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家祠堂内,蒋晴不知道自己已跪了多久,只是觉得这腿、这膝盖早已不是自己的,喉咙干渴得要冒火,连头也愈发昏沉。
迷迷糊糊间,依稀听到祠堂门口传来争执之声,是那粗黑婆子扯着嗓子唤:;四郎哎,你不能……哎呦!
她发出杀猪般的一声嚎叫,肥硕的身躯已重重摔在门口的石板地上,伴着程俊甚是嚣张的声音:;我程俊要进程家的祠堂你也敢拦着?不看看自己算是什么东西?
程俊随手将婆子甩在一边,大踏步进了祠堂,便见被夹在两个木凳之间的缩成一团的身影,垂首含胸地默默跪着,显得格外娇小孱弱。
程俊望着那小小的身影,一时间有些五味杂陈:自打迎亲那日第一次见了她,这婆娘便总是一副昂首挺胸、趾高气扬的态,无论谁挤兑她,她都会毫不客气地怼回去。再加上她眼中时常闪现的看透红尘、俾睨众生的傲娇神色,真是常常气的人牙痒。
但他从未见过她如此柔弱的样子,不知何时散开的发髻,丝丝缕缕垂在了地上,遮住了她的面颊,让他看不清楚她的脸。
程俊忽觉仿佛被一只手抓住心肺狠狠地攥了一下,五脏六腑中的火气都被挤了出来,暴起一脚便踹翻了蒋晴身前的木凳,怒喝道:;好歹是我程家堂堂少夫人,老猪狗竟敢这般欺辱于你!
蒋晴仿佛这才意识到程俊的存在,抬头见他正作势要踹开另一只木凳,忙艰难地出声制止:;你别踹,我如今就靠这木凳撑着了。
刚开始,觉得这木凳便是桎梏枷锁,夹着她难过得很;但当跪过几个时辰,浑身上下的力气早已用尽了,若非有这木凳可以依靠身体,只怕她早就瘫倒在地上。
;你就这么任由他们欺负了?程俊很是怒其不争,;昔日里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胆色哪儿去了?驱赶癞皮狗满院子追杀我的劲头儿哪去了?
听他提及大黄,蒋晴已然麻木的心又狠狠痛了一下,垂眸艰涩道:;大黄,死了。
;死了?程俊颇感意外,;如何死的?
;被那帮混账杀才打死的。
程俊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他忽然明白了蒋晴今日深重的悲伤。
他也是养狗之人,亦能体会自己的爱犬被人打死在面前,是怎样一种感受:那就像是征战沙场的大将军,眼见自己忠心耿耿的亲卫被敌人杀害,命丧当场,是一种失去袍泽手足的痛。
他很想安慰她几句,但他程俊平生就没怎么安慰过人,尤其是女人,实在不知该从何说起,只能手足无措地望着她,瘦弱的肩膀轻颤,却不发出一点声音,只是裙摆上的几片殷红之间氤氲了些水色。
这女人,就像只刺猬……程俊突然觉得:平日里顶着一身扎人的皮囊耀武扬威,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偶尔露出肚皮的时候,又脆弱得不堪一击……
她这样的性子在高门大户里,是如何活过来的?
程俊忽然觉得,自己有必要提点提点这个程家的新妇,否则她日后吃亏的日子还长,于是蹲下身子,轻咳了两声,故意道:;那只狗么,本就该死。
他这话果然起到了应有的效果,蒋晴猛地抬起头来,用一双含泪的眼眸怒视着他:;你再说一遍?
程俊竟被她这怨毒目光吓得咽了口口水,却硬着头皮继续道:;它自然是该死的。你想啊,它身为一只卑微下贱的流浪狗,能得你垂怜将它带回程府来,还每日鸡鸭鱼肉地供它吃喝,给它遮风避雨的居所,不必再为生存挣扎,真是它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这只狗啊,它就应该感恩戴德,同时弄清自己的身份地位,见了程府中人便点头哈腰、摇尾乞怜,甚至学些拿大顶、跳板凳的把戏,变着花样儿地讨主子欢心,这才能在程府继续生活下去。可它呢,依旧死性不改,一副又臭又倔的脾气,见人便狂吠,谁近它都咬,没来程府两日便树敌颇多,人人不喜,你说,它如何在程府活得下去?
蒋晴怔怔地听着,觉得他口中说得是大黄,似乎又含沙射影地说着她自己,忽然便有些明悟,艰难地扯唇笑道:;能被你挤兑一次,我也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程俊不忿地指指她:;你呀,就吃亏在这张嘴上!索性在她身边盘腿坐下,甚是语重心长道,;你是蒋家的嫡女,自幼被人捧着供着,高高在上惯了,自是不知人心险恶。但程府与你蒋家不同,在程家想要过得好,你得能退,会忍。
他说至此,怕蒋晴鄙视他似的,忙补上一句:;忍不是毫无原则地委屈求全、一味退让,而是懂得避其锋芒、以退为进。
他这一番话,与蒋晴方才的反思倒是不谋而合,蒋晴轻叹了口气,望他道:;能被你这纨绔子弟教诲一番,我真不知该觉得荣幸还是惭愧。
程俊却对她的挤兑浑然不觉,反而望天苦笑道:;你以为,是我自己愿意当个纨绔?
在外人看来,他是个被嫡母娇惯的庶子,衣食无忧、无法无天,唯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他是个没娘的孩子,是个不受器重,也不能受器重的庶出子,从小到大这一路走来,经历过多少艰辛,多少算计,多少次希望和失望,他已然不愿去回想。
经历过许多回惨痛的教训,至少让他认清了自己:身为庶子,不能有梦想,不能有出息,不能有威胁到嫡兄长们的一切资质,只要一辈子当个吃喝玩乐的富贵闲人,偶尔在马球场上发挥特长露露脸,换老爹两句表扬,就适得其所。
可惜,蒋晴并未听出程俊话中的酸楚,她自打提气说了几句话,便觉头昏沉得厉害,眼前的事物也开始模糊不清。
;程俊……
;若说在程府的生存之道,只怕谁也没我体会得深刻。程俊依旧酸涩道,;一开始,我也不想忍、不愿退,但吃过几番苦头便发现,这忍退之道,往大了说,能让你在程府安身立命;往小了说,能不被人时时地算计,也能过得舒坦些不是?
他问了一句,却许久没听到回声,再转头去,却见那婆娘不知何时已瘫倒在地,昏了过去。
蒋晴梦到了莱西。
莱西是前世里她养得一只苏格兰牧羊犬,威风漂亮,且聪明得几乎成了精,蒋晴的一个眼神儿它都能领会,并且极好地去贯彻她的意图。在她的父母因故去世后,是莱西的陪伴让蒋晴从痛失双亲的梦魇中渐渐走出来。蒋晴时常抱着莱西想:她这辈子真的不需要什么男朋友,能跟莱西相伴到老就挺好。
当她正在梦中的一片夕阳下,和莱西在草地上尽情地奔跑嬉闹,却着实不情愿地被一个执着的声音唤醒,睁眼便见两张哭得皱巴巴的小脸儿赫然在眼前,这反差很是不令人愉悦。
蒋晴忍不住叹了口气:;我还没死呢,你俩哭得吊丧一样是几个意思?
杏儿抽抽噎噎:;婢子……是心疼姑娘,姑娘从小到大,老爷和夫人连一句重话都没说过,谁曾想嫁到婆家没几日,便要受这样的罪!这要让老爷和夫人知道了……
她这一句话提醒了蒋晴,立刻正色叮嘱道:;那就不要让我爹娘知道!日后跟我回蒋家,这事儿谁也不许提知道么?
两个婢女喏喏连胜,桃儿抹着眼角的泪道:;昨日幸亏是姑爷回来,去祠堂将您抱了回来,不然再跪下去,还不知要跪出多大病来。说至此,桃儿亦咬牙不甘道:;程家也真是欺人太甚了!
面对两个小婢女的愤愤不平,蒋晴反倒淡然了许多,忆及昨夜竟被程俊那纨绔提点了一番做人处事的道理,她就打心底觉得这事儿有些好笑。
偏偏,纨绔说得道理并不可笑,妥妥的程府生存法则。
蒋晴思忖片刻,心下便有了计较,当即掀被起身,熟料脚一落地,便觉一股锥心的酸痛从脚心直钻而上,她忍不住抽气;嘶了一声。
;姑娘,你这是做什么?昨日伤那样重,还是好好躺着罢!桃儿惊呼,便想扶住蒋晴让她重新躺下,却被蒋晴拒绝,示意桃儿帮她挽起裤管,见两片膝盖皆淤青发紫,渗着丝丝血痕,其状不胜惨。
;昨夜姑娘昏睡时,我和杏儿已用冰袋替姑娘敷过,也上了活血化瘀的药膏,只是等淤血散去也要几日了。这几日里,姑娘就安心躺着……哎?
蒋晴不等桃儿絮叨完,已手扶床柱咬牙站了起来,桃儿和杏儿赶忙一左一右将她扶住。
蒋晴示意两个婢女搀着她在屋内来回慢慢走了几圈,觉得小腿的淤塞渐渐通畅,不再似初站起来那般钻心的疼,于是在妆台前坐下,吩咐道:;替我更衣梳妆。
桃儿惊诧:;姑娘这是要往哪里去?
蒋晴冲着铜镜中的自己,露出个苦涩却毅然的笑:;我去向程夫人请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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