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血的讯报传至咸阳,如此多的文字已经超出秦式飞讯的传递能力,要靠驿骑送入关中。只是这封急书并没有传至咸阳,路过颍川郡的时候,连驿骑一起,被出没在山林里的韩人拦截。辗转之后,急书先是传到郢都大司马府,而后才传至熊荆手中。这时他已在南阳宛城。
从攻入关中,再到全军退出关中,大概就是十五天的时间,楚军士卒戏称为关中半月游。此战,拔下秦国都城,焚烧秦人祖庙和正朝,后又大败六十余万秦军,再逐秦王于沣水,最后凯旋而归。这已算得上是旷世奇功,秦国从立国起就没有遭受过这样沉重的打击。
士卒因此自豪,大司马府、各师将率谋士却没有半点喜悦。斗于雉认为关中会战完全失败,最大的失败就是没有坑杀三十多万秦卒;庄无地这些谋士也认为关中作战基本失败,最大的失败在于没有抓住秦王;熊荆同样觉得这是一场失败的会战,可具体要说哪里失败,他又说不上来。
入关作战基本失败,那救赵也将面临失败。李信的急书表示秦国、最少是秦军将领已经看到邯郸的重要性。邯郸拔下,楚军将面临李信和王剪两支大军。而己方,魏国损失这十万人后,已彻底丧失了战斗力;项燕率领的二十万齐军溃败,攻拔东郡的济西大军已停止前进的步伐。
“不佞以为……”熊荆没有问若之何,这不是庄无地能解决的问题。“……当回郢都一次。”
“大王,”截获的急书庄无地也看了,他大概能猜到熊荆为何返郢。“臣以为无法救赵。”
“为何?”熊荆注视着他,他记得庄无地从一开始就反对救赵。
“我军兵力已不足。”庄无地看向斗于雉,斗于雉也微微点头。“李信不与我相决,若我分兵救赵,彼又出崤塞击我。且大王毋忘关中,关中蒙恬、杨端和尚有二十万卒,若我军分兵救赵,这二十万人必出武关入方城。”
李信四十万人,关中蒙恬、杨端和还有二十万人,甚至不止二十万人。楚军往北进入颍川郡乃至三川郡,关中秦军必会猛攻上洛、武关,试图从西面攻入方城。只有楚军坐镇方城之内,才能与秦军形成一种平衡,但这种平衡的代价就是任由邯郸被王剪拔下,赵国灭亡。
“万不可!”熊荆连连摇头,他不想要这种结局。“旧郢士卒若何?”
“非有三月至半年,不堪用。”斗于雉对旧郢征召的士卒非常了解,若敖氏已将占领的比阳、湖阳、重丘等地纳入管辖,征召的士卒正在训练。“且官长不足,若无官长,难以成军。”
“半年太久!”熊荆听到半年就皱眉,半年后邯郸早就陷落了。
“我军矛卒异于秦人矛阵。”斗于雉道。“半年只可举矛成阵,尚不可冲矛。大王如何不知矛阵之难?”
斗于雉很是诧异的看着熊荆。矛阵是熊荆发明推广的,最开始包括王卒也不过是举矛成阵,冲矛是一窝蜂,三排三排冲矛是后来的事情。举矛成阵是第一步,成排冲矛是第二步,纵队奔行是第三步、阵型变幻是第四步。
步卒操典认为第一步最少需要三个月,标准时间为半年,成排冲矛需一年乃至两年,纵队奔行操典上写的是五年,但有些师旅现在仍被视为没有真正的合格。经验认为矛卒应当从八岁入学起就开始练习纵队奔行,每日练习不懈,并要不断实战以磨砺他们的勇气,才能真正的成阵。
阵型变幻没有写入步卒操典,这实际是纵队奔行的另一种表现,差别在于有的纵队往左,有的纵队往右。因为全军士卒步伐完全一致,各纵队交错、对驰、纠缠、掩护……,各式各样的花样才玩得出来。
“便不能、便不能……”斗于雉的诧异让熊荆想起了这些细节。
冲击型矛阵必要把数千人训练成一个真正的整体,这比十年炼成弓手、剑盾手还要难一些。弓手、剑盾手没有天赋苦练十年也能成为一个合格的战卒,而如果没有足够的纪律、默契以及勇气,矛阵练十年也未必真正成阵。很多将率将希望寄托在学舍学生身上,就是这个道理。
旧郢是不可能炼出真正矛阵的!未攻克旧郢之前,军政部教育司就毫不留情地做出了这样的判断。作出如此判断的原因很简单:秦人五十年的统治和杀戮,旧郢楚人多已沦为弱民。
矛阵不是花架子,血与火的奔行中,遭受任何打击和伤亡阵列都不能乱,更勿论溃散。陈师完全做不到这一点,宋地诸师、吴地诸师、鲁地诸师也难以做到这一点。郢师、项师、若敖诸师、西地诸师、越地诸师大多能做到。
虽然都是人,堂堂七尺,看上去一样,其实完全不一样。这其实和一千七百多年后戚继光选兵是一回事,世人都知道戚继光选了义乌兵,可更勇猛的却是处州「丽水」兵。
义乌兵不如处州兵的原因在于:处州兵有自己的小团体,开战前打谁、怎么打,将领要提前和他们商量,他们同意才可以打,不同意那就绝对不打「苦战也不打,所以外人以为处州兵没有韧性」。义乌兵没有这样的小团体,将领指那打那,毫不含糊,可纪律、战斗力要差一等;绍兴富裕,绍兴兵聪明伶俐,所以绍兴兵最次。他们应该去做师爷而不是冲锋陷阵。
组织就是战斗力。可以武断粗暴的认为:「同样训练水平和装备水平」,凡是有官僚的地方,士卒战斗力就弱;凡是有贵族、有部落的地方,士卒战斗力就强。经济也是一个因素,富裕地区士卒战斗力要弱,贫瘠地区士卒战斗力要强。另外还有地理,平原地区士卒战斗力要弱,山林地区士卒战斗力要强。
但这些因素彼此互相联、息息相关。平原地区便于耕作,百姓富裕,是最先开垦的地区,也是各国频繁争夺的地区。以天下看,中原全是平原,最富裕,也最早官僚化,所以战斗力弱;中原之外不是水泽就是山地,极为贫瘠,被中国视为蛮夷,正因如此,这些地方保留着贵族封邑和部落,所以战斗力强。
复郢从来都不是军事正确的产物,而是政治正确的产物。这一点大家心照不宣,都不说破,可具体到具体事务,比如旧郢、南阳地区士卒的训练,军事上的恶果才逐步显现出来。
“臣以为救赵已不能也。”数日后的郢都正寝,看着匆匆返郢的熊荆,郦且如此说道。“商於、方城必要驻防,大王以为商於当驻卒几何?方城之外李信虎视眈眈,大王以为方城当驻卒几何?尚有大梁,魏人损兵十万,其境皆在秦军兵锋之下,大王以为魏境当驻卒几何?”
上洛、商邑已驻防四个师,汉水中游驻防两个师,夷陵驻防两个师,方城一线到旧郢最少要八个师,这就是十六个师,占了楚军一半以上的兵力。剩下十四个师如果不协助魏人,尚可机动,如果协助魏人驻防上蔡郡和大宋郡,剩下的师估计只能在黄河上巡航而不是野战。
郦且的问题让熊荆有点懵,但还有更让人发懵的东西。淖狡拿出一份鸽讯,道:“塞琉古国十多日前羁押我国海舟于伍布莱港,海舟上装有造府急需之硫磺……”
“何谓?!”熊荆看着鸽讯不敢置信。“彼等也敢!”
“大王?”熊荆脸色突然发白,淖狡、郦且、蓝奢全吓了一跳。
“为何如此?”熊荆大约记得军中火药的存量,加起来已不到一百吨。
“臣等亦不知为何。”淖狡摇头,万里之外的事情,谁又知道呢。“好在胡耽娑支已至燕地,商队有硫磺数吨。”
胡耽娑支即便有十吨硫磺,也不过配百吨火药。熊荆心头发苦,他按下这件事情,然后问道:“以作战司观之,我军当如何?”
“当西进。”郦且毫不犹豫的道。
“西进?”熊荆诧异。“再入咸阳否?”
“非也。”郦且指着地图上的南郑,“我军当在入秋以前,逆汉水而取南郑。唯取南郑,断秦人南伸之臂,商於、夷陵方可稳固。”
军事必然依着地理。秦楚本以桐柏山、大别山、长江为界,现在楚军复郢,打破了这道地理边界,那就要建立新的地理边界。秦楚要么以战前的国境为界,要么就要以秦国取巴蜀前的国境为界,不然,西境必要不稳。
“便不可以襄樊二城为界?”熊荆懂这个道理,可难以接受这种做法。
“不能。”淖狡指出问题所在:“若以襄樊二城为界,诸氏、剩余誉士何封?”
熊荆顿时无语。囊括整个方城,诸氏和誉士都能封到一块土地,如果把方城抛弃在外,不能分封,他们必然会有怨言。戚继光打仗前要和处州兵协商,他打仗实际也要照顾到诸氏和誉士的情绪。封地不是平常的利益,尤其是前面已经有人封在了旧郢,后面的人若不能封在方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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