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珍突然干呕了起来, 阿明在旁边帮她拍背:“怎么不舒服了?”
阿珍被·干呕折磨得目光迷离:“没有,就是心里特别憋的慌,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个小花苞让我想起古代女人的裹脚布了……还有上班时被要求必须穿的高跟鞋……”
“你怎么会想到那些,我倒是觉得更像困住孙悟空的炼丹炉……反正是挺让人不舒服的。”
阿珍和阿明的声音很小,和人群里偶尔传出的窃窃私语一样。
花下的人海比较安静,如同晴夜下的深海,偶尔浮动起心事重重的暗波。
所有人都期待着露珠儿接下来的行为,她下一步将要沿着纤细的枝条攀上新生出的那一朵小花苞, 然后容身在其中。
浅发人和深发人的眼睛全都聚精会神注视着花上方的露珠儿,大家的眼神十分复杂——相对于浅发人眼中的羡慕和崇拜,深发人眼中则充满了欣赏和——贪婪。
没错, 青岫从大多数深发人的眼里看到的是贪婪, 隐藏的贪婪。
露珠儿那纤细的脚踝如同普通女子的手腕般细瘦, 轻盈的足迹如同一串气泡, 只引起了那些花叶的微微颤动。较为神奇的是,那些枝条似乎在尽力配合着她,在她攀登的过程里, 它们会做出托起她的举动。尤其是那朵花苞, 它努力将身体低下来,并向她所在的方向打开了“门”。
那些花瓣裂开, 其中一片花瓣垂下来,以便于露珠儿方便登上去——就像飞机开门时垂下来的那种门梯合一的台阶一样——大灰灰心想。
舷梯——老九心想。
露珠儿被那片花瓣送进了花苞之中, 然后所有的花瓣都渐渐合拢起来,整个花苞发出朦胧的光芒,就像一盏奇妙的月光之杯。
和下方次第而生的两朵夜合花相比,这个花苞显得格外娇小, 也格外脆弱。
大灰灰对身边的同伴低语:“真好奇那么大个人是怎么进去的,我感觉那个花苞简直和我家的空气炸锅差不多大小。”
半天,听身边某位同伴说了一句:“你家空气炸锅什么牌子的?”
大灰灰吓了一跳,这才发现说话的是老九,大灰灰嗯呐嗯呐半天也没想起来自己家那个超大号超好用的空气炸锅是啥牌子——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老九总给人一种灭顶般的压迫感。
人海之中不知是谁带头喊了露珠儿的名字,很快人们都应和着欢呼起来:“露珠儿!露珠儿!露珠儿!”
大家将露珠儿那个高大强壮的伴侣围拢起来,又开始呼喊他的名字:“铁巛!铁巛!铁巛!”
铁巛看起来也很激动,他甚至说话的时候眼睛都有些湿润了。他说,露珠儿在他们的伴侣关系中付出了很多,她的身体能量已经宛若游丝,为了能和她相守更久,他决定让她在永夜最高的花苞里度过余生。这样也能让她在余生里得到所有人的仰望。
听了这话,很多浅发人的表情都有些莫测,似乎有羡慕,似乎有希冀。
大多数人已经不再仰着头了,仿佛,那一朵高高在上的花苞已经不属于人间,已经变成了某种象征性的神圣存在。
“瘦弱得只剩下最后一口气,苟延残喘爬进那朵小花里等死,自此无人问津。这就是浅发人所求的圆满吗?”阿珍的脸色非常难看。
阿明急忙拉着她离开了人群:“你小点儿声!这里的人和咱们的思想不一样的。”
阿珍正要反驳,突然听见人群里一阵剧烈骚动,确切说是人海突然如潮水般向四周退去。
阿珍和阿明也跟着人群向外围四散,等停到一个他们认为相对安全的地带,才想起回头去看那株夜合花。
“那个,那朵花,是不是有点歪了?”阿明张口结舌道。
阿珍也觉得有些不大正常,整株都有些微微倾斜,最上端那个住着露珠儿的小花苞向一侧歪倒下来。
看来正是因为突然发生了这样的状况,人群才开始惊恐四散。
“天啊,人不会掉出来吧?!”人们已经不再窃窃私语,大家都惊慌失措起来。
“铁巛攀上了旁边的大树!他是要救他的伴侣呢!”有眼尖的人指着旁边的大树喊道。
所有人的目光又从摇摇欲坠的夜合花转移到了旁边的那棵大树上,只见铁巛整个人伏在一根较为粗壮的树枝上,试图够到那朵花苞。
但树和夜合花之间的距离太远了,想要完成营救非常困难。
此时的结契者们也已经被奔涌的人流冲散了,青岫看向四周,见只有老九站在自己的身旁,其他同伴则不知去向了哪里。
“她为什么不出来呢?难道是被困在里面出不来了?”青岫忍不住道。
因为她根本没有出来的能力,确切说,是她高估了自己进去的能力。
老九对于自己刚才冒出来的念头很是费解,不得不承认,脑子里首当其冲冒出来的这个念头是带有轻蔑意味的。
老九看着青岫,一时竟不知该怎样来回答他,只吐出五个字:“静观其变吧。”
最后一个“吧”字是硬挤出来的,因为前四个字说得过于生冷。
深发人与浅发人,这种差异感越来越强烈地袭击着老九,特别是置身于此刻这两种人都在场的环境里,自己内心的变化更加明显。
还好身旁一个陌生的浅发女子救了自己,她对青岫说:“我也觉得奇怪,露珠儿完全可以从花中出来自救的啊。更奇怪的是,夜合花是由主人心中所生,这花对主人应该是全力保护才对啊,怎么会突然倾斜了呢?”
说话间,夜合花倾斜得越来越厉害了,整个主茎都歪斜了,而顶端的那朵小花苞则变得越来越暗,里面的光芒在渐渐消失。
旁边的深发人几乎都没有做声,悄声议论的大多是浅发人,一个浅发男子说道:“很明显,夜合花已经在努力保护她了,但是……可能是她的体重太重了,花苞太小太弱,所以才被坠弯了头。”
这话已经说得很露骨,旁人或是出自善意或是出自胆怯,没有人再接着话茬往下说。
那个小花苞突然剧烈晃了晃,然后居然整个脱离了枝头,像个成熟的果子一样坠了地。
紧接着整棵夜合花像中了魔法似的,瞬间枯萎了。
落了地的小花苞现在是个什么情形,恐怕只有离得最近的那些人才能看到。
铁巛已经从大树下来,人群自觉为他开出一条道路。
很快就从人群内部传出各种消息,可以确定的一点是,露珠儿已经身故了。
“只有主人身故,夜合花才会枯萎,”一个看起来有些阅历的浅发人说道,“对于永夜的大多数人来说,夜合花就是我们的棺材。但露珠儿不会,她能配得上这里最好的木棺材。”
不同的声音总是有的,一个深发人在旁边说:“她是从高处摔下来的,一个自不量力的人,凭什么得到棺材?”
说话的浅发人毫不畏惧:“可是,露珠儿早在前几天就已经培植出了第二朵夜合花,并且已经在上面住了几天,这本来就是获得棺材安息的硬性条件。”
深发人倒也不咄咄逼人,只是揶揄道:“棺材可能会有,但绝不能是最好的。永夜的所有人都不会答应。”
另有一个浅发人也低声说道:“很明显露珠儿失败了,她的寿命也只维持了六天,根本没能寿终正寝,这样的人是没资格得到最好的棺材的。”
“真遗憾,以为咱们这辈子能见证到永夜最体面的伴侣楷模。”更多人所表示的是遗憾和惋惜。
“那只是个传说,没有人能做到。”因为遥不可及,很多人眼中充满绝望,那是一种信仰的坍塌。
青岫和老九不知不觉就被人潮荡漾到了最外围,他们很快就见到了阿珍阿明、大灰灰和令狐。
“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大灰灰一脸的难以置信,“我们也没能走近去看,有的人说是活活摔死的,也有人说是身体太弱衰竭而死的。”
阿珍脸色惨白:“听说浅发人的下场大多都是衰竭而死,能活够七天的是极少数。”
阿明也不知怎样安慰女友,只是道:“我听说那个铁巛特别悲痛,里头好多人都听见他的哭声了。”
“他难道不该哭吗?不该悲痛吗?!”阿珍反驳。
阿明张口结舌,轻轻拍着女友的后背:“我就是觉得,能让伴侣这么悲痛,说明露珠儿已经得到了他全部的爱。”
阿珍叹了口气:“我就是觉得不值。”
阿明一时不语,小声嘟囔着:“这个世界赶紧结束吧,也太让人压抑了。”
青岫心里也觉得压抑,从看到那朵小花苞的时候,就已经极其不适了。
此刻老九在他身边说道:“铁巛明显比其他深发人要强壮很多,如果是露珠儿一人供给他这么多能量,实在不可思议。”
“我听说,这个世界并非严格的一对一伴侣关系。”青岫慢慢说出这句话。
阿珍显然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这也太不公平了!也就是说,一个深发人可以拥有很多浅发人做伴侣?就像是古代男人纳妾那样?”
“也许并不全是这个意思,”青岫的眼神令阿珍有了些许平静,他继续说道,“但我觉得,这种伴侣关系并不是简单的婚姻或情侣关系的折射,它似乎囊括了很多种关系类型,而这些关系里的双方往往都不够对等。”
令狐若有所思:“这么说还真有几分道理,这种关系就像是父母与子女,上级和下属,或者干脆就是世间的各种关系。人与人之间只要建立了关系,似乎就一定会存在某种不公平,而这里是把这种不公平给放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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