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耸在深夜,无星,冷风。
脚步越急,风声越烈。
刚出浴的身子袭了风寒。
山野之大,哪里还有他的踪影?
想出语唤他,又怕坏了娇羞。
回山的路,像走了一万年那么久,因为她回了一万次头。
每次回头,也许就能见到他伫在曲径中央。
但,都是空。
篝火旁,采星烤着咸鱼肉。
摘月无力坐下,一块烫手的鱼肉被采星吹凉,递到她手里。
“他……到底长的什么样子?”
红头绳绕在指间,已被揉的更软,像少女情动的心。
“不是和你说过一次了吗?”
采星吃着鱼肉,有些不耐烦:“高高帅帅的,像个教书匠。”
“不是,不是。”轻轻摇头,纠正他:“你上次跟我说,他像个状元郎。”
“有什么区别吗?”采星耸了耸肩,又递给她一块鱼肉。
接过鱼肉,不吃,又问:“长舌头呢?白眼珠呢?哭丧棒呢?招魂牌呢?他是跳着走路的吗?他身上有寒气吗?”
“你不关心你的红头绳,居然关心这些?”
采星无奈的失笑,他没有回答这些问题,反倒惊奇的说:“刚刚他在林子边上和你说说话,突然从掌底打出一丛绿火,烧炼师姐的红头绳。我看的真真的,是绿火,绿色的火!”
“绿色的火就是鬼火。他是地府的人,所以会用鬼火。”似乎笑他无知,摘月又解释一句:“鬼火虽然是火,但却是冷的。”
“可是绿火为什么会发出红光?”
“这是因为……是因为……”吃了一口鱼肉,待下咽后,再说:“他要用他的真灵助我修炼头绳。但地府的真灵没有阳气,全是阴灵,所以他只能在烧炼鬼火时,再施一些九转法力,将阴灵转化成阳气,好归我使用。”
这,太能编了吧?
采星已经呆了,无比钦佩:“师姐真厉害!你说的这些,我全都不懂。”
“只要师兄肯多用些功,自然就懂了。”摘月深低着头,不看他。
只在指尖搓着红头绳,觉得它灵气逼人。
以真气驾驭,轻轻一挥。
立即飞砂走石,横扫落叶无数。
摧得柴火乱溅,采星蹦跳躲避。
好生厉害!
这根小小头绳好像集聚了万千法力,只叫摘月满目惊喜。
“我的天!白无常为了成全师姐,还真下血本儿。”采星手忙脚乱,重聚柴堆,叹了一口气:“他究竟和黑无常有多大的仇。”
“不,他不是成全我,是成全三界的公道。”摘月赞他一句,又细声说:“也许,也有成全我的心意吧。”
话轻的几乎让人听不见。
采星全当听不见,又对摘月描述:“我看他弄火后,体弱的像一条软皮蛇,估计这点真灵全给了这根红头绳了。”
巧手将红头绳系在剑坠上,摘月深吸一口气:“他舍身求公义,我绝不能负他。定要制住黑无常,讨回师门公道。”
摊掌向采星讨回天精石,又专心用起功来。
至柔之物有他相助,已经炼成。
一心不分二用,静心凝气,调集全部真灵,缓缓疏导天精石心。
一夜未眠,东方泛白时,她又软软倒下。
掌心覆在她的头顶,灌入一些温热良气。
数着她翘曲的睫毛,白无常深叹:“不过就是一点师门名声,仇恨的力量真有这么大吗?”
该让她多安睡。
收起掌法,信步而下。
走至曲径幽深处,白无常停步,仰望丛顶,笑语:“小爷悬在我的头顶,我总怕被伏击,让人步步心寒。”
鬼魅落地,向来无声。
黑无常现身在他眼前,垂下铁索,双目冰冷:“我已说过,莫做害人事。”
“我以真灵助她炼宝,怎么能说是害人?”白无常打量了一下冰寒的铁链,苦笑:“小爷若是想问罪,须得给我个凭据。”
“你明知她非我敌手,还给她希望。”冷哼:“这就是凭据。”
“世人都说我有七尺长舌,奈何却辩不过小爷。”依旧苦笑:“这么难讲的理,小爷也能找出来,佩服。”
“你讲,我听。”
“摘月仙子没有法力、没有道行、没有名师,只有门第好听,须菩提门下。”白无常娓娓道来:“她想斗败你,光耀门眉。”
“所以你要助她斗败我?”
“不会。”白无常摇头:“莫说她了,就算是有一万个我捆在一起,也不是小爷的对手。”
拍过马屁后,再说:“她若真斗败了连须菩提都斗不败的黑君无常,须菩提门下还能容她吗?少不得要给她安一个欺师灭祖的罪名。”
“这个罪名她担不上,她注定斗不败我。”
“斗败你,是欺师灭祖。斗不败你,是败坏门庭。”替摘月深深苦叹:“摘月仙子的命数已定,只能做一名散仙了。”
左右都没有活路?
“仙界会如此不堪?信义呢!”
黑无常心里一冷,铁链作响。
“信义?这两个字是编出来欺负老实人的。小爷怎么还会信这种胡言?”
说笑后,又沉声说:“只有一种办法,可以帮摘月调解这个困局。”
沉声不语,听他继续说下去:“不斗!只有不斗,才没有胜,没有败。”
摇了摇头,苦笑:“但这种办法需要小爷躲避摘月。难,实在太难。摘月寻仇心切,小爷生性孤傲,难免有碰面的一天。”
黑无常负手转身,不理。
白无常又苦言:“一个散仙,要存活于乱世,谈何容易?若有宝器随身,也许不至于横死在妖魔手里。”
“你助她炼宝,是为她将来打算?”
“也许是悯人心,也许是怜香情。谁知道呢。”
狡洁的一笑,信口说:“今天我帮人,明天人帮我,多做点好事,总不会吃亏。”
已懂他的弦外之音。
只要摘月没有害人心,我就受你一劝。
“我可以避她不见。”说完这话,黑无常纵身无影。
妖祖的洞府,果然不俗。
冬暖夏凉,是一个修行的好道场。
将脚搭在石桌上,以臂做枕,白无常懒懒的窝在石椅里,小憩。
将睡未睡时,舒服的双腿突然跌落。
石桌莫名的移开了位置,后面稳坐着孟女。
正襟坐好,白无常斟茶,讨好一笑:“茶能清心明目。”
接过清茶,一品芳香。
孟女皱眉冷声:“如果再把敢脚放在吃饭的桌子上,我保证下一顿饭就让你吃到咸猪脚。”
“我没白没黑的,山上山下费尽腿脚,在椅上小睡一会儿,也要被干娘责骂。”轻笑叹气:“干娘真是教子有方。”
“哪个让你乱跑了?峰顶一个佳人,山脚一个艳女,你自己玩的不是挺开心的吗?”
世上哪有天衣无缝的事?
看来什么事也瞒不过孟婆。
白无常撇嘴一笑,转开话题:“霍或火和蛇王女儿呢?怎么听不见她们叽叽喳喳,难道还没睡醒?”
“她们要尝果子酿的甜酒,一早就进山采果子去了。”
酒能生愁,亦能浇愁。
酒与愁,自出生后,便好似是一对冤家,相克。
小小娃儿,怎么想喝酒了?
也许因为情窦初开,也许因为初见蝶儿与黑君的生死离别。
不可知,无处感慨。
随口笑说:“干娘胆识过人,敢把两个小女孩儿放到妖祖的道场里乱闯。”
“这个道场自我们上山后,就早已名存实亡,哪有小妖肯多驻留半刻?”孟女一笑,饮茶:“你若不懂这个道理,又怎敢让一个小道姑在山顶独睡?”
不回嘴,只饮茶。
“黑君不像你这般懒散,一定在暗厢照顾她们,不会有差错。”孟女轻言:“小道姑那边有魍电看待,可叫你放心。”
“那……魑刀、魅风……”
“至于她们,正在照看力王行事,如果他有半分不矩,我自会收到消息。”
三大刺客还未正式接任,就已经被孟女所用。
“妙啊,妙啊。”
白无常为自己满了一杯茶,连连点头:“干娘一举收定了地府四大刺客,又有白鬼使做干儿,他日干娘妹子再招黑鬼使做了女婿……阎老头那边只有牛头、马面和无用的鬼卒。”
话说到这里,白无常起身鞠礼:“待他日干娘霸坐森罗十殿时,干儿再向您老人家大礼参拜吧。”
“哼!你不必试我心意。就算没有四大刺客与鬼使相佐,凭我一人之力,想霸森罗也早就霸下了。”
霸气过后,孟女沉声说:“都说三界须平衡,但哪个把我地府放在眼里了?天界镇妖不灵,只会在人界坏我地府名声。人间已将妖、魔、鬼、怪混为一谈了,谁下的黑手?”
妖、魔、怪是天界疏职所遗下的万物成精。
但鬼之一物,却是人界在轮回前的形状。
不知在几何时,已被排在妖众之列了。
“天、地、人三界本应各自为据,互不牵扯。但现在却以天界为首,谁定的道理?”
这是好问题,但谁能答的出?
“修道之终,也只能得个长生,得不到永生。想要延续寿数,须要有王母的蟠桃和镇元子的人参果。这两株仙根是天生地养,凭什么归他们?”
从古至今,稀有物,强者得。向谁说理?
“天界无耻,霸着三界的寿数,却向西方极乐称臣,谁认的主子?”
谁下的黑手?谁定的道理?凭什么归他们?谁认的主子?
这些问题,白无常答不出,也没人答的出。
“原来干娘志向不在地府,而是三界。”白无常暗暗乍舌,一叹后,缓缓坐下。
孟女微微一笑,又道:“西方极乐天杰地灵,呼吸之间就得永生,三界为什么偏要凭两株果树牵扯性命?”
这句问话,更加狂妄。
“原来干娘志向不在三界,而是极乐。”
地府孟女,黛眉星眸,艳唇皓齿,乌发长束,像阁中娇女,却有破天之心。
放下茶杯,白无常微微叹气。
见他面色泛青,孟女低眉,转言一笑:“你错了,我志不在地府,志不在三界,志不在极乐。我只要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