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若寒心头掠过一阵阴影,虽是奇怪今晚的所遇,但越是奇异越是让人不理解,就越会让人产生好奇之心。
沈若寒跟随着脚印追去,想见识一下到底是何方神物。
兔起鹘落,月光下赫然出现一个满身鳞片熠熠生辉的怪物。沈若寒隐藏于一棵树上,定睛细看,不由大吸一口凉气,心下当真骇然之极。这怪物就是七绝山顶灵狐洞中的赤火乌金兽。
它明明还在山顶的洞中,怎么眨眼工夫便下了山来?那马儿说不定也已经进了此兽的腹中,殊不知赤火乌金兽还有另一个神通,就是钻地打洞宛如穿山甲。
沈若寒疑惑满腹,心已凉了半分。
他倒不是害怕赤火乌金兽,而是担心不能把灵束草及时交给薛望同,那夏雪莲就再也没有生存下去的希望。虽说七绝山离长生谷不甚太远,若要徒步而行,也得费上一日半晌的工夫。这样就不能按期把灵束草送达。
他兀自烦恼不已,心口急剧的起伏,然后稍稍收拾了一下心绪,深吸了口气,又重重吐出,眼看着赤火乌金兽往北越去越远,也没有心思继续跟踪下去。
正在他一筹莫展之际,一支“火龙队”渐渐逼近。虽是如此,两地却也相隔了四五里,沈若寒心下窃喜,疾风般朝那灯火辉煌处奔去。
七绝山是明蒙边界,七绝山再向北五里便有一个鞑靼的军事驻地。鞑靼商队以前与明朝贸易均要到此休整,久而渐之,这里也渐渐繁荣兴盛,由荒凉的沙漠变成了人口上万的小镇。
蒙古自成吉思汗到元世租忽必烈,统一中国,虽然强分四等,实行种族压迫政策,但也多少吸取了汉族的优秀文化以及科学技术。
在大草原上蒙民都以毡帐为房,如今靠近明朝的边界上却不是毡房,都是用砖石砌成的高楼庭宇。
月光清辉之下,一条黑影潜进了城中的一座阁楼之内。沈若寒瞧得分明,心下十分好奇,便尾随着黑影奔去。
那黑影悄立一扇窗后,用手指沾了口水,在窗户纸上戳了一个小洞,眯起眼睛向里边瞧着,屋内正有一名妙龄少女在洗澡,香肩微耸,粉颈细白,纤纤玉手正自操水,轻泼于秀脸上。
忽地,黑衣人双眼闪过一道寒光,身子一纵,已是破窗而入。
只听见屋内传出一声尖叫:“你想干什么?我要喊人了!”
黑衣人淫笑道:“你喊吧,这里的几个人全被我打发去了长生天。”
少女神情紧张,脸色煞白。此刻,她还在浴盆里,全身一丝不挂。
“那文丽珠,你真是长生天赐给我的。”黑衣人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文丽珠,“白皙的皮肤,如云的秀发,还有那……我已经等不及了……”说着便纵身扑了过去。
“啊——”那文丽珠双手捂住了脸庞,像一只待宰的羔羊。蒙人不管男女,皆都勇猛,虽说道理是如此,但自从元世祖忽必烈统一中国后,蒙女便也学起了小家碧玉、婀娜多姿的汉家少女来。此刻,那文丽珠身在浴盆里,那更是无一点反抗的能力了。
就在这当儿,一截长木如剑一般刺向黑衣人的头部。黑衣人倒也机灵,闻风倏变,侧身避过,退到一丈之外。
来人长木一挑,一段珠玉秀帘就落了下来,覆盖到了那浴盆上,连那少女也覆盖其中。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沈若寒。
黑衣人双眼凶光大盛,挺剑直上。沈若寒不急不徐,不避不让,待到剑尖离面门不足一寸时,闪电般一个旋身,绕到黑衣人的身后,长木直点他的脊背。
黑衣人顿时感觉背部寒意袭人,不及转身,剑向后挡。“叮——”一声脆响。黑衣人呼吸有些急促,脚下虚滑,却不了被沈若寒先发而制,小腿处已然吃了一记木棒之味。
黑衣人一声呻吟,就地滚向窗边,纵身跃出,瞬间消匿的无影无踪。
沈若寒要追去,本不是难事,只因为要救夏雪莲,时间紧迫,耽搁不得,便也纵身跃出,直往此楼后的马厩飘去。
那叫那文丽珠的少女,透过珠帘已然把沈若寒的身形容貌深深地铭记在了心中。
沈若寒策马狂奔,尘土飞扬。
此时,东方的曙色初现,远处的鸡鸣狗吠之声隐隐传来,近处的林鸟飞雀舞绕在他的头顶上。
沈若寒汗流满面,前襟后背已然湿透。突然马腿曲弯,向前倾倒。沈若寒纵身跃起,落在一丈之外。他刚刚落地站定,马儿便“砰硼”一声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嘴里吐着白沫。
沈若寒看了一眼马儿,长长叹了口气,转身入谷去了。
还好,此刻已经到了长生谷的谷口,离薛望同的草庐不足五里,以沈若寒的轻功,半盏茶工夫便到了。
沈炼,小玉齐在庐外等待着,焦急的神情,疲惫的脸庞,足可以显示他们一刻也没歇息过。他们见到沈若寒,喜不自禁,纷纷向前去迎接。
小玉焦急道:“拿到灵束草了吗?”
“拿到了。”沈若寒从怀中取出三株灵束草,交给小玉:“夏姑娘怎么样了?”
沈炼道:“夏姑娘的情况究竟如何,我们也不知道,老神医自你走后,就一直在他的丹房里炼丹,直到此刻从未出来过。”
沈若寒闻言,心里如火焚烧,迫不及待跑进了屋里去看夏雪莲。小玉一拿到灵束草就往丹房跑去。
瞧着那张苍白如纸的脸庞,以沈若寒铮铮铁骨,眼泪也竟然簌簌直流。
俗话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自从那惊险的月夜相见,沈若寒内心深处已然把她的一颦一笑铭刻了起来。
“你要坚持住,你一定要坚持住!”沈若寒双眼热泪滚滚,“灵束草我已经拿到了。”
沈炼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沈公子,你不要太担心。灵草既已取回,老神医自有办法相救的。”
沈若寒点了点头,沈炼继续说道:“我去看看老神医。”说罢,径直向丹房走去。
半个时辰后,薛望同,沈炼,小玉进来了。小玉手中端了一盏青瓷大碗,走到床边,半扶起夏雪莲,一口一口地把药喂向她的嘴里。
沈若寒急切地问道:“干爹,这灵束草能解她身上的剧毒吗?”
薛望同捻了捻胡须,沉吟道:“据恒元公的《异兽录》记载,赤火乌金兽乃兽中毒王,由它抚育而成的灵束草含有剧毒……”
“什么?”沈若寒惊得如遭电击,道,“有剧毒?那……为什么还要用它做药引?”
薛望同道:“良药固然能治病,但有时却非以毒治毒不可。天地之间,五行相生相克说的也就是这个道理。‘甘果刺’毒性巨大,非一般的良药可解,而‘灵束草’毒性不比‘甘果刺’逊色。因此,以毒攻毒方有希望救活这位小姑娘。”
沈若寒对薛望同的言论从未有过怀疑,但“灵束草”并非“赤火乌金兽”抚育而成,而是“三眼雪灵狐”幻化所得。这又如何解释呢?沉吟之间,不知道怎么开口?
“寒儿,有什么事吗?”薛望同瞧出了端倪。
于是,沈若寒把在七绝山的遭遇细细说了一遍。
只听得薛望同脸露狐疑,不敢相信。
《异兽录》中的确细述了世间的各式兽种,对它们的生理,特征,习性等等,都作了详尽的描写。而作为绝代医师,薛望同得一而知三,既知“甘果刺”之剧毒,又知“赤火乌金兽”之剧毒,以其对医理的理解,必然产生了以毒克毒的念头。
而他所不知的就是“赤火乌金兽”非一般兽物,当年恒元公把“赤火乌金兽”写上《异兽录》,也只作了简单的描述。
只因没有人可以进得灵狐洞去。薛望同耗五十年之功炼制“避毒丸”也就是为了能进洞一观。好将“赤火乌金兽”的生理、特征、习性了解清楚。
月色曼妙,透过纱窗,直射在一张四方棋盘上。
纵横之间,黑白交错。
薛望同手捻一子放入棋盘,微微笑道:“沈老弟,该你了。”
沈炼看着棋盘上的白子,已然成了瓮中之鳖,不由哈哈笑道:“老神医出手不凡,沈炼认输。”
“围棋虽是黑白二色,但从古至今却没有人下过同样的棋局。”薛望同望着站在草庐外面的沈若寒,故意高声道:“其中固然是奥妙无穷,但也离不开人的心智与情绪。有道是:与人下一盘棋,便可揣度其人的脾性、智慧。沈老弟刚正不阿,正气浩然,但缺乏韧性与曲直之道。先前,白子虎势雄威,杀气冲天,待到后来,就余势不足,越到最后,盲从之心越盛,直至被老朽包围并吞。你与严嵩的斗争,老朽看来正如这盘棋的写照。你若能多点忍耐,就不止于被严嵩陷害发往保安了。”
沈炼听着,脸沉了下来,双手攥紧衣衫,愤然道:“与严家作对,落的发配保安,沈某心里从未后悔过。我朝自成祖皇帝永乐开始,便有宦官干预朝政,直至英宗被王振蛊惑,导致‘土木堡之变’自身沦落虏囚。当朝嘉靖天子英明神武,屏除了宦官干预朝政,国势日盛,只因严嵩狡猾多诈,搞得天愤人怨,危机四伏……满朝文武,谈严色变,莫敢与对。我沈炼虽然官位卑贱,但绝不是缩头的乌龟。我若是不站出来,力揭严贼之罪我皇必然还要蒙受严嵩的欺骗,让他继续为恶,那真是太对不起天下百姓了!”沈炼说得词正言烈,畅快淋漓。
薛望同脸色不愠不喜,径直起身缓步来到沈若寒之畔,重重叹了口气,沉默无语,只是抬头望着虚空中的那一轮明月。
沈若寒心潮起伏,思绪万千,转过身对沈炼道:“沈大人,你爱国怜民,正气冲斗牛,小可实在敬佩的很,但你还是忽略了一点……”
“忽略了一点?是哪一点?”
“上梁不正下梁歪。嘉靖沉迷于道术,欲得长生,荒废朝政,致使严嵩独揽大权,只手遮天打击异己,荼毒天下。《鬼谷子》上有云:目贵明,耳贵聪,心贵智,以天下之目视者,则无不见;以天下之耳听者,则无不闻;以天下之心虑者,则无不知。辐辏并进,则明不可塞。若嘉靖能睁开眼看看天下的万物生灵,听听自然之音,思大千之因果,就不会有严嵩流毒天下,你沈大人也不会被发配。归根究底,错误全在嘉靖一人身上。”
“错了!错了!你犯了大不敬之罪……圣上是圣明的,这一切……这一切全是严嵩……严贼的罪!”沈炼强制忍住心中的怒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上是没有错的,你……你说过了头了。”
沈若寒见沈炼心情激动,有似疯狂,就缓声安慰道:“沈大人,小可也只是就事论事,你不要当真。”
“不,不,沈某太过激动,失礼了。”沈炼拱手道。
薛望同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他本想借话题使沈若寒紧张的心情轻缓下来。现在对于夏雪莲,只有等待时间的安排,而非人力所能及了。此刻,却让沈炼……忧君思民的心更加沉重了。
沈炼嘴角翕动,喃喃自语却听不清楚他到底说的什么话。沈若寒欲要上前开解,被薛望同拉住:“让他自己去想想吧!说多了,反而不是一件好事,心魔还要自己去解除。”
沈炼心中当然凄苦,他为国为民却不被人理解,难道任由奸佞误国才是正确的?
沈炼思绪混乱,越想越是偏激。他为国尽忠,为民谋福,这是世人公认的忠良之士,只是他脾性急噪,做事雷厉风行,若要扳除严嵩这颗大毒瘤,非一朝一夕就可以成功。
满朝文武大都拜倒在严嵩的门下,当了走狗,为其效力。沈炼与严嵩作对,就相当于与整个朝廷对抗。以他匹夫之力,怎能撼动参天大树,掘其之根呢?相反严嵩一句话,那些门下走狗人人一口唾沫,就可以把他淹死几百个回合!
沈若寒看着沈炼的背影,内心中有一股说不出的愁味。
众人拼命相救,不正是因为他刚正不阿,为国为民吗?看看这个世道上还有几个人像沈炼这般的!
人各有志,所思亦不同。我何必要究根问底呢?
大家都在思忖间,小玉从屋内跑了出来,一脸的灿烂笑容,比吃了蜂蜜还甜。
“公子,小姐醒了!”小玉兴奋道。
沈若寒闻言,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进去。薛望同跟随其后。只见夏雪莲俏生生地站在那里,满面嫣红,精神大好。
醒来后,小玉已向夏雪莲简略说了此间的经过。夏雪莲见沈若寒进来,凤眼瞧去,正好与他目光相撞,忙不迭避开。
“你那天为什么不辞而别?”沈若寒嗔怒道。
夏雪莲知道自己失礼在先,便默不作声。薛望同微笑道:“夏姑娘身上剧毒刚去,身子还非常的虚弱。寒儿,你怎么上来就怪人家呢?”
“我这还不是为了她!”沈若寒情绪激动,脱口就出,随即干咳了两声,问道:“你,你身子没事了吧?”夏雪莲嘴一撅,不搭理他,倒向薛望同盈盈拜倒:“雪莲多谢神医相救之恩!”
薛望同微微一笑,摆摆手道:“老朽并没有做什么事,救你的人在那里。”说罢,指了指沈若寒。夏雪莲瞧向沈若寒,张嘴欲说,沈若寒却说道:“你这样也太鲁莽了,叫人多担心……”话未说完,小玉奴婢脾性,护主心切,小嘴一撅,喝道:“喂,姓沈的,我家小姐好歹也是白莲教教主的干女儿,你这样太也无礼了!再说,我教教义就有‘秉持正义’一条,沈大人被诬陷治罪,小姐去救沈大人,难道错了?”
“我什么时候说过,不应该救沈大人的话!”沈若寒肃容道,“我只是怪她走时为何不来告诉我一声……”夏雪莲顿时粉颊含怒,小嘴撅道:“你是我什么人?我要走谁也拦不住!”
沈若寒面皮紧了紧,气堵喉咙,一阵默默地发呆。夏雪莲见他这样,心有不愿。只是她见沈若寒这样口不遮拦的怨怪她,心里不服,怒气顿生。转眼想到桃花侠,那飘舞的桃花闻之芬芳,令人痴醉。心里把他俩一比,沈若寒顿时矮了三分。
小玉撇嘴道:“小姐,咱们这就回去吧,不要在这里受他的气了。”夏雪莲瞪了小玉一眼,转脸盯着沈若寒。她现在思绪混乱,不知怎样去想,又不知怎样去做。在她心里,对沈若寒说不上不喜欢,但是她现在更想知道桃花侠真实的身份。
神秘的侠客,总是让少女心动!
夏雪莲环顾四周,突然问道:“沈大人呢?”
“他很好。”薛望同道,“他在老朽这里是最安全的。”
夏雪莲点了点头,不由说道:“对,这里人迹罕至,隐蔽绝伦,严老贼是决计找不到这里来的。沈大人留在长生谷,雪莲也就放心了。”
“不!”一个洪亮而坚定的声音响起,“沈某是不会留在这里的,我必须要去保安州。”
夏雪莲不解地问道:“为什么?”沈炼深深叹了一口气:“我不能抗旨不遵,以此连累家人。”
沈若寒忙道:“这不打紧,我把他们全都接来这里不就可以了吗?”
沈炼摇了摇头,不急不徐地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相信皇上会回心转意的,到时就是他严家的末日!”
沈若寒张嘴欲说,沈炼却笑道:“贤侄。你我同姓不同宗,沈某称你一声‘贤侄’,可称的上?”
“当然。”若寒心潮澎湃,精神陡然振奋。
“那你就成全我一颗忠君之心吧!”沈炼说得黯然,却又坚定。众人欲要再劝,无奈沈炼决计要走。沈若寒忽道:“好,大人言辞坚决,若寒别无他法,愿护送大人去保安。”沈炼本要推辞,见夏雪莲也想相随着去,只好说道:“我本想一人无牵无挂的前往……唉,姑娘剧毒刚去,不宜远涉,有若寒护我周全,大家就放心吧。”
沈若寒一眨眼,对夏雪莲道:“你身子虚弱,需要静养。在这里好好调养几日,就和小玉回白莲教去吧,免得司徒教主惦念。”夏雪莲怒气腾腾地道:“本小姐的事,用不着你来管!”沈若寒好意相劝,却不了被她一口骂回,怒气由心出,哼道:“这事由不得你作主。记着,你还欠我一条命呢,当然,我沈若寒决不会乘人之危要你以身相许的。”
“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夏雪莲脸颊绯红,艳若桃花。
沈若寒看着夏雪莲羞涩的模样,洒然一笑:“好男不跟女斗。”
“你是一个好男人吗?我左看右看,你倒是很像一个人咯。”
沈若寒奇怪道:“像哪一个人?”
“切,你真笨呀。你这种人,当然是像陈世美啊。”夏雪莲满脸得意的笑。
沈若寒却不恼怒,只是沉默,脸上又是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夏雪莲看着他这副惫懒的模样,心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沈炼微笑道:“好啦,我看你们就是天生一对的欢喜冤家。有道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啊。”
夏雪莲听着扭捏着道:“大人,你也拿话来打趣我。”顿了顿,对着沈炼有些哽咽道,“大人,你要保重身体。”沈炼点点头。
薛望同眨了眨眼,手捻长须说道:“沈老弟,青山绿水,望你珍重!”
“谢老神医。”沈炼躬身一揖。
清风明月,伴随着长生谷里的一片宁静和谐,大家都安然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