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出来的时候,漆黑的山林里传来笑鸮不绝的叫声。这声音与其说是鸟鸣,不如说是疯子在笑。笑声悚然,戎车上的蔺角往后挥了挥手,示意身后的士卒止步。
蔺角挥手止步时,月亮又被乌云遮盖,天地昏暗,前军一个斥候匆匆奔来,“禀将军,前路未有伏者。”
“善!”军队行军必有前军,但遮遮掩掩的月亮让蔺角很是不安。“行之!”
“将军有令,行。”军令被令兵穿了下去,嘴中含枚的魏军士卒继续前行。
楚军还在关中,最先出武关的师旅才抵达临品,而李信率领的秦军已攻至上蔡城下。魏国告急,驻守在宛城白水一线的蔺角急奉王命救援上蔡。秦军从方城右上角的舞阳攻至上蔡,他则率军从方城中部比阳、道县、桑隧,魏楚交界这一路线救援上蔡。
这是几百年前的夏道了,出方城后入象禾关{今泌阳象河},走畐焚{今遂平县城},一直到繁阳关{今新蔡县城北韩集}。这一路仍在魏军控制之下,但象禾关距秦军占据的舞阳大约百里,领军的蔺角很担心秦军会在这一段设伏,故而特别小心。
一夜几惊几诈,每次都是虚惊,等待天亮,全军才走了四十多里,将卒不免有了些怨言。将卒有怨言,蔺角心中也有怨言。按他的本意应该等待楚军抵达南阳后再救援上蔡,可大王似乎被项燕战败吓破了胆,非要他五日就要抵达上蔡,到达上蔡后又要分派一部分兵力驻守大梁。这么急,援救的道路就这一条,他怎敢走快?
“传令,召各尉前来……”蔺角就要召各尉前来议事,但他还没有说完,便看到道旁山林突然飞出一篷乌雨。“秦人——”他疾喊道,声音未落,密集的箭矢就射中他的面门,战死在戎车上。
“秦人!”怎么也想不到秦人会在天亮时发起进攻,正在路旁喝水吃干粮的魏军士卒一片慌乱。很多人连兵戈都没拿起,就被秦军的弩箭射死。
箭雨很短促,射完弩箭的秦卒疾冲而出——他们并非一直埋伏在这里,他们是算好时间,卡在魏军前军经过后猛攻这里。战斗突起,最开始魏卒还能结阵自保,随着越来越多的秦卒涌来,己方被切成一段段后,魏军士卒渐渐不由自主的溃逃。
不能正面对敌,逃只会将背心暴露给敌人,但慌乱间有谁能来得及细想?但凡有一人逃跑,同伍的士卒就会跟着逃跑;一个伍逃跑,整个卒就会跟着逃跑。恐惧是传染病,视线所及声音所闻都会感染,中军数万人溃逃,前军、后军数万人跟着溃逃。
夏道两侧、丘陵、山林之中,秦卒亡命奔逐着魏卒,砍下他们的头颅,散开束着的头发绑在腰带上。头颅多的时候腰带上拴不住,便抡在肩膀上,挂在身后。
李信已经很久没打胜仗了,看着皆有斩获的士卒,副将安契揖道:“末将恭贺大将军。”
“不过是魏人,有何可贺。”李信并无喜色,他从未忘记自己真正的敌人是谁。
“魏军乃荆人之臂膀,大将军击杀蔺角,断荆人一臂也。”安契明白这一战的意义。此战之前,王剪先败后胜,击溃项燕率领的楚齐联军,诸国真正能战斗的军队就只剩下荆王的那二十万人了。这支军队聚在一起己军或许要退避三舍,可一旦分兵,就不是己军对手了。
“唔。”李信语调含糊的应了一声,他并没有安契这么乐观,战争的胜负还在王剪是否能迅速拔下邯郸。秦军现在仅有一只手,只有拿下了邯郸,腾出双手的秦军才能是楚军的对手。“传令全军:尽杀魏人,毋留余类。”
“大将军有令:尽杀魏人,毋留余类!”军令快速的传达下去。毋独攻其地而攻其人,久为秦将的李信深知这一点的重要性。人丁才是一国真正的战争潜力,战术再先进、武器再精良,没人足够数量的士卒,还是要在战争中失败的。
基于此,前几天他已上书大王不要存妇人之仁,与楚军作战务要遵循‘毋独攻其地而攻其人’这条准则,只要是在楚国土地上的丁口,不管男女老幼,都应尽杀。战争只有这样展开,秦国才能取得最后的胜利。
秦军杀楚人,楚军自然也杀秦人。问题是楚军的军队构建与楚人息息相关,必须先要有楚人,才能组建楚军;秦军不同,秦军只要将城邑里、城邑外的贵人尽迁,然后派驻官吏,很快就能凑起一支军队。他们原来是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的家眷在后方为质,不管是魏人、还是赵人、还是韩人、还是齐人,都会成为谨守军纪的秦军士卒。
“传讯咸阳:今日我军伏击魏军蔺角部,大胜之,斩首十万有余。”斩首的数字要下午才能粗略统计出来,但李信善作主张先定了一个‘十万有余’。“念及荆人将至,此战后我军不再攻拔上蔡而将退出魏境。若荆王率全军出方城而来,我军将不与之战。
臣以为我军首要,当在邯郸。唯拔下邯郸,方能合军一处与荆人一战。故而荆人欲与我战,我必不与之战。彼进之,我退之;彼分之,我攻之。项燕新败,我军当无使荆人救赵。臣请大王允臣战弃颍川、三川两郡,郡内丁口尽数迁至关中,我军将死守崤塞……”
这不是李信第一次向秦王赵政汇报军情,这却是李信第一次以大将军的身份直言秦军全军之战略。这当然是僭越,然而关中秦军大败,咸阳被拔,秦国已处于危急存亡关头。一旦他率领的这四十万人和王剪率领的那三十万人全军覆没,秦国也就亡了。
李信不想看到这种结果,变法以来,五代贤君、上百万秦卒的牺牲才让秦国独霸诸国,席卷天下,岂能被荆人就此打垮?不能,绝对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