淖狡相问,屈乐余光下意识扫向在场众人,接着又紧闭着嘴唇连连摇头:“无事。”
屈乐肯定是有事,但碍于在场诸人不便明说,淖狡见他坚持不说只能作罢。饶是如此,听到魏人降秦的消息,在场诸人神色全变的凝重。大梁距离寿郢九百余里,秦军每天推进三十里,三十多天即可抵达寿郢城下;如果秦军每天推进六十里,半个月时间大军就会出现在寿郢城下。
半个月还是正月,正月淮水依旧冰封,城防体系发挥不出既有设计的一半水平,这对寿郢这座以水为防城市很是致命。
紫金山横陈在寿郢城的西北—北面,城池与紫金山之间是由东南绕城流来的肥水,肥水汇入西面的淮水,形成寿郢北面的城防;淮水为了绕过紫金山,在寿郢西面是由南往北流淌,往北流到紫金山最北才往右转向,流向正东。西面的城防就是浩浩淮水;东面、东南则是横贯城北的肥水(今瓦埠湖),肥水水道便城池东面、东南面的护城河。
整个城池只有西南方向是陆地,即便是陆地,也有人工挖出的护城池。严寒下西面淮水全部冰封,北面、东面、东南的肥水也全部冰封,等于是帮秦人攻城扫平了一切障碍。
诸人色变,淖狡走到郦且身旁问道,“当如何?”
“冰封淮肥而秦人攻我,秦人舟师不得用,此大善也。”郦且嘴里没半句实话,他还在提守军具备的优势。淖狡皱眉的时候,他才道:“秦人必于城西攻我,城西十五里,唯有筑垒而守。”
“十五里筑垒而守?!”长老宋、巴虎不敢相信的看着郦且。寿郢在他们眼中是一座巨城,这样的巨城防守起来是极其困难的。因为迁出工匠的原因,城内已没有多少人口。力卒、临近乡里征召的妇女、两万多名士卒,还有城内剩余的工匠,这些人加起来也不到十万人。
而郦且口中的筑垒并非单纯的筑起一道矮墙,而是要垒成一道土坡,另外还需挖出一条宽达十二丈的堑。这只是一层,往内还有一层这样的防御。
“然也。秦人来时必能筑成。”郦且很肯定的答应,不过他这句话是看着封人纠说的。确定死守寿郢后,正在新郢筑城的封人纠又被召回寿郢。听闻郦且肯定的言辞,封人纠既没有点头也没有反对。他往外走了一段,就站在城池的西北角看向西侧沿淮水而筑的那段城墙。
当初寿郢选址的时候,春申君黄歇担心夏日淮水泛滥,没有沿着淮水筑城,而是往里退了大约二十里筑城。二十里虽远,这二十里全是低洼的池泽,夏日水满时淮水会一直蔓延到寿郢西城墙数里外。原本希望正月过后淮水解冻,可惜大梁已降,秦军一定会迅速南下寿郢。
“或可命陈郢、项城死守之……”郦且身边的申通小声提了一句。
“陈郢、项城皆无可战之卒。”秦军南下,最好的办法是沿路迟滞。然而陈郢之师已沉在天池大泽,项师只有项梁被亲卫骑士从崩溃的战阵中乘乱抢出,趁夜骑马南下,步卒大部阵亡。
郦且一句无可战之卒让所有人无奈。楚军现在最大的一支军队正攀越秦岭南下,冬日的秦岭冰雪积谷,没有一个月时间根本走不到蜀地。到了蜀地也要等到五、六月夷水水涨才能出蜀,对寿郢的战事完全无补。迟滞是不可能,只能做好半个月后秦军攻城的准备。
当日城西迅速建立防御工事的计划迅速提上日程,这片靠近淮水的狭长平坦区域确实非常适合攻城。城墙之内也要挖设堑壕,秦军炸破城墙后,必须依靠城内的堑壕建立防御。在郦且的建议下,连部落武士都放下了自己刀剑拿起耒耜开挖工事。就在所有人紧张劳作时,屈乐再次找到了淖狡,说出刚才没有禀告的讯报。
“大敖未死也……”排开旁人,屈乐嘴里轻轻吐出了这句话。
“你?!”淖狡全身颤抖,忽然一阵耳鸣。待耳鸣过去,再度听到府外卒民劳作时的发出喊叫和蒸汽机的汽笛,他站起身,亲自将室门关闭再返身坐在席子上,又让屈乐坐在自己身前,这才问道:“此讯何来?”
“项将军言之。”屈乐也知道此事隐秘,除了淖狡他说都不想告诉。“项将军言,悍王子亦在军中。军司马与悍王子一同南奔,然被秦人所截,圉奋杀悍王子。”
“为何如此?大敖又在何处?”沙海之战过去已有九日,九日里各种消息渐渐传到大司马府。总而言之,这是一场天意决定胜负的战争。钜甲在零下二十七、八度时开始脆化,零下三十度完全脆化,钜甲破碎、钜铁制造的锋利矛锋也随之破碎,楚军无甲无兵,手中只有矛柲。
“不知也!”屈乐答道。“项将军言……”
‘砰!’屈乐正要细说,室门忽然被人重重推开,郦且闯了进来。见他闯门而入,守在室外的甲士连忙上前劝阻:“司尹不可如此……”
“不必。”郦且已经进来了,淖狡不想甲士与郦且起什么争执,将甲士挥退。“这是……”
“可是大敖未死?”郦且开门见山的问,脸上还挂着些笑意。
“你何以知晓大敖……”屈乐见了鬼一样从席子上跳起,好在甲士出去的时候把室门关上了。
“大司马赎罪,悍王子再返军中我知也。”郦且向淖狡揖道。“幸天降暴雪,悍王子才于战前赶至军中,由庄司马使人迎之入营。此战前之事,战中、战后若何,我不知也。”
郦且知道的消息也不全面,他只知道庄无地一定不会让熊荆死。不然也不会派人把熊悍迎入军营。熊荆薨落的噩耗传来,全国悲哭,但他仍怀有一线希望。
“项将军今日苏醒,言大敖未死。”屈乐看向淖狡,见淖狡轻轻点头,于是把刚才的消息又复述了一遍。
“大敖何在?”郦且上前一步抓住屈乐的手急问。“身在大梁否?”
“不知也。”屈乐知道也只有这个。“只闻军司马与悍王子南下时遇到秦人骑卒,郢师溃军、近卫之军于牧泽之岸与秦人大战,全军尽没。悍王子身着大王衣甲,为圉奋所杀。”
“如此说来……”屈乐突然色变。“如此说来,圉奋知大王未死也!”
所有消息综合起来,熊荆是中箭之后送回大营,然后在突围过程中被圉奋赵腾率领的骑军拦截在牧泽南岸,骑兵追杀步卒轻而易举,楚军因为军阵奔溃,龙骑四散,根本没办法抗衡秦军骑卒。追杀的结果可想而知。中箭之后不能再战,可秦人放出的消息又说熊荆被圉奋阵斩,这就很让生疑了。
当然,将战果注水数倍、鼓吹某个‘英雄’的宣传战报,除去自身失误、修饰战斗过程给上臣看的综合战报,军队内部记录战斗过程的战斗详报,三者虽然都在描写同一场战争,给人感觉确实天壤之别。
庶民只能看到宣传战报,这种战报战斗过程经常一笔带过,只陈述需要庶民知道的那部分内容,鸡血满满,看完对战斗不但没有了解,反而更加迷糊;综合战报侧重点不同,犯错的地方尽量不提或者少提,成功的地方多提,数字或许是实际数字,可一定会人为的巧妙归类分析,使得战斗看上去虽有缺憾,但也情有可原。真正的战斗详报都有统一的格式和固定表格,丁是丁卯是卯,全是数字和冰冷语句,不会有感情用语,也不存在分析归纳,只详细记录战斗过程。
秦人阵斩之说大司马府此前认为是秦人的宣传战报,并不是事实,可现在结合项超的回忆和郦且的补充,阵斩可能还真实发生过的事情。熊悍身上没有箭伤,自然可以与秦人相搏,力竭之下自然可能被圉奋阵战。假如是这样,那圉奋一定清楚他杀错了人。
失而复得,得而复失。屈乐一句话让三个马上紧张,郦且强笑道:“圉奋靠斩杀大敖而封侯,若是其直言大敖未死,欺君之罪也!为今之计,当设法救出大敖为要。知彼司已散,然勿畀我可调回寿郢以查此事……”
“不可!”没有知彼司大司马府等于瞎了眼睛,然而现在这种形势下,淖狡宁愿自己瞎了眼睛。
“为何?”郦且不肯放弃。“不信三晋侯谍,亦不行我楚人侯谍否?”
“我楚人何时有过侯谍?”淖狡反问道。“此事勿畀我若知,桓齮亦知也。桓齮若知……”
“不召勿畀我返郢,大敖如何救之?”郦且也反问,他觉得淖狡和熊荆还有其他楚国贵族一样,都对侯谍有成见。“且长公子近日便将即位为王,若是大敖未薨……”
郦且提起即将即位的熊胜。几天时间,大敖薨落的消息已经传到新郢,年仅三岁的熊胜很快就会即位成为新的楚国大敖。即便熊胜年纪很小,时间久了熊荆未回新郢他日再回也难免朝政会出现波折。
“大敖不知何在,不即位秦人必定生疑。”淖狡将郦且打断。他又道:“告知项将军,此事只有四人知之,不可再告他人。我等心知此事便可,即便索问大敖,亦不能告之原委。”
“大敖若在,寿郢必可守至斗矢之军得返!”郦且忽然间有些激动,他看着淖狡大声的说话。“斗矢之军得返,待迁者即可至新郢也!彼等若至新郢,他日……”
“以我楚国之例,覆军杀将,大敖如何返寿郢守之?!”淖狡看着郦且激动,自己没有办法激动,心中只有不尽的悲痛。将率必须担负自己的责任,哪怕是大敖,全军覆没也要自杀谢罪,不然如何向国人交代战争的失败?如果向那些没了儿子的父母,没了丈夫的妻子交代?
而按楚人的习俗,敖自古以来就是一个受罪的角色。战胜了不过是获得族人的尊敬,战败了则要受到族人的怨恨甚至遭受驱逐。只有最勇敢的人才会自动站出来成为这个角色,担负起保卫族人的责任。至于后面大敖变成大王,大王日日笙歌、醉生梦死,已经是另一回事了。
淖狡不是郦且这样的破落贵族,根红苗正的他很清楚熊荆即便活着也很难回来。正因如此,他不会像郦且这样暗地里设法要让熊荆赶赴新郢。熊荆真要去了新郢,他如何面对众人的质疑?如何面对那些没有了父亲童子的怨恨?与其如此,还不战死在沙海!如此还能获得楚人的尊敬,逃回新郢,不需要辱骂,仅仅一个眼神就可以将他杀死。
淖狡一句话就将郦且问住了。视荣誉为生命的熊荆怎么可能会在战败后逃往新郢?这与其说是逃生,不如说是羞辱。贵族轻辱则死,估计还没有登舟他就伏剑自杀了吧。
“那、那我等当如何?”屈乐一会看着淖狡,一会又看向郦且,不知道这件事该怎么办。
两人闻言看着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不救,熊荆很可能就死了;救,救回来熊荆也会伏剑自杀,为自己的失败负责。良久,淖狡吐出口浊气,“召勿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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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郢是一座立城不过一年的新都。去年冬天才确定在这片海湖相夹的上町台地上筑城。一年过去,这块长三十里、最窄处五里最宽也不过八里的台地上盖起了四阿重屋式的宫室和高耸的阙楼,但与城南小邑一样,新郢只有棱堡式的土坡和宽堑,没有寿郢那样的高大城墙。
腊梅盛开,这座海湖之间的都城已经初具规模,宫室也如纪郢、寿郢那般继续保持楚人的风格,高堂邃宇,层台累榭。衬着都城幽绿美丽的潟湖以及湖岸绽放的花海,整座城市仿佛是人间仙境。然而就在这人间仙境般的都城,处处都透出一股哀伤,楚军战败、大敖战死,再也没有比着更悲惨的噩耗了。
.。妙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