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安进到屋里,从怀里取出一团锦帛向白垣一丢,冷笑道:“我千劝万劝,让你不要去惹探龙山的匪寇,尔只当作耳旁风,现在麻烦来了。求伦听闻你领兵围剿陈川,命人发来信文,让你即刻将放弃围剿,陈川但有丝毫损伤,届时提兵打破朗陵城,鸡犬不留。你自己看看吧,如今陈川已死,你看该怎么办。”
白垣展开锦帛看罢,顿时大怒,将锦帛撕成两半,脸色铁青,骂道:“谅一匪寇,焉敢如此猖狂!”
“猖狂?探龙山还真有打破朗陵的实力,且不说求伦武艺高强,单是他手底下那上千的喽啰兵就不好惹,朗陵全县县兵不过数百人。”孔安道,这话纯粹是吓唬白垣,探龙山的确有上千人马,但缺甲少兵,和装备精良的汉军相差甚远。
“亏得你还是县尉,未战先丧己方士气,实在胆小如鼠!”话虽如此,白垣心底还是有些打鼓,今天围剿陈川时他也在场,那群山贼实在凶悍。
“那烦请县尊领兵抵挡,某才不堪大任,只怕折了我军的锐气。”
“本官公务繁忙,哪里抽的开身。况且剿除盗贼,护一方平安是县尉的本职,听说这探龙山在朗陵得势数年,孔县尉只做不知,不趁其弱小时剪灭,坐看探龙山做大,不免有失职守吧。”
“哼,公务繁忙?户口、赋税、差役、水利、农桑、兵政、盗贼、学校、流亡。敢问县尊做成了哪一样?每日只是干些见不得人的生意,到底是谁有失职守,等到御史下差,迟早有你受的!”
二人唇枪舌剑,你来我往,相互推诿责任。看得周文一阵头大,这不就是骂街吗?
秦汉之时,官员并没有明确的文武之分,也没有文贵武贱这种思想,甚至以军功升迁者的地位要高于同级别官员。
比如大将军一职,卫青得宠于汉武帝,又立有大功,特意加封大将军。很多人会从字面意思理解,以为其只负责军事,其实这是偏见。汉武帝设立大将军的另一层含义是为了限制相权,为此设立尚书台,相当于‘小朝廷’,而大将军和尚书令就是这个‘小朝廷’的首脑,帮助皇帝处理政事。所以大将军并非单纯武职。
宋朝以前,儒生一生的梦想就是出将入相,文武兼用,尤其是汉朝,许多儒生官员都有从军的经历。比如《汉书》作者班固,很多人以为他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儒生,实际上他是中护军、行中郎将,跟着窦宪北伐匈奴。
又如北破匈奴,打通西域的窦固,他在回朝廷后担任大鸿胪一职,相当于外交部部长,文职。
刚刚去世、“凉州三明”之一的张奂,一生征战,破匈奴、平叛乱、破西羌,周边的游牧民族被他打了个遍,可令人膛目的是,张奂是儒生出身,年轻时从学于大儒朱宠,后来党政失败,罢职在家,还自己修订了《尚书》。
这类事迹数不胜数,几个月后在平定黄巾的卢植、皇莆嵩等人,其实也是儒生出身,或者叫读书人。
多数人对儒生的印象是衣襟飘飘、弱不禁风,穿一身书生装高谈阔论。然而汉朝的儒生更有可能是八尺大汉,两膀子肌肉,气质儒雅但一身正气,腰间随时挂着刀剑,路遇不平事时先讲道理,讲不通时提起刀就将你剁了!
比如周文之前遇到的徐庶,后来的诸葛亮、周瑜、陆逊等等,都是儒生出身。
这也是孔安敢当面硬怼白垣的原因,他是在边军立功,调任朗陵县尉,名义上比白垣的县令低一级,但可惜白垣的官是买来的,没有丝毫权威,孔安自然不怕他,反而隐隐占了上风。
双方吵的激烈时,一名书吏慌忙冲进屋里,白垣这会儿正受气呢,一肚子火没处发泄,见着书吏顿时有了出气筒,大声喝骂道:“混账,亏你还做了这许久书吏,连基本的规矩都不懂了!本官在此商议公事,谁让你进来的!”
那书吏面无血色,颤颤巍巍向外面一指,声调都有些跑了,“县尊您也别商议公事,外边出大事了,人命案子。”
“人命案自有贼曹游缴去管,仵作查验尸体,怎的什么都往本县这里禀报,实在是没有规矩!”
“县尊还是屈驾去看看吧,城南的陈三老被山贼屠了家,首级被挂在县衙门口。”
周文孔安齐齐转头看向书吏,又转向白垣。
“你,你莫是在糊弄本官?”白垣声音都有些发颤,不知是害怕还是愤怒,但心底已信了八分,一个书吏绝不敢拿这种事来开玩笑。
三老是一乡之主,由当地豪强地主担任,王朝前中期时,政府掌控力强大,这些豪强地主是稳定地方的良民。一旦官府对基层失去控制,这些有钱有粮有人的地主豪强瞬间就成了不稳定因素。坐拥家丁部曲,说是土皇帝也不为过,官府也要敬其三分。
话虽如此,但地主豪强和官府却很少对立,多是合作关系,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官府保障一方地区平安,地主士绅则帮官府收税,当然,收税派役中间有多少中饱私囊那就不清楚了。
陈三老就是这类地主中的典型,他是郎陵三家豪族之一陈家的分支,坐拥良田千顷,僮仆上千,一直以来都是朗陵官府的忠实伙伴,钱税上与官府三七分帐,绝不含糊,简直是朗陵士绅地主们的楷模。
如今这位楷模被山贼杀了,这分明是做给朗陵官府看的!白垣连鞋都来不及穿,一溜烟冲出县衙,管家在后边拿着鞋,边追边喊白垣。孔安神色先惊再惧,也赶紧出去。周文慢条斯理喝完酒,本不想搭理此事,却被好奇的糜异硬拉横拽出去。
到了一进院子,只见黑压压一群升斗小民聚在县衙门口,指指点点,七八名游缴正喝散百姓,却没多大作用,人群越聚越多。白垣孔安站在大门底下,仰头上看,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被挂在门梁上,神色狰狞,显然死前经受极大恐惧。两名衙差去后院搬梯子,取人头下来,令有一名衙役在给白垣回话。
“……我和老李就到里屋喝个水的功夫,回来时就看见人头挂上去。抓了几个路人询问,说是刚才有一骑手快马过来,用挠钩上到门梁,把陈三老的脑袋钉上去,留下一张信帛就逃之夭夭。”说着双手递上一张信帛。
周文凑过去一瞧,是探龙山求大当家的来信,开篇就骂白垣,发誓要给三头领陈川报仇,今日先取地主陈梁的性命,明日打进朗陵,铲平县衙,一个不留!
不等看完,白垣已将信帛撕个粉碎,跳着脚大骂:“混账!混账!不杀此贼,难解某心头之恨!”一旁的孔安也是面色阴沉,咬牙切齿。
泥人尚有三分土性,更何况是一县之主。
白垣怒火烧心,又见衙门前聚集大批百姓吵扰,无名火更盛,喝道:“一群吃着公饭的废物!探龙山贼人捉不住,连平头百姓都赶不走!?”
话音未落,一名拦阻百姓的衙差被人踹倒在地,人墙出现一个缺口,只见两名短衣的精壮汉子跳出,挥舞着短剑往白垣扑来,嘴里大叫:“探龙山死士在此,特来取狗官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