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亦抬头,发现大榕树下面,除了坐在旁边听课的中大学生,多了不少人站在外围。
而,刚才说话的则是一个满头华发却精神矍铄的陌生老者。
从老者的神态以及站位,就很容易判断出对方的身份。
一时之间,苏亦有些犹豫。
甚至,目光有些下意识望向杨式挺,结果,杨式挺还没说话,人群中的古运权就率先出声,“小苏,还愣着干嘛?王局长问你话呢。”
他口中的王局长,不用猜也知道是来自国家文物局的王也秋王局长。
只是苏亦没有想到对方会提前出现在祖庙工作站当中,要知道,按照苏亦得到的消息,对方应该还有两天才有时间过来视察河宕遗址,却没有想到对方的行程突然提前。
这一提前,确实把他的计划给打乱。
因为他讲解员队伍都没带起来呢。
更加麻烦的是,他刚才对历博《中国通史陈列》的点评,直接给对方听在耳中。
这时候,苏亦确实有些犹豫。
毕竟,他在政治方面表现得确实不成熟,这个年代,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他把握的并不准确。
然而,古运权也不给他发愣的机会,当场就把对方的身份给挑明。
不仅如此,还也把他的身份也挑明了。
“小苏,你可是我们河宕遗址的主要讲解员,这个时候,可不能露怯啊。”
古运权说话的时候,虽然面露笑意,语气还带着鼓励,但,苏亦总感觉他就是故意的。
似乎在给自己上眼药。
似乎乐得在大领导面前看着自己出丑。
苏亦倒是不怕自己出丑,就担心自己一时嘴快,招惹来不别要的麻烦。
毕竟眼前这位老局长在国内文物系统威望太高了。
好在这个时候,杨式挺终于给他回馈了,轻微地对方摇了摇头。
苏亦会意,“王局长你好,我刚才是随口一说,希望你不要介意。”
杨式挺适时插话,“王老,这孩子还小,不懂事。”
却不曾想,王局长打断他的话,“行了,你们不要吓唬这位小同志了。”
有望向苏亦,“你刚才的课上的挺好的,关于历博中国通史陈列想必也有自己的想法,所以,不需要有太多顾虑,尽管说就是了。”
苏亦又下意识望向杨式挺。
杨式挺还没说话,王局长又说,“你这小娃娃,小心思还挺多的,你别看着杨队长了,该说就说,我刚才听了你的课,感觉你这个小娃娃也挺能说的,而且,胆子也不小,一来就点评通史陈列的不足,现在,有机会让你畅所欲言,反而顾虑重重,小娃娃年纪轻轻,可不能染上一些社会上的怪毛病,慎言谨行,老气横秋,不应该在你这个年纪出现。”
说着,他由望向杨式挺,“杨队长,我说的没错吧?”
杨式挺哪里还能暗示苏亦啥,只好说,“王老所言甚是,小苏,你有什么想法,可以给王老反馈一下。”
这个时候,人群中又有一名带着黑框大眼睛的老者望着苏亦,面露笑容,“苏亦同学,尽管畅所欲言,王局长又不是吃人的猛虎,不怕。”
这种情况之下,苏亦想要糊弄一下,都不可能了。
他只好说,“我月初去北大复试的时候,曾经有幸去参观过历博,之前也看了不少的资料,对咱们历博的中国通史陈列,多少做过一些研究。整个陈列的给我感觉,就是文物偏少,文字、图片偏多,一些主题过分强调农民起义农民斗争,尤其是原始社会部分,出土文物偏少,甚至没能给观展者呈现出一个原始社会该有画面感,感觉作为一个具有教育普及性的基础展览,这是一种遗憾。”
听到这话,王局长望向苏亦,问道,“听你的意思,似乎对原始组的设计,有些不满,那么你知道当时历博通史陈列展中,原始组的负责人是谁吗?”
苏亦说,“应该是贾兰坡先生吧。”
苏亦对此并不陌生。
他不仅知道原始组的负责人是贾兰坡,还知道奴隶组是郭宝钧,封前组是苏秉琦,封后组是阎文儒。
甚至还知道通史陈列关于封前跟封后的分组,并不是按照史学上对封建社会分期的论述还划分,而只是根据历博的陈列实际。
因为,当时历博的陈列大厅分上下两层。
陈列展的原始――南北朝部分在一层,从隋唐开始就要上二层展厅。
所以分组就是为了便于工作,并不是从学术出发。
因为,陈列中也没把隋唐作为封建社会后期来处理。
所以,北大的闫文儒教授除了封后组之外,还负责隋唐段,而封后组的宋元段则是现任的北大历史系主任邓广铭先生。可见,设计力量是非常强的。
除此之外,当时史学考古界的权威人士如郭老、翦老、范文澜、夏鼐等也参加过研讨座谈、审阅过陈列大纲。
这种巨无霸的阵容,苏亦想要挑错,难上加难,所以,苏亦也很是鸡贼的避开对人的挑错,直接从出土文物的角度去提出自己的意见。
甚至,他还顺便试探一下王也秋局长对整个陈列的态度。
这也是他为什么会点出来农民起义农民斗争的原因。
纵观中国历史,农民起义农民斗争,多不胜数,但大多数都是失败收场。
著名的陈胜吴广便是如此。
听到他的回答,王局长似笑非笑,“这么看来,你知道的还挺多的,而且,听你的意思,对陈列的意见,不仅是关于农民起义农民斗争部分吧?”
苏亦回避这个话题,“就是觉得整个陈列,遗憾太多,从一个考古从业者的角度,觉得应该添加多一些出土文物。”
这个时候,王局长说,“这是一个国家级的陈列展览,遗憾肯定会有,不仅你有,当年,我们参与陈列设计的人,也有。不过,你提到的参展文物,这却是不少的。”
说到这里,王局长突然说,“你之前跟大家提过当年全国抽派各个单位的专家学者去支援历博,其实除了人力支援外,还有文物资料的支援。由中宣部发电调用全国文物支援两馆陈列,得到全国文物考古有关单位的积极响应。不仅是库藏的文物,有些是在展厅展出的文物,只要中央需要,也撤下提供。其他地方就不说了,就单说你们广东,其中著名的元代的铜壶滴漏,原陈列在广州博物馆镇海楼展厅内,被誉为镇海楼的镇楼之宝。当得知通史陈列需要时,当即从展厅撤下,直接装箱运京。”
说到这里,王局长又说,“其实,除了你们广博,考古所的支援也不小,你既然说自己是考古从业者,那我就跟你说一些考古方面的文物资源吧。当时,有的整个墓葬的文物全部送馆,有的甚至还没来得及写发掘报告,就先送展,后再写报告,如唐代的独孤思贞、独孤思敬墓。类似感人的事例,各地都有。当时各地支援的文物有3万多件,还有图书、资料等。这种事情,多不胜数。所以,陈列展的文物并不少,你之所以觉得文字跟图片过多,更多是时代的需要,而,不是陈列本身的错误。”
“原来如此,学生鲁莽了,王老不要见怪。”
苏亦适时的露出恍然的表情。
其实,王局长说的不错,这些遗憾都是时代的需要,而不是陈列设计的错误。
比如十年时间,没有突出斗争,是要闭馆没法展出的。
这里面涉及到的敏感话题太多,苏亦不敢深入。
王局长见状,并没有生气,反而露出满意的神色,“你既然喜欢策展,对历博的中国通史陈列如此关注,那未来就应该花更多的心思在此上,等未来陈列内容需要修改的时候,希望你能够贡献出自己应有的力量,嗯,这也是你作为北大学子应该有的责任跟担当,希望,你牢记自己的使命,而不要蹉跎岁月,浪费天资。”
说完,看着苏亦有些呆滞,便道,“走吧,既然你被你们杨队长任命为遗址展览的讲解员,就该担任起自己的工作,也顺便跟我们这些老头子说说,这段日子,你们都研究出什么成果了。”
说着,不等苏亦反应过来,就率先离开现场。
然而,这一刻,众人望向苏亦的目光,都充满了羡慕。
都知道这小子被王老看中了。
尤其是古运权。
他太清楚刚才王局长那些话里面蕴含的意思了。
对方看似对苏亦批评,实则不是。
因为那通话里面透露出来了不少的消息。
第一,王局长知道苏亦的身份。
第二,历博的中国通史陈列要做修改了。
这可是一个重磅的消息。因为这些年,历博的中国通史陈列一旦修改必然会有大事发生。通史陈列要修改,释放出来的信息再清楚不过了。
大时代要来临了。
第三,王局长要苏亦深入关注历博的通史陈列展,希望有朝一日,他能贡献自己的力量。
这样的国家级的陈列展,堂堂一个国家文物局局长让苏亦去贡献他的力量?
咋贡献啊?
当然,是加入陈列修改设计组当中。
而陈列设计组,都有那些人,古运权太清楚不过。
苏亦这小子凭啥就可以参与其中啊?
难不成就因为他是北大的学生?
如果真因为北大,那么自己也是。
他唯一比自己有优势的地方就是年纪小,还多一个研究生的头衔。
然而,年纪小算什么优势?
如果年纪小算优势的话?
当年通史陈列展的设计组为啥都是一帮老专家啊?
又或者因为对方是研究生?
然而,研究生重要没错。
然而,全国各地多少个研究生啊。
研究生再厉害,还能厉害过那些著名的专家学者?
所以,古运权下意识把这一切都归咎为苏亦这小子走了狗屎运了。
而,唯一让他走狗屎运的方式,就是他幸运的成为此时河宕遗址展览的讲解员。
仅此而已。
而且,对方能够给王局长搭上话,还全赖自己。
要不是自己想让这小子下不来台,让他知道就算是北大学子也要知道收敛,也不止于此。
一想到这,古运权就郁闷不已。
这个机会本来应该是自己的才对。
却偏偏被这小子抢走了。
一时之间,古运权脸色阴晴未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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