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
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
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
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这是一首江城子,叫做《密州出猎》,是密州知州陆崖与下属出门打猎之后所做的词。
这一年,陆崖三十九岁,正值壮年,杭州任职期满,自请调至密州。
密州,即山东诸城。
此地自古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城市,直到陆崖的到来。伴随着陆崖那些脍炙人口的诗词,密州从而名扬天下。
在他与一众下属打猎的人当中,有一个人叫做刘亭,字子升,是他的通判。
回到州城之后,他和一众下属在密州城的鸿宾楼赴宴。
酒过三巡,菜至五味。
通判刘亭从席中站起来,举起酒杯,脸上挂着温厚醇和的表情,对着陆崖说道:
“在下数日之后,将迎娶本县一女子,举办婚礼,还望大人和诸位同僚,届时能够到来。”
陆崖见到刘亭说是喜事,脸上却不怎么高兴,便问道:“怎么,你不喜欢那女子?”
虽然只到任一年,但他十分喜欢这个通判,只因此人性格温和醇厚,是个君子,再加上能力也是很好,他很欣赏。
便也关心刘亭的婚姻大事。
刘亭拱手有礼说出自己未婚妻子的来历,道:“我从未见过那女子,只是家中有媒妁之命,其叫做周秀。”
“周秀?”陆崖问道。
席间其他人也听到刘亭说出来的此女来历,面色皆变了。
劝道:
“刘兄,怎的能娶此女。”
“此女非良配也。”
陆崖一听,便问道:“尔等也知那女子,为何如此说话,可是此女人品不好?相貌不端?”
一官吏说道:“人品倒是良善,样貌却是普通,关键是,此女不久前双目失明,看不见了,一个盲女,怎能配得上刘大人。”
陆崖明了了,便看向刘亭,问道:“如此说来,确实不好,既然你不喜欢,相貌一般,又是目盲,不如推去吧,你不好说,本官让人去解了婚约。”
刘亭说道:“不好,我虽不喜欢,但婚约乃是在那女子目盲之前定下,我若此时反悔,如何能立于当世。”
一众席间的人劝道:
“大人不愿意背信弃义,确实高义,然婚姻大事,终究事关重大,如今那只是一个盲女,大人不愿意再娶她,也是正常,所有人也能理解。”
陆崖说道:“伱若不喜欢那女子,只为信义娶了她,以后又如何能够开心呢?”
刘亭陷入思考。
仍叹息道:“人无信不立,即便是不喜欢,我也得娶她为妻。”
七天之后。
刘亭大婚。
陆崖如约前去,大婚当日,陆崖看着刘亭与那红盖头之下的女子,三拜天地,结成连理。
……
一晃六年过去。
这一日。
官府宴席之上。
“六年了,你们夫妻如今感情如何?”陆崖问道。
刘亭道:“被大人说中了,我感觉有一些对不起妻子,六年了,我娶了她,还是没有对她生出感情来。”
陆崖问道:“既是没有感情,那是否要再续一房,这一次,寻一个自己喜欢的女子,我朝男子,三妻四妾,又不是甚少见之事。”
刘亭摇头叹息:“她已经深爱上我,我不爱她,已经是惭愧,若是再续一房,岂非更对不起她,还是算了。”
“那你自己考虑吧。”陆崖道。
其他人也劝道:“若不爱你那妻子,休了便是。”
刘亭摇头:“即便无爱,也不能背信弃义。”
吃完饭之后。
傍晚回府。
刘亭看着在庭院内自己的儿子在追逐蝴蝶,不远处,自己的妻子在给自己做一件新的衣裳。
望着自己柔美的妻子。
刘亭很是恍惚。
六年了。
当真无爱吗?
回想这六年来的生活点滴。
的确,他竟然没有办法找到自己爱妻子的佐证。
日子一直过的很是平静。
六年内的生活,一切都很平淡。
他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平淡,也会在想,没有情就没有情吧,日子平淡的过下去也很好。
但感受到妻子对自己的热忱的感情,一年比一年的浓郁。
刘亭却又会陷入深深的怀疑。
妻子对自己是如此的爱自己,六年了,自己如果还没有爱上她,自己如何能够对得起妻子的情义呢。
这时,他看到妻子起身了,便准备上前。
却突然看到妻子一下子摔倒在回廊里面,丫鬟惊慌大叫的扶起来。
刘亭也匆忙上前。
……
一个时辰之后。
整个府内传来了悲痛的声音,丫鬟下人们全都在哭泣。
……
他的妻子在今天意外去世了。
刘亭却站在房门外。
他看着躺在那里,已经失去了生机的发妻,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随即,
刘亭平静地上前,铺好了妻子尸体躺的发皱的床榻,然后平静地走到府外,看着府内一众人都哭泣起来。
不一会儿,县城内入殓的殓妇来了。
整个过程,刘亭都很平静,甚至坐在桌子前喝了一碗茶。
整个刘府上下的人都看着老爷如此平静,无比的担心。
管家上前泣声道,以为是老爷难以承受这个打击,所以呆傻了。
刘亭却十分清楚。
自己没有傻。
他只是……终于明白了。
六年了。
直到妻子今天突然去世,自己好像真的没有对妻子生出感情来。
明明是妻子去世了,自己却竟然还能如此的平静。
甚至还觉得肚子有点饿。
看着一众人都在关心自己,刘亭平静地让下人做饭,他要吃饭。
七日之后,到了刘夫人的葬礼。
葬礼上,所有的刘家和妻子娘家的亲戚朋友都痛哭流涕,披麻戴孝,相互安慰,只有刘亭依旧平静。
他甚至感觉死去的不是跟自己无比亲密的妻子,而是一个自己不认识的陌生人。
陆崖也来了,道:“节哀顺变,不要太伤心了。”
刘亭终于可以跟这个最了解自己的大人和盘托出,道:“大人,你误会了,我并没有伤心。”
陆崖只是看着他:“是吗?”
刘亭说道:“是的,明明是我六年的发妻去世了,可我真的没有任何伤心的情绪。”
陆崖叹气。
刘亭很是平静:“六年了,我竟然一点对妻子的感情都没有,大人您当年说得对,我即便遵守了信义,却没有爱,我现在感觉很羞愧。”
“你当真觉得自己对妻子无爱?”陆崖道。
“是的,大人,我现在有羞愧的感情,现在却没有悲伤的感情。”刘亭说道:“我很对不起她,这么多年,她为我生育一子,我却不爱她。”
他回头看去。
府上是悲伤的哀乐,前来吊唁的人脸上的情绪都很哀伤,唯有他,现在的情绪没有一点波澜。
“六年了,我没有爱上她。”刘亭自嘲:“我这个人真是无情无义。”
陆崖却似乎看透了什么,拍了拍他的肩膀:“等葬礼结束,你暂时休息数月,不用来府衙点卯上差。”
刘亭道:“多谢大人,但我不用,我仍旧可以上差,并不会影响公务。”
陆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拍了拍刘亭的肩膀。
傍晚。
灵柩之前,所有人都在哭泣。
刘亭走了过来,看着大家都在背上,他思考了一下,就算是再怎么样,这个时候也应该配合着表现出一些哀伤的情绪。
于是想要挤出悲伤的表情。
但却发现,越是想做出悲伤的表情,心里越是平静。
这一天晚上的葬礼结束了。
第二天刘妻下葬,入土为安了。
刘亭平静地撒着纸钱,看着别人在哭泣。
……
妻子入土之后。
当天晚上。
刘亭也是平静地睡了一觉,早起之后,就前往府衙点卯,来到府衙内,差人衙役们都上前拱手安慰。
刘亭一一与他们打招呼。
所有人都奇怪。
“刘大人这完全不像是丧妻的样子啊。”
“怎么一点哀伤的表情都没有。”
到了府堂之后。
陆崖看到刘亭居然又来点卯了,皱眉道:“不是让你这段时间不用来公堂吗,回去。”
刘亭无奈又离开了公堂。
可他实在不知道要去干什么,于是就在大街上开始转悠了起来。
路过密州城的小吃摊,甚至还买了一个糖葫芦,拿走手上,啃了一口。
街上有女子卖唱,他还驻足,拿着糖葫芦吃着,听了许久。
而他这样子,也在街上引起了许多的议论和指指点点。
“这刘大人,妻子才死一天,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唉,毕竟是个盲女,只是碍于此前有约,不得违背罢了。”
“看来,即便是六年夫妻,也是没有产生一丝感情啊。”
“男人就是薄幸。”
“薄情啊。”
刘亭听到了这些议论。
但他反倒觉得他们说的对,自己的确是好生薄情啊。
一连三天如此。
陆崖不准他去公堂点卯,刘亭无所事事,便在城中随便乱转,完全不像是死了妻子的样子,反而被许多事情牵动了兴趣。
他开始注意布衣小孩放的风筝,想要上前去自己试试,有时候又会专注地上的泥块,以及被吹动的牌坊幡布。
似乎以前都没有发现日子里有这么多事可以引起兴趣。
这反倒让他进一步确认。
六年来的日子,好像是那么的无趣。
刘亭的岳父听说了自己女婿在自己女儿死了之后,在城内转悠,便来询问。
岳父当面,也在关心他:“你还好吧。”
刘亭看着自己的老泰山,或许是怀着内心的愧疚,说出了自己的状态:
“岳父大人,很抱歉,这么多年,我对于秀娘,没有产生感情,并不爱她,以至于她已经死了,我竟然一点悲伤都没有,我很对不起你们家。”
岳父没有说话,只是拍了拍刘亭的肩膀。
刘亭有些不解。
为什么岳父大人不生气。
送走了岳父大人之后,刘亭便在府中随意走了起来,开始注意起了府中的一切。
走在花园里,站在一朵花面前,站着看了很久。
似乎看到了什么。
却似乎又什么都没看到。
然后又下意识的走出了府外,走到了城中大街上,四面八方的东西,任何细微的动静,屋瓦,幡布,又开始在吸引着他。
有两个小儿在追逐。
他又出神看了很久。
刘亭似乎隐隐意识到了什么,为什么会对这些此前都没有注意到的事情,现在这么关注呢?
天气微凉。
他感觉有些冷了
就想要回到府上加一件衣服,回到府上,从衣柜之中取出了衣服,发现满柜的衣服,都是妻子生前绣的。
刘亭托着这件长衫,以前似乎从来没有注意到这些图案,也没想到妻子虽是一个盲女,但却可以在衣服上绣出这样美丽精巧的图案来。
他怔了一下。
然后穿着长衫走出了宅院,这一次散步走的比较远,来到了一条河边,发现有个钓鱼翁在钓鱼。
刘亭便上前坐了过去,吹着河风。
他学识渊博,便与老钓叟随意聊了起来,谈到了这条河的鱼获,然后又谈到老人的家里,最后谈到了自己的事情。
“老人家,我对自己的发妻一点情义都没有。”刘亭说道。
老钓叟愣住了。
刘亭说道:“她去世了,我却没有任何悲伤和痛苦的感觉。”
老钓叟迟疑了一下,“那你现在为什么要来河边呢?”
刘亭怔住了。
老钓叟问道:“没有悲伤痛苦的感觉,那是什么感觉?”
刘亭沉默。
突然,他没有丝毫征兆的把老渔翁那一篓钓出来的鱼获都倒进了江水里面。
傍晚,陆崖看着堂下状告刘亭的老渔翁,差人让刘府的人过来赔钱,并让刘亭道歉。
得了赔偿之后的老渔翁离去了。
陆崖看着刘亭没有说话,让刘府的人把他带回去了。
两天之后。
青楼的一个老鸨又将刘亭告上了府衙,理由是他去青楼听曲儿,听到一半,突然砸了青楼的好几张桌子。
陆崖又做了调解。
当天,他去了刘亭的家中。
问道:“你当真觉得你自己不爱自己妻子?”
刘亭喃喃道:“我也不知道,但如果我爱她,为什么她死了,我不伤心呢?”
陆崖不说话,叹了一口气。
让刘亭继续休息。
接下来的几个月。
刘亭在家中仍旧如常,依旧没有什么悲伤的情绪。
每天也闲散的在外面闲逛着。
直到几个月后。
他家中老父过寿,刘亭邀请了许多朋友,期间酒过三巡,众人给刘父拜寿之后。
刘父对儿子说道:“秀娘已经去世五个月了,你正是年轻力壮,为父想为你再说一个妻子,却不知你是否已经放下了秀娘。”
刘亭微笑,他从来都没有把妻子放在心上,又谈什么放下呢,再娶一个妻子也好。
正要笑着答应。
忽然。
他看向了自己的五岁儿子,然后看向了儿子背后的栏杆,继而看向庭院里的那株枇杷树。
这个时候,他竟然看到了妻子就站在那里。
忽然脑子里所有有关于六年以来的一切,都浮现在脑海中。
他终于有悲伤的感觉了。
猛然间,一股窒息的感觉袭上心头。
天昏地暗。
他一下子从桌子上瘫软下去,慌得所有人都赶来扶他。
刘亭却猛然间自己爬了起来,来到了那栏杆之前,一下子眼睛内泪水夺眶而出。
“啊!啊!”
然后他大声嚎啕,来到了枇杷树的面前。
“啊!啊!”
他嚎啕着,话都说不清楚了。
就只是颤抖着手,指着那株枇杷树。
一众人惊惶不明所以的来到嚎啕的刘亭面前,忙问怎么了。
“啊!啊!啊!……”
刘亭这个时候趴在枇杷树前面像个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指着枇杷树:
“此树,吾妻六年前所手植也。”
一众人互相对视。
刘父不解又心疼:“我儿,你怎么,怎么……秀娘不是已经去世半年了吗,你这半年都没有悲伤,怎么今日……”
刘亭望着枇杷树,哭道:
“吾知丧吾妻也。”
迟到了半年的悲伤和思念,在这个晚上好似潮水一般,突然爆发出来。
原来他不是没有爱过自己发妻,是早已经爱上了妻子,早已经习惯了和发妻六年在一起的时光。
以至于妻子死后,他第一时间是否认,而后感觉平常习惯的一切,都缺失了一部分,心里也缺失了一块,然后就想要找其他的事情来填补缺失,却发现什么都没有办法填补那块缺失。
他半年来都不明白那缺失的是什么,直到时隔半年,突然没来由的终于爆发出来悲伤。
次日,刘亭就病倒了。
半月之后,思念成疾,已经病入膏肓。
弥留一线。
而比起身体上的病痛。
终于不得不接受自己深爱之人已经变成亡妻事实的他,迎来的是心理上的最大痛苦。
“痛,好痛……”
弥留之际。
刘亭看到了陆崖大人来到了自己面前,叹息道:
“又是痛苦不悟的一世。”
一阵梦幻之气,笼罩了整个天地。
第三世。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