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基督山位面27
皇家歌剧院里, 人们渐渐开始意识到,第二幕的开场来得要比平时更晚一些。
鉴于奥地利王子的包厢那里始终人来人往,很多人将这种延迟想象成为对于贵宾的“逢迎”与“照顾”, 对此都表示理解。
没过多久,乐池里的乐师们纷纷坐定。
喜爱歌剧的观众们已经先行开始鼓掌。王子的包厢里也逐渐安静下来。
出于约定俗成的规矩和对于艺术家们的尊重, 整个剧院开始屏息凝神, 准备欣赏精彩的歌剧演出。
谁知却有一位身形瘦弱的少女在钢琴旁站起身,遥遥冲着远处奥地利王子的包厢鞠了一躬,然后在钢琴旁就坐。
乐队指挥也伸出指挥棒,在指挥架上轻轻敲击两下。
剧院里所有的观众都听见指挥开口, 冲着王子的包厢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阵。
只有听得懂德语的人才知道乐队将在第二幕开场之前, 为奥地利王子加演一两首作品。
――这也正常。
只是,这个坐在钢琴跟前的少女,究竟是何方神圣, 竟然有资格,坐在皇家歌剧院中进行幕间演奏?
但这少女显然不是刚开始与乐队合作的新人。
她扬起双手,轻轻落在三角钢琴的黑白键上,微微一颔首。那边乐队指挥手中的指挥棒已经扬起。
清澈的琴声顿时从少女指间流淌而出。
她演奏的, 是贝多芬根据《魔笛》主题而创作的变奏曲7段。1
这是乐圣贝多芬在欣赏了这一出迷人的童话歌剧之后, 根据其中的一支咏叹调主题所写的变奏曲。
作为乐队, 在幕间单独演奏这样一支变奏曲, 是相当优雅的选择――前提是钢琴手技巧圆熟, 与整个乐队配合无间。
而这位少女钢琴家的技巧,绝不仅仅是圆熟。
她简直是在琴键之间游刃有余,收放自如。
琴声抓耳,哪怕是再无心聆听的观众也忍不住暂且放弃那些庞杂的思绪,侧耳细品――
大提琴加入了。
大提琴浑厚丰美的音色, 仿佛有一个人在低沉诉说。
钢琴却依旧灵活跳脱地前进,进退有度,丝毫不掩大提琴沉稳的风范,又独树一帜,活活泼泼。
但凡有过情史的人都听得出,这变奏曲明明是在述说着爱情。
当然也是在呼应第一幕里的一段经典咏叹调――《那些感受到爱情的人》。表演十分应景。
当少女演奏出最后一个音符,大提琴手手中的琴弓也同时离开了琴弦。
乐声却继续萦绕在整座歌剧院里,萦绕在每个人心头。
“啪――啪――”
竟然是奥地利王子那边所在的包厢带头开始鼓起掌来。
随即掌声、叫好声响成了一片。
歌剧院里人头攒动,人们纷纷在询问这位坐在宏伟钢琴面前的少女究竟是谁。
少女却与乐队指挥同时对视一眼,两人都有些犹豫,不知道是否应该继续“加演”一首曲子。
继续“加演”,有可能会消耗观众们的耐心,可他们此刻确实不知道后台是否已经找回了唐娜小姐,演出是否能够继续。
谁知就在这时,舞台的灯光渐渐点亮――
整个乐队都兴奋非常:这意味着第二幕的演出马上就要开始。唐娜小姐想必已经回到了歌剧院,演出能够顺利地进行下去了。
果然,大幕拉开,舞台布景上出现一片椰林,椰林后方能远远地看见金字塔。
第二幕演出开始了。
*
当大幕徐徐拉开的时候,罗兰只觉得一颗心砰砰直跳。
按照杜普雷夫人的评价,她虽然是一个极有天赋的女高音,却是一个歌剧表演的门外汉,她没有参加过彩排,完全不知道该如何走位――
但是她身边有同伴的支援。
饰演夜女王侍女的女演员,是剧团内参演《魔笛》次数最多的人。“侍女”担任了指点罗兰走位的职责,甚至会替罗兰用宣叙调说所有的台词。
因此罗兰并不孤单,她的“侍女”正在身边扶着她,把她扶到指定的位置上。
有人会替她念道白,她只需要“本色演出”,始终摆出一副高傲的女王态度就好。
至于有没有人能认出她其实不是第一幕时出场表演的“夜女王”――罗兰并不知道。
但是按照杜普雷夫人所说的,罗兰本人的身材与唐娜小姐很像,两人都是身材高挑,黑头发,甚至嘴角都有一枚黑痣。
另外罗兰的妆容也与第一幕时的唐娜小姐有所不同。
用位面外的语言来说,就是“黑化了”。
杜普雷夫人给她画上了浓厚的“烟熏妆”,早先她在镜子里看过,知道自己此刻的妆容看起来眼窝深陷、憔悴而愤怒――与这个角色的名号“Night Queen”更加般配――深陷绝夜,彻底“黑化”。
大幕扬起,“侍女”扶着罗兰,慢慢走上舞台正中。
灯光被巨大的银色反光板反射,照在她身上,似乎她一分一毫的细微情绪都会在不经意间流露给观众。
尽管有人在帮她说着道白,但是所有观众的眼光,依旧全都凝聚在她一人身上――
这就是皇家歌剧院,这就是歌剧。
她是这一出歌剧的灵魂,精神主角。
此时此刻,罗兰心里却在想:她为什么会“黑化”?夜女王为什么会“黑化”?
哦,是了!――侍女的道白解释了这一切。
夜女王年轻的女儿,天真善良的帕米娜,被女王的丈夫抢走,交给了光明神殿。
女王的丈夫不止抢走了她的女儿,还夺走了女王的法器――太阳的七重盾,并把它交给了光明神殿的祭司,使得女王失去了法力,无法保护自己的亲生女儿。
罗兰想:为什么地位如夜女王,竟然也没有权力抚养自己的女儿?
但这还需要问吗?
就像她,没有权力在无人陪伴的情况下踏出自己的包厢;
就像唐娜,没有权力干干净净地切断一段没有必要继续的感情;
这是个属于男人的世界――
她们生来就被人品头论足,横加约束。
就像海蒂说过的那样,但凡品尝过平等的滋味,就越是难以接受这个位面沁在根骨里的不平等和不自由。
这时,波尔波拉小姐饰演的帕米娜来到罗兰面前,年轻的公主在向夜女王求情――她不想杀死光明神殿的祭司,不想双手沾上鲜血,不想这父与母、光明与暗夜之间的争斗继续下去。
这时罗兰身旁的“侍女”掐了掐罗兰的胳膊,给出信号。
波尔波拉则双膝跪在罗兰面前,伸出双臂祈求――她不想执行母亲的命令。
乐队已经奏出第一个音符――
整座歌剧院里,但凡看过《魔笛》公演的观众们都难抑兴奋。
他们知道剧团的首席女高音即将唱出一首举世闻名的咏叹调――
《我心中燃炽着愤怒》。
这是莫扎特送给世上所有花腔女高音的礼物,同时也是挑战。
他用最为华彩的乐章来描摹人性,也用快速唱法和连续的高音F,来描述夜女王那狂暴的心情,和瞬间喷薄而出的愤怒。
罗兰微微扬起头,她回想起上台之前杜普雷夫人的话:
“欧仁妮,成败在此一举。”
“只有你,可以挽救你自己的剧团。”
“欧仁妮,只要你想一想,我们为什么愤怒?”
――我们为什么愤怒?
罗兰闭上眼,瞬间睁开,轻启樱唇。
她相信这个人设本身的能力,相信不凡的唐格拉尔小姐。
她更相信此刻她们所有人感同身受的愤怒。
她开口――
坚定的力量顿时挟裹着强大的高音回荡在整座歌剧院里。
“死亡与绝望就在眼前――
永远消失吧、沉沦吧、毁灭吧;
让此生的羁绊都粉碎吧!”
一连串繁复的高音F,频繁撞击着听众们的耳鼓。
弦乐快速的重复音和断音,竟然似乎完全无法赶上人声。
“啊,让一切都毁灭,光明永远臣服于暗夜;”
“啊,让掌管复仇的神明,记下我恒久的誓言……”
《魔笛》这一出歌剧,夜女王能塑造成功,整个一出歌剧就成功了。
这个人物由善到恶的“黑化”,在情理之中,同时也理应值得同情。
当罗兰唱完这一段的时候,她睁开了双眼――
饰演帕米娜公主的波尔波拉和刚才一模一样,正双膝跪在罗兰面前。
但是波尔波拉的脸上写满了震惊,似乎她从没听过这样的演唱。
这种表情只停顿了一秒,波尔波拉小姐的眼中闪现骄傲的泪花――
“欧仁妮,我是知道你的――”
她的眼神仿佛正这样说。
掌声与彩声如同山呼海啸般从剧院里响起。
没有人能抵挡得住这样震撼人心的歌声,也没有人听过这样一曲一气呵成的演唱。
甚至人人都被歌声中的那种情绪所感染。
人们一个接着一个从座位上站起来,拼命送上掌声,仿佛同样的热血在他们的身躯里流动。
罗兰却突然比了一个手势――
她还想唱!
乐队指挥整个人懵圈了。
按照脚本,她的演唱到这里就结束了。
接下来如果罗兰继续,乐队拿什么来伴奏,唱走音了该怎么办?
路易丝坐在钢琴旁,淡定地冲指挥摇了摇手,比了一个口型:
“绝对音感――”
什么?绝对音感?
乐队指挥傻在原地:拥有一个比自己强太多的东家是怎样的体验?
他顿时指挥棒一伸,左手一捏。
乐手们纷纷按住了弦,所有乐声,一概止歇。
歌剧院里,依旧狂热的观众似乎陡然意识到了什么,赶紧闭上嘴,任凭心脏依旧在胸腔里狂跳,他们也想要噤声,以便听清舞台上的歌声。
歌声响起了,竟然是清唱。
但是没有任何一个音乐家敢于挑剔这歌声的音准。
它就像是一柄飞刀,直接钉在了它应该在的音阶上。
“我的命运充满痛苦――”
“被夺去爱女的母亲,是世界上最不幸的。”
“只要爱女不回,快乐就永远不归――命运啊……这是多么卑劣的魔鬼!”
罗兰这是在舞台上清唱了第一幕夜女王的咏叹调《我的命运充满痛苦》。
任谁都没有想到,在那样激情澎湃的愤怒之后,罗兰竟然还能收。
这段清唱,蕴含了无限柔情。
夜女王愤怒与仇恨之下,原来竟是这样幽微的情绪和浓厚的愁苦。
这个人物就这样,活灵活现地站在所有观众面前,所有人都听懂了她的心声。
竟真的有观众在听见这短短一段清唱之后,潸然泪下。
不用说,唐格拉尔夫人定然是其中之一。
一曲终了,歌剧院并没有像刚才那样掌声雷动。
罗兰一转身,身后万籁俱寂。
过了好久,第二波足以掀翻屋顶的喝彩声响起。整座歌剧院掌声雷动。
奥地利王子站起身向歌唱家表达敬意――德语是他的母语,王子对这两个唱段的感受异常深刻,才会如此激动地起立。
过分热情的彩声直接令演出中断了。
罗兰不得不在“侍女”的搀扶下,来到台前向观众们致意。
在这里,她清楚地看见乐池里的乐队全体起立,为她鼓掌庆贺。
指挥和乐师们眼里写满了崇敬之情。
路易丝则兴奋地将手都拍红了。
她再抬起头时,发现基督山伯爵已经来到台前,向她掷来一束鲜花。
正如海蒂上次说过的那样,这鲜花的缎带上,扎着一枚鸽子蛋大小的钻石。
罗兰无话可说,只能接过鲜花,向观众们亮出缎带上的钻石,然后向包厢里的海蒂献上飞吻。
远处,希腊美人兴奋得满脸通红,连连飞吻回来。
当罗兰来到台下的时候,杜普雷夫人将她一把抱在怀中。
“孩子,你是天主赐予这世间的瑰宝――”
事实上,罗兰此刻满头都是涔涔的汗水。演唱曾令她一度汗如雨下。
杜普雷夫人赶忙紧紧地抱住她,让她靠在自己肩膀上休息。
“可是仁慈的天主啊?你让她降临人世,为何又让她生于贵族之家?”
杜普雷夫人小声感叹。
罗兰:没办法,位面里毕竟没有择业自由。
这可能也是令她“愤怒”的原因之一吧。
想到这里,罗兰突然将杜普雷夫人的胳膊一抱。
“唐娜怎么样了?唐娜找到了没有?”
有个声音懒洋洋地在旁边开口――
“你看这是谁?”
说话的人不是别个,正是安德烈亚。
他这会儿正十分痞气地斜倚在后台的一面墙壁上,跷着脚,显摆着他擦得亮光光的漆皮鞋。
阿尔贝也在安德烈亚身边,却显得十分拘谨,一会儿抬起头瞅瞅罗兰,一会儿又低下头。
一个和罗兰一模一样的人影缓步走上前,面对罗兰,几乎不敢辨认。
“欧仁妮,你……”
显然刚刚的演唱唐娜也听见了,这位女高音这会儿心里估计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什么滋味都有。
“唐娜小姐――”
“太好了!”
罗兰由衷地感叹:“这样我还来得及及时赶回去。”
后台险些人人绝倒: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姑娘啊!
刚刚献唱了完美的唱段,现在又急急忙忙地要躲回去做她的幕后东家?
为什么世上竟会有这样不喜欢声名大噪的歌者?
“这怎么行?”
杜普雷夫人一把拉住了罗兰。
“一会儿还有‘安可’。”
罗兰却冲着唐娜一笑,说:“正主都回来了。”
唐娜闻言胸口一窒。
刚才罗兰的演唱她在后台听见了,心头唯有四个字:“自愧弗如!”
甚至唐娜自己已经参加过多次的彩排,却依旧不像罗兰那样能唱出夜女王的心境――
谁能想到在那段狂暴奔放到极致的《我心中燃炽着愤怒》之后,再加上一段哀婉柔情的倾诉?
但是唐娜小姐自忖哪怕换了自己,气息也没办法如此自如地在不同情绪与曲风之间切换。
此刻她望着罗兰,心里只有“后生可畏”四个字。
她甚至担心,一会儿上台“安可”的时候,珠玉在前,自己甚至都不敢开口。
罗兰却快步上前,她随手拾起放在脚边的花束,快手快脚地把上面那枚“鸽子蛋”摘了下来。
摘下这枚钻石戒指的时候罗兰才想到:其实基督山伯爵送她这枚贵重的礼物,也正是为了帮助她的首席女高音“验明正身”。
罗兰把“鸽子蛋”戴在唐娜手上,嘱咐她,待会儿上台“安可”的时候,向包厢里坐着的那位希腊公主挥手,给她看这枚戒指。
唐娜怔怔地望着罗兰:“您,您……”
她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我,我……”
唐娜又同时缺乏勇气与自信,甚至生平头一次,没有胆量登上她钟爱的舞台。
“你不会是想让我后悔救你了吧?”
罗兰笑嘻嘻地回头一指安德烈亚和阿尔贝,“还让我欠下了这么大的两份人情。”
“我的朋友,你要相信,是上天赋予我们开口唱的权力,我们要做的,就只是尽全力开口唱出来!”
唐娜听了这话,哪里还忍得住,泪水簌簌落下,顿时哭花了眼妆。
此刻她的眼妆和面前罗兰的一模一样,完全不用再补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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