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皓天看着秀娘霜白的面容,心底忽然升起一种难以描形的恐怖感。
这种情绪并非他觉得害怕,而是他蓦地有了强烈的预感:
一个可怕到无法想象的事实真相,就隐藏在眼前这二人的遭遇之中!
“别怕,有我在,你们慢慢说。”
少年郎唇动之间,自带令人信服的气息。
秀娘很快就平静下来,与樵夫对望一眼,缓缓说起今日之事。
二人原是老陀山下“小王村”的农家夫妇,靠着樵夫上山打柴维持生计。
老坨山林深雾重,野兽繁多,乡野之民又迷信精怪志异,因此樵夫向来是晨出午归,从不敢深入。
不料今晨照常出门,直到傍晚仍旧未还。
近日来乡里多有闹“鬼童”的传闻,眼见天色越来越暗,秀娘一颗心也越来越慌,四访了左邻右舍,却无一人敢在夜里上山。
“往常我也跟他进过山,帮着收拾柴火,路倒是熟的,诶……实在找不到人帮忙,我只能咬咬牙,把孩子安顿好,提了一把菜刀,自个儿就进了山……”
秀娘说到这里,停下来用力拍了拍胸口。
沐皓天留意到她的动作,暗暗叹了一口气,挥手请她继续说下去。
秀娘之前说得很慢,话中带着浓浓的后怕,刚才停了一下以后,重新开口却越说越流畅,木无表情,彷佛在讲述一件无关自己的事情。
“我点着灯笼,顺着打柴人拖柴火拖出来的小路,一边爬山一边呼唤,但一直没人应……
“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觉得这辈子走过的路,全部加起来,也没有像今天这么远……
“忽然,我看到天好像亮了一下,接着就听见不远处传来闹哄哄的声响,我又是害怕又是惊喜,听出他的声音,但他好像正在跟什么东西搏斗……
“我大声嚷嚷来给自己壮胆,提起菜刀就冲了过去,当时,好几次被树枝打到脸上,火辣辣的疼呦……”
秀娘下意识伸手抚摸自己的脸颊,似乎那儿的伤痕还在隐隐作痛。
沐皓天瞄了一眼她光洁完好的脸,心底一片冰寒,但还是不动声色,静静听她说完。
“我冲进树林里,突然脚下被拌了一下,整个人向前扑倒,身上刮出好几道口子,好疼好疼呦……但我还没来得及看一看,就听到他大叫我的名字:
“秀娘?!”
秀娘突然模仿了当时樵夫的口吻,把沐皓天吓了一跳。
而她自己也明显心有余悸,呆住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道:
“我听到叫声抬起头来,看见灯笼摔在前头,一直滚一直滚,里面的蜡烛还在烧着……我又看到好大一棵树,树下有两个黑影叠在一起,一个大一个小……
“那个大的黑影就是他了,他躺在地上,一个矮小的黑影扑在他的身上,不停扭动,嘴里发出“嗬哧嗬哧”像豺狼喘气的声响……”
樵夫听到这里,忽然压低嗓音叫了一声:
“秀娘!快跑啊!这是鬼童!”
秀娘呆呆地看了丈夫一眼,说道:
“是啊,他当时就是这样大叫的,我刚刚站稳又被吓得发抖,一下子想起那些可怕的传闻来……
“我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就感觉有股热血冲到头顶,挥舞菜刀冲过去,一刀砍在那东西的背上!”
秀娘浑身一颤,就此住口不说了,彷佛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实在太过惊悚,她连回忆一下都不敢。
“接下来发生的事非常重要,二位还是把它说完罢。”
沐皓天不厌其烦,催促了好几次,秀娘跟樵夫才你一言我一语,断断续续把事情说完。
当时秀娘一刀砍到鬼童背上,鬼童蓦地停住不动。
秀娘听到樵夫粗重的呼吸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风掠过鬓边的丝丝声,忽又听到那东西身上发出“咔嚓咔嚓”的怪声。
往下一看,陡然发现鬼童的头颅、四肢全部翻了个面,拧转过来。
那是一张婴孩的脸孔,粉白的脸颊上涂着红胭脂,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她。
秀娘当场就被吓破了胆,拿刀的手一下松开,趔趄倒退。
鬼童一口咬碎背上的菜刀,猛撞入她的怀中,将她扑倒疯狂撕咬。
秀娘肝胆俱裂,已害怕到了极点!居然也疯了似的咬了鬼童肩膀一口。
就在这时,鬼童的头突兀被一棍子砸中,吃痛发出怪吼。
却是樵夫起身来救,奋力一棍将牠撂倒,然后举起砍柴刀,当胸狠狠砍了一刀!
那鬼童面目狰狞,四肢乱舞,嘴里放出婴孩般的尖利至极的惨叫。
二人大惧,转身就跑!但早已不辨方向,跌跌撞撞出了密林,发现有一条山路,便只管沿路而逃。
“后来俺们两个就一刻不停,一路来到这里了。”
夫妇二人一唱一随,将此事的经过凑了个大概,其中的凶险却只有亲历者才能体会。
即便如此,也足以让人随之惊怖,心情紧张跌宕,暗暗捏了几把汗。
沐皓天神情沉重,目有悲悯之色,说道:
“好一个巾帼寻夫,伉俪情深齐心退鬼怪的故事!尤其秀娘一介女流,却能不畏恐怖,毅然进山,为救丈夫勇于直面邪物,真教我好生钦佩。”
樵夫粗枝大叶,没听出话中有话,哈哈一笑,端茶客套。
秀娘却发现沐皓天听完以后,神色就变得非常奇怪,还时不时望向自己和丈夫身后,只道他被鬼童的凶名所惊,于是宽慰道:
“谢天谢地,那东西受伤太重,并没有跟上来,我们夫妻两个才侥幸逃出生天呐!”
沐皓天却摇了摇头,道:
“鬼童一物乃怨灵所化,气量狭小,睚眦必报,你们既已伤牠,只怕绝难善了。更何况、”
到此一顿,看向秀娘身后:
“你怎么知道牠没有跟来?”
桌上油盏火苗轻晃,一股凉风由窗徐徐吹入,寒意贴上后颈肌肤,樵夫和秀娘浑身一抖,悚然后顾!
两道惊恐的目光,快速扫过身后微敞的窗、紧闭的屋门以及屋内杂物。
除却习习微风,殊无异状。
二人回转过头,却看见沐皓天神态自若,自饮自酌,方知是在戏弄他们。惊慌终于平复,心中又起微愤。
樵夫用力一拍桌板,怒道:
“小道士!俺们俩对侬感激敬重,侬没事吓唬人干嘛?!”
沐皓天平静地注视着他,反问道:
“大哥,先前你一直在观察我身后的影子罢?能否说说这是为何?”
樵夫恍然大悟,他是介怀自己怀疑他是鬼物一事,少年心性,还以颜色。
毕竟自己唐突在先,又有求于人,便抱拳道:
“惭愧呐!他奶奶的,之前俺看到情况不对头——这荒山野岭的守夜人居然是个俊朗少年,大大的不合常理,又想到传闻中鬼魅之类的玩意儿善于变幻美人形,但却不能被灯火照出影子……这才闹了误会。俺们夫妻俩刚刚撞了邪,有些疑神疑鬼,还请小道长见谅!”
“鬼魅之物没有影子么?乡野传闻倒也不假。”
沐皓天轻叹一声,说道,
“那你们何不看看自己的脚下?”
话音未毕,寒风陡急!
油盏火苗前倾后倒,搅得墙上少年影子张牙舞爪。
温暖的屋子里卒然漫起冷意。
樵夫缓缓拧头,朝秀娘身下看去:
一个娟细的人影,随着风吹火光,左摇右晃。
心中涌过惊异、困惑、迷茫,更多的却是再一次被戏弄的恼怒,正想拍案质问沐皓天,却见地上秀娘的影子跳动着急速退远,一直印上了后墙。
樵夫诧然抬起头。
秀娘双唇激颤,一只手颤巍巍举着,指向他的身下。
樵夫如被当头一棒,又像一桶冰水浇头,前胸后背冷汗涔涔,霍然站起,难以置信地低下头去。
脚下四周,油盏火光漫洒一地,桌、凳、竹杯的形状清晰显现。
却独独缺了一条人影。
樵夫头脑嗡鸣,茫然无措,摊着手喃喃道:
“俺……怎么是俺?”
颤身往秀娘挪了一步,惊得她愈发恐慌,拼命靠在墙上。
樵夫连忙止步,转向沐皓天,只见他扶案起身,说道:
“大哥放心,我可以救你。”
语气沉静,教人安心。记起他道士身份,樵夫稍觉安定,只抓着头苦想,不知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沐皓天道:
“你上山打柴向来晨出午归,秀娘却是在夜里才撞见你与鬼童搏斗,在此期间你又去了何处?”
樵夫一惊,脑海遍寻却始终记不起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呐呐道:
“每天早晨上山,每到午时俺都会在树下小憩片刻,然后回家。今天也是一样……”
沐皓天接话道:
“那便是了,想必问题就出在那棵阴灵树。”
也不去想何为“阴灵树”,樵夫直接惊叫一声:
“啊呦!俺说那树好端端的,边上怎么横了半截石碣,他奶奶的!原来是阴灵作祟?难怪今天睡树下特别阴凉,梦见遭遇鬼童,惊醒后竟然到了晚上,那鬼童真的就在身旁!”
抹汗顿足,后怕不已,伸出手一把拉住沐皓天,急道:
“道长说能救俺?”
沐皓天点了点头,道:
“活人自然能救,死人却是神仙也救不了的。”
樵夫大喜,没寻思言中深意,见他点头确认,登时激动拜谢:
“恳求仙师救俺!垦求仙师救俺!大恩大德,王义永世不忘!”
说完看向秀娘,想喊她一起拜谢,却见她捂着胸口,面色煞白,眉头紧皱不发一语。
沐皓天盯住秀娘遮遮掩掩的胸口,叹道:
“你在山上跌摔数次,被灌木划伤脸颊,还曾与鬼童搏斗罢?”
秀娘木然点头,目光怔忪,似乎在看沐皓天,又彷佛在看他面前的虚空。
樵夫听得莫名其妙,正打算插口,而这时沐皓天接着对秀娘说道:
“那你就不好奇,自己的脸上手上为何毫无伤痕么?”
秀娘一手依旧捂着胸口,另一只手抬起看了看——果真温润白皙,只有些浅浅的手茧痕迹。
接着那只手又摸了摸自己的脸。
光洁如初,只是一脸尽是迷茫。
樵夫心中猛地掠过一缕不详,胸口烦闷难当,忽听沐皓天问他:
“大哥,你当时砍了那鬼童一刀,可还记得砍在什么部位?”
樵夫怔怔而答:
“砍在了胸口。”
沐皓天突然扭过头去,冲秀娘大声喝道:
“那你还不赶快掀开胸口,看看那是什么!”
声色俱厉,樵夫被吓一大跳,秀娘的脸上却不见害怕,反而唇角牵动,露出了一个惊诧与释然交织的诡异微笑。
一直捂在胸口的那只手缓缓下放,翻开了胸襟。
“轰隆!!”
窗外猝然闪过一道雷光,暗夜霹雳刹那撕裂天穹,沉闷的雷鸣重重锤打在樵夫的心上。
秀娘裸露的胸膛,竟裂着长达一尺的恐怖刀口,斜劈而入,骨肉翻卷,左乳更是被整个剜去。
那大如海碗的伤口之上,赫然生出一张红妆粉面童颜的婴孩脸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