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零八十一章 反动
洛都城南的一隅,刚刚入城的梁军亦是陷入灯夜战当中
从后方涌来的夫役们早把灯笼、火把、汤水、炊饼、馒头、熟肉输送上来,让战士们轮番进食些东西,喘上几口气
这时城楼上也点起明晃晃的火炬,上下照得雪亮本来以城上之暗击城下之明,或者反过来以城下之暗击城上之明,对于黑暗的一方面是有利不过的条件无如这时攻守双方都有许多事情要做,完全黑暗是不可能的,双方只好挑灯夜战
在城楼上最显目的地方,灯笼、火把点得好像几条蜿蜒不绝的长龙,甲士们拥来拥去的奔走期间,然而在南军占据一点边角城区中,却又是另一番光景
从坊区里不断涌出的敌人,和来自身前身后左右两侧,几乎是四面八方的偷袭,让轮番出击和推进的将士们各种精疲力竭
一队队举火明杖的人马就像是一条条涓涓细流,填进这黝黑深沉而火光暗淡的城区之后,就在没有回来过,就像是被无形的巨兽和怪物给吞噬了一般。
躲在城坊里作着最后保卫战的北兵们,也没有被这股气势压倒他们没有放下武器,没有离开防地,却在已被打开的城门内制造重重障碍,他们以血肉之躯,又筑起一道新的堤坝,阻拦潮水般冲进城门的宋军泛滥横溢,长驱直入
得到某种默许,而派在军前观战的淮东参军杜士仪,也在四层城楼仅存半截的顶层上,打量和评估着这场后续夜战的情形。
依照他所掌握的军事常识,
冷兵器时代的指挥效率,自有一个数量上的临界点,一旦超过这个临界点之后,相应指令的效能就会急剧下降,而各种层层递传的延迟,却是不断增长。
因此通常号称十几万几十万大军的情况下,真正能够与敌人接战,或许就是那么几千,上万或是几万人而已。
因此在通常情况下,只要重点掌握这部分的动态,就足以完成军前评估和判定的大部分任务。
而在这巷道如蛛网分布的坊区之内,遭遇和接敌的战斗面无疑被大大的缩减和分割了,甚至可能不过几百人到几十人,甚至几个人而已。再加上夜幕中不辨道路和能见度低,这无疑加大了后续战斗的难度和艰辛。
于是,当天色匆匆发白之后,入城的各军合计起来,已经在坊区内相继损失了七八千人马,虽然其中大多数都是失踪或是失联,但陷没在敌方控制区中的结果,无疑是凶多吉少毫无生机了。
被困在一处坊区里的门枪都头陆远,则是其中少数的漏网之鱼,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已经是二进洛都的资深军士了,也是数年前那场功亏一篑的北伐大崩溃当中,侥幸有命逃到后方的幸运儿。
而当年带领他的都头雷思林就没有这种运气了,因为舍不得城坊里抢来的女人,而那么稍微迟疑了一下,就被那些北兵和城民被堵截住,当场砍杀成了肉酱。
然后在严酷的冬天里一路向南奔逃,靠吃来历不明的生肉苟活下来,等到他被山南东道内的官军重新收拢,已经因为冻伤坏死而失去了三根脚趾头和屁股上碗大的一块肉。
但是相比其他一夜醒来睡在里雪地里,或是被冻伤截肢而就此成为残废,而不得不被二次抛弃的满营伤兵,他又是幸运的,因为他还能拿得起武器,跟上撤退的队伍继续南下。
然后在荆湖北路的襄樊之地,与那些潮水般涌来的塞外番胡作战,与那些蜂拥而起的地方土团乡兵战斗,镇压那些死灰复燃的藩镇残余
在杀人杀到手软而麻木不仁的情况下,原本还有些开朗和跳脱的陆远,也像是那些得到升迁的同袍一样,逐渐变得铁石心肠而坚定残忍起来。
当然,偶然停歇下来之后,他还是会在醉醺醺的情绪当中,满脸得色的炫耀当初享用过多少细皮嫩肉的洛都女子。
然而,正是因为当初攻打洛都的一点点经验,让他在奉命攻入防区之后多少留有余地和后手,也因此在袭之后且战且走,得以保全下来了身边这几十号人。
然后就被堵在这个破败的院落里,用各种随手收集的门板和家什,就地构筑起一处防线来,又抵挡了十数次试探性的攻打和骚扰,一直坚持到天色发白,喊杀声渐渐远去,才敢探头出来。
却发现所在环境已经大变样了,街道上满是遗弃的旗帜和甲杖,路口都被各种破烂堆叠而成的路障给塞住,而远远近近都变得静悄悄,仿佛南军已经彻底放弃了他们所在的区域。
而在事实上,已经占据城头一隅的南军,也在王端臣的坐镇指挥下重整旗鼓,约束和勒令停下了各自继续深入坊区大肆抄掠的盲动,而是聚集人马转向两翼,扩大在城墙上的控制区域。
一时之间战火又起,交战两方各自沿着城墙上下的过道和通路,在相对狭促的空间里,如火如荼的再度厮杀做一团。
而从洛都的城头上看下去,可以很明显看到城南的区域,上次北伐被攻打下来的痕迹。各种被焚掠或是捣毁的大片废墟、残垣,就像是狗啃过的菜畦一般,此起彼伏的散步在城南的上百处坊区当中。
废墟之上,则是那些草就搭盖的蓬屋棚户,然后在进行清野坚壁的时候,又被放火烧了一遍,以驱逐那些盘恒不去的贫民。
因此,整个洛水南岸的城区之中,已经没有剩下多少真正的居民,只余藏在各条街巷和临时街头工事背后,严正以待准备打巷战的成队北军士卒。
然而,正在城楼上观战和指使手下进行测绘的杜士仪,却发现楼下的城头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堆架上了一排排硕大笔直的飞火雷康格里夫式火箭,径直对准了城区的方向而一直排开。
随着吆喝转动的轮盘缓缓放低,一只只飞火雷接二连三的腾窜出去,显然这些飞火雷的球头壳里,装满了猛火油、鱼胶之类等燃烧物,每每坠击一处就有大片喷溅的火光和烟尘升腾起来
然后那些城坊之间暗藏的北兵,也顿时像是被烟熏火燎的老鼠一般,被驱赶着逃了出来而聚集在了街头上之上。
这时候预伏在城坊外围制高点的弓弩手和铳兵,就派上了用场,他们用一轮轮齐射,将附近那些被大火驱逐着,顺着街道慌不择路冲过来的北兵,给连片的摞倒在地。
显然,在洛都巷战当中吃过多次大亏的主帅王端臣,这一次已经不打算在用寻常的手段来解决敌人,而打一场循规蹈矩的巷战了
而在城东建春门的外野,则是另一幅光景。
随着佯攻部队来回往复的战术动作,淮东军的炮队校尉周老倌,也在侧耳倾听着城头炮响的间序,一边做着某种推定和判断。
随着一蓬泥水在阵地前溅射的老高,蹲伏在他身前堑壕里的数名观测手,也再次动了起来,紧张计算着前后几次炮击之间的距离和散布情况,然后在一面涂了白漆的木板上,做出相应的扇面标识。
还有人冒险冲到被炮击留下的泥坑当中,手脚并用的将城上投射的铁球,给用筐子扛抬了回来。
事实上,洛都城头上使用的这些大炮,虽然在咫尺镜里看起来体形颇大而口径吓人,却是至少已经两三百年岁数的老家伙了。
因此再怎么保养修缮之下,也没有办法保持当初的状态。因此在减半或是更少装药之下,无论是射程还是散步的准头,都是相当的乏善可陈。
这时候,弄回来的铁球也已经被清洗,摆放到了周老倌的身前,可以看到铸造的质量极差,粗糙的铸铁球面上满是沙眼和气孔,称量起来的配重也是相当不均匀的。
球体的重量不均匀,这也意味着打出来的炮弹,更大的偏差和玄学概率。
当然了再怎么威力缩水,对于抵近的密集人阵和攻城器械的威胁,还是实实在在的,因此,需要将这些发现和成果,一次性发挥最大的效果。
因此,作为操使过多水师到淮东军在内,种火炮老手的周老倌,也在心中完成最初的估略。
如果光靠淮东自产的六寸短管重炮,完全可以在射程外自下而上的轻易压制,而若是用目前自带四寸的长管野炮的话,在对等的射程内也可以用占据优势发射频次,来压制和摧毁对方的。
这些城头大炮的分布并不算密集,而且上下左右能够转动的射角,以及相邻炮位之间相互的射界能够重合和支援的范围,也是小的可怜。
这样只要把炮团里的长管野炮集中起来,一个个炮位摧毁过去就好了。在此期间,或许能够唯一而有限威胁的,反而是那些藏在城墙后面的老式床子弩或是抛石机了。
虽然,他所在炮团应河南别遣军主帅之邀,有条件的参加了协助攻城的序列,但是有一条底限是决计不能打破的,就是淮东军的人马绝不参加直接攻城和后续的巷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