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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九四章 先生,今天没风

刚毅坚卓的他们 推敲夜僧 3677 2024-01-26 16:17

  燕卜荪教授的课程除了外文系二年级的必修课英国诗歌四年级的莎士比亚,还有英国散文及作文。虽然牟光坦只是一个法律系的旁听生,却一堂课也不曾缺席。燕卜荪一九三七年才到中国,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燕卜荪不大会讲中文,在课堂上,燕卜荪是从来不点名的,他也很少叫同学们回答问题,甚至连跟大家对视都会觉得害羞,所以牟光坦觉得,他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燕卜荪先生上课很有自己的风格,他会花费大量的时间书写板书,每次都会把黑板的每个犄角旮旯全部写满。燕卜荪在来中国之前,在日本教过三年英国文学,因为听不懂他的英文,日本学生便要求他将说的每句话都写下来,来到中国之后,他的这个习惯被保留了下来,因为是全英文授课,燕卜荪担心大家听不懂自己的话,每次上课的时候都写个不停,力求把每个要点都写下来。当他书写板书的时候,在他蓬乱的头发上灰棕色的西装下摆上,时常会看到一些干硬的面包碎屑,他的手上也时常蓝蓝黑黑地沾满了墨水,指甲缝里总是黑黑的,还时不时地将手上的粉笔灰抹在裤子上,有的同学看到偷偷捂嘴窃笑,他也全然注意不到,因为他的人早已忘我地进入诗境之中。

  燕卜荪每次上课都是在学生面前展示一次他与诗歌之间的深入对话,即便教室里的同学寥寥无几,他也毫不在意。燕卜荪本身就是一个诗人,所以他的讲解从来不是学院派的那一套,他教课从来不照本宣科,而是教同学们如何从一个诗人的角度去理解另一个诗人,用心去品味每一行甚至每一个字中幽微深邃的意蕴,因为他跟很多知名诗人都是至交好友,甚至可以给大家讲述许多诗人创作的秘辛,让书本上的诗句在大家的头脑之中活了起来。

  有的诗歌即便他早已倒背如流,每每诵读时,依旧被深深打动。他时常有一些忘我的举动,有时候激动地手舞足蹈,有时候突然跑到窗口,用粉笔在窗玻璃上叮叮地敲着,有时候他灰蓝的眼睛会盯着空无一物的虚空,低声喃喃自语,整个人好像变成了莎翁剧中的主角,有时候突然打开窗子,向远空眺望,用手指描摹天空中流云的形状,接着突然转回身,在黑板上写下诗句投入的时候,他时常会将粉笔随手塞进口袋,之后又全然忘记了,写板书的时候发现写错了,他顾不得找粉笔擦,便用西装的袖口擦拭,一堂课下来,两只袖子都都是灰白的粉笔灰,粉笔灰还时常沾到他粉红的鼻头上和宽阔的额头上,在海关的院子里碰面时,同事们时常通过燕卜荪身上粉笔灰的多少来猜测他上没上课,上了几节课,这已然成为了大家乐此不疲的谈资。文法学院的师生上下都很喜欢燕卜荪,他卓越的学识和不拘小节的作风在同学们看来,别有一种魅力。

  先生经常在这儿喝酒吗?

  是啊,这杂果酒真的太好喝了,真想带回去几瓶到菲茨洛酒吧,给艾略特奥登狄伦他们都尝一尝。

  先生准备回国了吗?

  是有这个打算,这学期我的课程教学也都结束了。

  先生什么时候走?

  估计没那么快,有许多事情需要准备,我希望今年可以英国过圣诞节。可是现在这个时局,所有的计划都有可能白白计划。不说这个,趁着还没走,这杂果酒我一定要喝个够!以前都是我一个人坐在这儿自斟自饮,今天我终于有伴儿了,你要陪我痛痛快快喝个够!

  燕卜荪就像变戏法一样从西装的大口袋里掏出一个银质的杯子,这杯子有一个耳朵一样的把手,杯身上下一般粗细,并无半点花纹,有一个手镯粗细的把手,好像人的耳朵,杯身的一侧中央刻有几行字:

  williaeon

  fro

  iarichards

  septeber27th1930

  燕卜荪将银酒杯塞进牟光坦的手中,把还剩下半瓶的杂果酒瓶盖打开,倒了满满一杯,接着把酒瓶凑过去,在银杯上碰了一下。

  干杯!

  这杯子真好,我从没见过这样的酒杯。

  这种杯的英文名叫ug(马克杯),这杯子是我的导师在我离开英国之前送给我的,这杯子上刻着他和我的名字。快十年了,我从英国带出来的东西就剩下这个杯子了。

  文法学院的同学们都知道燕卜荪先生毕业于剑桥大学,有的同学还打听到他在来中国之前在日本教过书,但先生为什么会背井离乡,离开祖国,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没有人知道。牟光坦只是觉得,先生看着他手中的杯子谈起他的导师的时候,哀伤从他的眼中满溢出来,似乎是勾起了他许久不曾触碰的伤心往事。

  牟光坦不知自己是否应该出言安慰,燕卜荪突然举起酒瓶喝了一大口,酒水从他的嘴边流了下来,流到了脖颈,沾湿了衣领,他像举起武器一样举起酒瓶,大声吼道:

  运道的安排,比咱们要求的还好!你瞧,桑丘?潘沙朋友,那边出现了三十多个大得出奇的巨人。我打算去跟他们交手,把他们一个个杀死,咱们得了胜利品,可以发财。这是正义的战争,消灭地球上这种坏东西是为上帝立大功。

  牟光坦为了学习英文,一直广泛涉猎小说原著,他一下子就听出,这是《堂・吉诃德》中堂・吉诃德大战风车的精彩片段,他以前读过多次,内容早已烂熟于心,便扮作桑丘・潘沙接下去:

  什么巨人哪?

  燕卜荪没有想到牟光坦竟然接了下去,兴奋得连连拍手。

  那些长胳膊的,你没看见吗?有些巨人的胳膊差不多二哩瓦长呢。

  您仔细瞧瞧,那不是巨人,是风车;上面胳膊似的东西是风车的翅膀,给风吹动了就能推转石磨。

  你真是外行,不懂冒险。他们确是货真价实的巨人。你要是害怕,就走开些,做你的祷告去,我一人单干,跟他们大伙儿拼命好了。

  说完燕卜荪像书中描写得那样,举着酒瓶向并不存在的巨人冲了过去。

  您再瞧瞧,那真的不是巨人,是风车!

  燕卜荪沿着城墙来回地奔跑着,边跑边大喊:

  你们这伙没胆量的下流东西!不要跑!来跟你们厮杀的只是个单枪匹马的骑士!

  小说中接下俩的描写是一阵风带动了风车转动,可这夜的蒙自如此安静,没有一丝风,杨柳纹丝不动,南湖波平如镜。

  牟光坦蹲了下来。

  先生,今天没风,风车飞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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