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看, 这架板和这些工具上都积了不薄的灰,甚还有蛛网, 可见已是许久不曾用到这一层之物,”沈大人伸指虚空点向上面,袖口仍撸在肘弯,露着一截光洁结实的小臂,“但你细看这几块下角料碎木块,上面虽也有积灰,却薄得很。且不知为何也被放在此处, 由现场来看,陈家屋中内外到处乱丢着各种碎料,而像这样的碎木块, 大多扔在地上, 只这几块却在最高层的架子上, 有些不符常理。”
“碎木料四周架板上留有新痕, 新痕上没有积灰,显然为这两日才刚留下,”青岫接了他的话道, “除此之外, 并无其他新痕,可见大锤并未放置于此层架板之上。”
“而再看这几块碎木料在架板上所留痕迹, 倒像是被扔上来的。”沈大人说着,竟伸手小心捏起其中一块, 翻转个儿仔细观察了一番,再仔细放回原处,随即又依次捏起其他几块看了一遍。
“都只有一面积灰,然而某几块积灰的一面在架板上却是面朝下放置, 愈加证实这几块木料是扔上来的,落在架板上后,某几块原本面向上积灰的那一面便无意中向了下,或是向了侧面。”
“特意将几块碎木料置于高处架上,实为反常。”青岫与他对了一眼,偏开视线,落向那几块碎木料上,“且有几块木料积灰的一面只有一半有灰,另一半无灰,推测曾有同样木料或其他东西曾压在其上。”
“若这么说……”沈大人也收回视线,眸光微晃,“莫非,压在其上的,正是那柄大锤?”
青岫亦是眸色一凝。
“且看这几块木料所对应的地上的位置,竟与陈土狗所坐之处相近,”沈大人偏身,上上下下打量目测,“若是大锤被架于木料之上,的确不够稳固,陈土狗在下面编竹席,若不小心碰到这架子,木料只要微动,那大锤便会偏倒下落,正砸在陈土狗的头上。”
“可若陈土狗在坐下前便无意碰到架子呢?陈野狗每日要在架上取工具,也会碰到架子,除非这大锤是在他昨日出门上工之后、陈土狗坐于廊下之前才放上去的。”青岫道。
“所以,或许这几块木料将锤子架得极稳,只在触发特定条件下,才会将锤子弄落。”沈大人说着,抬起黑湛湛的眸子看向青岫,“那么接下来我们需解决两个疑点:其一,凶手用何方法操纵木料散落;其二,凶手如何确信陈土狗必会坐于锤子所在位置之下。而若想解决这两点,我想你我先须推定凶嫌……”
沈大人正要接着说,看了眼使手轻轻摁着胸前衣襟,尽力不使自己蹭到架子上灰尘的青岫,不由笑了:“咱们下去说,这凳面太窄,踩在上面如踩高跷般,摔下去可不是闹着玩的。”
青岫闻言,脑海里便又晃过青峤护着他摔在地上的情形,伸腿往凳下迈,被沈大人弯腰在肘上托了一把,不由抬眼看他,见他仍自弯着腰,一张脸就近在眼前,漆眸深湛地盯着他:“下个凳也要晃神,看不见这满地碎杂,不是尖棱便是破角么?崴了绊了跌一跤,扎成刺猬你东翁我都无处下手背你送医。”
青岫再度讶异于此人的细心敏锐,连这瞬息间的分心都能被他精准察觉。
沈大人不待青岫说话,亦从凳子上下来,一把揪了他前襟,硬从廊下拎到了院里,拿脚在地面上划拉个圈子,将青岫丢进去,就此画地为牢,板着脸道:“就站这儿说。”
“……”青岫理平胸前衣襟,看向他道,“东翁说先须推定凶嫌,不知可有眉目。”
沈大人不再给他笑脸儿,语无波澜地道:“若说嫌疑,陈野狗嫌疑最大,只有他最方便行事,无论是放大锤于架顶、布置木料机关,还是保证陈土狗正好坐在大锤之下,于他来说都是轻而易举。
“然,陈土狗与他是亲父子,他若真起意要弑父,有大把更容易之法可行,譬如饭里下毒,每次只下少许,使陈土狗慢慢患病,待身亡时只需于外声称病故。
“以陈土狗人见人厌的风评,他之亡故必不会引人深究,怕还要人人拍手称快,何况民不告官不究,谁也不会无故跑去官府请求为陈土狗验尸。
“可陈野狗却选择了如此具有实施难度,还不一定保证成功的杀人手法,这于情理上说不大通,除非他想要造成意外之效,但又何必特意前来报官?
“或者,他怕治丧时被旁人怀疑,与其教旁人疑心先去报案,不如自己主动报案,以证自己并不心虚,由此洗掉嫌疑?
“若这么说,话又回到原点——与其用此种既复杂,又不保证成功,还易引起旁人怀疑、引发官府探查的行凶手法,还不如下毒,甚至灌醉陈土狗后到外面推落河中,都比这种手法更简单易行,更不引起怀疑。
“因而陈野狗虽嫌疑最重,却又有不合情理之处。”
说毕,见青岫一直凝神听着,面色便又柔缓下来,温着声儿道:“不知师爷有何见解?”
青岫展眸,曙日的光映在瞳底,浮起一层琥珀金,干净的声线送出了一如既往冷静且严谨的言词:“学生想先拟设出作案手法,再以此推定凶嫌。”
“哦?如何拟设?”
“还原案发时现场内一切情形。”
“可。”
“只不过,”青岫看着目光温亮的沈大人,“学生怕这么做,会破坏现场。”
“难不住你东翁,”沈大人笑,袍袖一扬,指向刘木头家隔壁那所院子,“这一排住房原是个有钱商贾买下地皮统一所建,因而房屋制式皆尽相同,用作仿照案发现场最合适不过,本府这便写了公文盖章征用!”
“学生需要两所。”青岫补充。
“莫说两所,”沈大人挑眸,眼波里送出氤氲的桃花风,低声对青岫轻笑,“你便是想要整个桑阳,你东翁也必为你一语倾其城。”
“……”青岫别开脸,心想若风骚亦能入罪,“那位”沈大人该判个黥面,便将个“骚”字黥他脑门上,再流刑三千里放到汪洋上去,让他独个儿“浪”个无边无际。
既骚且浪偶尔小贱的沈大人,此刻却紧绷着脸,满心苦笑有口难言地抡起两条大长腿,跑回了府衙写征用民居文书。
青岫留在陈家,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又细查了一遍,再去了隔壁刘木头家,同样外外里里下下上上查了二遍,心下有了成算,只悔忘了教沈某人由府衙内捎一套纸笔来。
正要去附近找一家书斋借用,便见沈大人已是乘了小轿回转,后头跟着一长串衙差壮夫。
沈大人由轿中迈下来,已是换上了官服,绯红袍子迎光展,乌纱翅儿随风摇,更衬得眉目鲜朗气度风流。
风流倜傥的沈大人被自家小师爷劈头安排了活计:“学生还需纸笔,若有书案更好。”
“做什么用?”沈大人纳闷,难不成“那位”小苏夫子兴致起来还要赋诗一首以志今日之盛况?
“学生需要将陈刘两家廊下及院中陈设摆放,甚至杂物琐碎,一一照原样画下简图来,而后才能依图布置征用的民居。”青岫道,法子虽复杂费事了些,却也是不得不为之举。
“嗐,原来如此,本府明白了,”沈大人至此完全了然了青岫意图,眸光微晃,星河般洒落在他沉静似玉般的脸上,露齿一笑,“不必用纸笔画了,本府亲自帮你布置。”
青岫不明所以地看他,便是他亲自动手,也还是需要照图布置,总不能摆一件便跑回陈刘两家院子里看一眼吧?
青岫只当他未曾领会自己话意,待要再解释,却被他一挥手止住,嘴里热热闹闹地开始指挥自己带来的一干下属:“去几个人,找木匠借工具,廊下和院子里这些木材碎料、竹杆绳索、筐桶箱篮、乱七八糟,都想法子去百姓家借大小一样的来,刘木头家院子里摆的那些桌椅柜架,量好了高低宽窄,去借同样尺寸的——往家具铺子里去借,借了哪家百姓的都记下来,事后本府补偿他们些银钱,以谢扰民之罪。”
一干衙差立时忙成了炸了窝的鸡,东奔西蹿上呼下唤,满巷折腾得鸡毛乱飞。
眼见且得忙上大半个白天,青岫不想干等,到底还是去了附近的书斋借了套笔墨回来。
沈大人一眼瞥见,只笑着摇头,却也不再管他,只在他细细描绘院中布置时,坐在院门外的门鼓石上翘着二郎腿好笑。
小师爷午饭都不肯歇,沈大人只得叫人买了羊肉白萝卜大葱馅儿的包子,亲手夹了一个递给青岫。
这包子做得地道,肉馅儿调得只鲜不膻,切得碎碎的嫩羊肉,脆生生的萝卜丁,鲜美汤汁灌馅儿,咬一口便溢个满腔的热腾腾香喷喷。
沈大人两口一个地立在旁边吃包子,边吃边垂头看青岫画图,汁肉烫了嘴还不忘念叨他:“你先吃,待会儿再画,急个甚?都说了不必动笔,你偏不信我,你东翁的本事你还不曾瞧见,一会子白费了力气可不许眼刀子剜我。”
青岫实不知他有甚本事,许是烫了嘴还能抡着舌头说话。
嫌他聒噪只得放下笔先吃,才吃第二个包子时这人已经七八个进肚,最后喝了碗不知哪个百姓献来的粗茶灌缝儿,心满意足地由袖内掏了块帕子出来擦嘴。
这帕子眼熟。
青岫额筋微跳,抢走了就公然成了他的?
沈大人无意瞅见小师爷投印在纸上的影儿,那脑瓜儿顶上两根细软的碎发不知为何乍起来,背上莫名就是一僵,谨慎起见头也不抬地默默将帕子袖回,一声不吭地滑去了数丈开外。
众苦力衙差终于将各色所需物事凑齐,小山似地堆在被征用的两套院子门口。
青岫的图却尚未画完,正抓紧勾勒,却被一只大手从后头伸过来将纸一把抓去,隐怒回头,沈大人却挥手招呼众衙差跟上,掀了袍摆率先迈进院去。
“廊下那几十根竹片排开了靠墙放,这根向右歪一些,那根靠在廊柱上……筐上架个镰刀,刀头冲西,旁边是个锄头……近门处是那几块刨过光的木板,长的在下头,短的在上头,摆得再偏东一些,过了,转回来些,好,地上那几块碎木头,品字相叠,另一块丢在半尺外……置物架每层工具依我下面所说顺序摆放……”
青岫原是冷目站立一旁看着沈大人凭空指挥众衙差布置,看着看着却益渐惊讶起来,直到满心的恼火全部化为了震惊和……难以言表之情,为确认眼前所见,青岫转身去了旁边陈家院子,再度细看一遍,回至征用院中时,已是不知该对这人做何种表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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