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渐深,人沉醉。
呼延无珠渐入迷梦时,从长凳翻倒在地上。
青砖冰冷,他依然不醒,酒气熏天,鼾声渐起。
看来,自那一场血战直至今夜,他每晚都是这么入眠的。
八方堂主杀八方,夜夜醉眠冷光床。
不是亲眼看到,谁会相信?
不忍打扰,白无常悄悄退出内堂。
再回到前堂时,第一个迎上来的是沙纱莎,满眼期待,悄悄问:“什么时候动手?”
从腰带里掏出两个金锭子,塞到她手里,白无常笑说:“出门前谈好的,你管账,这是我交的账。”
先把金锭子收好,沙纱莎扬起下巴,不信的看他:“凭你这个鬼奸滑,卖压寨夫人就只卖了两锭金子?老实说,你是不是私藏了?”
真是好哄,只用了两锭金子,她就不再问动手的事了。
用扇柄挠了挠脖子,白无常摇头叹息:“本来想把他灌的半醉不醉才好抬价,结果他酒量太小,刚掏出点儿见面礼就醉晕了,这个买卖,只能明天接着谈了。”
“你什么意思?难道今晚还在土匪窝里住下了?”
点了点头,以羽扇指向还驻停在演武的马车,胡言乱语的笑回:“长线生意才能做的妥当。你今夜和蛇小姐还住马车里,反正有小爷望月关照,万事无碍。”
有地府的黑白君亲自守护,别说山匪了,就是朝廷的军队也莫奈能何。
但,不是要来剿匪的吗?
怎么还真当成买卖来做了?
不懂他肚子里面在卖什么货,总之,先过这一晚,明天看他怎么说。
狠狠白了他一眼,沙纱莎收拾了一些酒菜,陪蛇王女儿一同走回了马车。
前堂里,桌上的酒壶未尽。
自斟一杯,无限萧索。
世人天天谈报应,有心报国的好男儿却窝居成匪,这又是谁的错?
小人乱朝,坐享阳寿。
兵士杀敌,埋骨他乡。
我地府无能,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却伸不出手来。
正在独饮自愁时,突然听到演武场战马嘶鸣。
月夜下,呼延乌珠身穿银装亮甲,坐下红鞍白马,已拉满一张弓,对着马车厢。
仰起一张俏脸,对着树影娇喝:“你出来!否则我一箭射穿!”
树影微动,黑影闪过,满弓上的箭已不在了。
黑无常立在演武场,低头看了看手中利箭,原来没有箭头。
她总算没有害人心。
为什么又全副铠甲?
见黑无常现身,呼延乌珠两指成圈,放在唇里打了个响哨。
一匹油亮的黑马,披挂而至。
背回了硬弓,呼延乌珠自得胜勾上摘下了银纹绣刀,隔空一劈,喝指黑无常:“你上马,挑兵刃,再战一阵!”
原来她先前输了一阵,心里不服气,又要考较小爷的马上功夫。
一跃上马,黑无常立在马鞍上,两指拈着无头箭,冷声:“这支箭就是我的兵刃。”
他好狂妄!
“小贼无礼!”绣刀舞动,隔空劈出风声,一双明眸倒立,厉声再起:“本姑娘刀下不死无名鬼,报上你的名字!”
好一个沙场上的英雄,呼延家的人血脉有继,未动手,气势已经摄人胆寒。
将无头箭负在身后,举目望月:“你是来招亲的,还是来打架的?”
厉风响,刀影至。
“敢调戏本姑娘,要你脑袋搬家!”
刀劈乾坤,左右翻飞。
砍、削、压、打,招招不离黑无常的要害。
黑无常没有驱马,马儿自然不动,他也没动,一双脚好像铸在了马上。
刀影团旋,杀气四射,偏偏就沾不上他的衣角。
他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拈着无头箭,刀来时,只用箭尾顺着刀身轻轻一滑,便将刀的厉势泄去。
舞了几十招,依然不能见效,呼延乌珠心头焦急,半个身子斜到马下,使出挺而走险的水中捞月。
刀光自下而上,捞向黑无常的双腿。
你再敢不动,就要将你一分而二!
黑无常没动,马动了。
未见他驱马,马儿偏偏像与他心意相通,侧出一步,刀影恰好擦过他的面堂。
这一招,灌注了呼延乌珠的全部气力,收势不及,刀身仍然望月。
无头箭轻轻助力,银纹绣刀冲天而已,追着星月去了。
两军阵前,为大将者手无兵刃,已是战败。
大将架下有三宝,战马,硬弓与快刀。
先前一战,被他吓死了战马,此时一战,被他夺去了快刀。
呼延乌珠策马回旋,反手摘下硬弓,箭打连环。
一出手就是五支箭,头颅,双手与双足。
黑无常仍然直立,战马却屈膝卧下。
他的身形一矮,这五支箭全部落了空。
他一招未出,我已败了?
呼延乌珠不敢相信自己的所见,利箭搭在弓上,也软软的射不出来了。
她身藏数十支暗器,可以再反招,但在这种情形下,如果再攻,就如同无赖了。
呼延家的人,丢不起这种脸!
我苦练七年,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为呼延家正名,谁曾想一招都敌不过这少年。
死死盯着黑无常冷峻的面容,双目溢出泪光,一声冷哼,呼延乌珠策马奔向崖边。
难道她要寻死?
惊觉不好,黑无常纵身前跃,已甩出铁链。
未到崖边时,呼延乌珠将硬弓抛下深渊,连同箭壶,都一同沉入谷底。
原来她没有寻死心,只是弃武了。
收回铁链,黑无常静立当地。
呼延乌珠打马回旋,在路过黑无常时,恨声冷哼:“你休得意,这事儿没完!”
回望她绝骑的身影,黑无常心头滋味百般。
若她自此不动兵刃,岂不是因为我而损失阳间一枚战将?
沉吟时,听到掌声。
回首望,是沙纱莎钻出车厢在为刚才的一战而喝彩。
白无常也提着酒壶走近,一跃坐到车板上,笑谈沙纱莎:“你看看人家,红装银刀多威风。”
“她再威风也是个土匪,我再落魄也有两个仆人。”
一脚将他踢下车,沙纱莎不耐烦的推走他:“你另找个地方睡,每次睡车板,你那呼噜都打翻天了,你都不知道我和小姐多烦你,自己还美个没够呢吧?”
将他推出老远,沙纱莎返回车厢里安睡。
独自抱着酒,找到一棵树下瘫坐,白无常望着车厢苦笑:“我夸了句英雄,就被你这么糟践,当心我明天谈买卖的时候,买一送一,卖了蛇小姐,白送一个你。”
饮了几口酒,就要斜斜入睡时,树影里传来黑无常的轻问:“呼延家的事情,你打算怎么安排?”
仰头一笑,望向树影,却只是斑斑月色,不见人影。
低头轻叹,满脸愁容:“心结难解,再想让他们投军报国,恐怕难如上刀山,须想出个能转弯的办法……难,实在太难了。”
叶儿沙沙,黑无常飘飘落下:“在你离去的那一天,我放纵童女游玩,有一桩奇遇。”
“哦?小爷是要给我说故事吗?”眼睛一亮,坐直了身体,再饮一口酒,打起精神,轻轻笑说:“我今夜已经听了一个凄惨的故事,但愿小爷说的这个故事能美好一些。”
不理他的聒噪,黑无常在讲述之前,先反问他一句:“你听说过凤鸣草吗?”
“昔日凤凰巡游雪山高原,见到冰雪之地有一丛绿草随风摇曳,形如娇女起舞。凤凰心喜,灵音鸣啸。草儿印证了凤凰的灵音,自此后,每逢随风起舞就以凤鸣伴奏。”
缓缓说完凤鸣草的来历,白无常饮酒反问:“这是土蕃国的至宝,小爷你怎么突然对这个感兴趣了?”
黑无常还未待回答,白无常突然眼睛一亮,站了起来,眉目见喜:“我或许已猜到小爷的用意了,原来小爷早就想到办法了,请小爷不吝赐教,细细的将那天的奇遇说与我听。”
月色独明,树影斑斓。
梅朵的故事又再重现。
越听越笑,白无常连连点头,双掌一击,喜乐大笑:“此局可解!”
天将亮,沙纱莎还未睡醒时,已听到马车外演武声声。
揉了揉眼睛,将车厢窗子开了一条小缝,看到演武场上旌旗招展,兵士们正在操练。
难怪这窝山匪能土霸一方呢,这么勤快,就算想考状元也考上了。
正在偷看他们演武时,听到有人轻响车厢门。
隔门问,是白无常。
他向山匪讨来了白粥热馍,送给二女食用。
再见沙纱莎时,忍不住的挤眉弄眼,终于捧腹大笑。
被他笑得莫名,沙纱莎怨气满满的斥他:“大清早的,失心疯吗?”
连连摇手,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凑近她,悄悄说:“昨天晚上,我听了个故事,故事里有个姑娘叫梅朵……”
哎呀!
这个家伙!
怕蛇王女儿知道这件事,沙纱莎跳出了车厢,反手关上车板,小脸气得通红,威胁白无常:“你敢说?”
“我有什么不敢的?”白无常边退边笑:“反正被亲的人又不是我。”
他到底还是说出来了!
脸烧的通红,沙纱莎纵步就追,白无常吊头就跑。
跑得狼狈,嘴里又疯喊:“你别担心,在这种情形下,我依然能将你卖出去,只是价格得打一些折扣了。”
女孩儿追逐白衣汉子横穿演武场,众匪大惑不解,昨天还说是自愿卖的,今天怎么就内讧了?
难道真是价钱没谈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