,也逃不了多远,只需将军以天下美食为饵,必能引他来降。”
数日后,将军大摆宴席,仍不见柳是之出现。
一年后,直至新朝彻底一统天下。
三年之后。
终于才有人自称发现了柳是之的下落。
那是一座坟茔。
柳是之早已经死去两年多。
徐文长问过本地之人才得知,柳是之在得知异国入主中原,欲要招揽他时,便遣散家室,躲入了深山,当得知一国将领欲以天下美食诱他投降时,便以树皮野果为食。
当得知异国已经彻底一统天下。
便绝食于了深山之中。
徐文长走后。
陆崖看着那木头碑上,是柳是之自己给自己写的墓志铭:
绍兴柳是之者,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
年至半百,国破,劳碌半生,皆成梦幻,斯人宁饿死,不食异国之粟。
一声叹息。
“何日入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