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轮红日冉冉升起,百鸟在树林间飞翔争鸣,一派生机与和谐。
薛望同、沈炼、沈若寒、夏雪莲、小玉五人来到了谷口。薛望同叹道:“老朽就不远送了,更何况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望沈老弟多多保重。”沈炼拱手道:“老神医、雪莲姑娘、小玉姑娘,请回吧。”
夏雪莲一把拉住沈炼的手,动情道:“大人,此去保安州实在凶险异常,你还是留在长生谷吧?”
沈炼摇了摇头,叹道:“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我沈炼顶天立地,决不做那鸿毛。雪莲侄女,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你对我的恩情,我只有来生再报了。”
夏雪莲见劝不住沈炼,心中十分凄苦。还好有沈若寒护他周全,使她心中略略安定。夏雪莲实在是恨透了严嵩,对于敢和严嵩斗争的人物,她是打心眼里敬佩。只要能扳倒严嵩,为她父亲夏言报仇,即使要她死,她也是心甘情愿的。
只见夏雪莲瞧向沈若寒,目光复杂,几次欲要开口,话到嘴边便又吞了回去。薛望同看出端倪微微一笑:“小玉,烦你先回去为老朽准备饭菜。人老了,路一走远,肚子里就空了。”小玉闻言,目光一转,知其意思,但心里却是一万个不愿意,无可奈何撅起小嘴,一跺脚转身回去了。薛望同又朝沈炼说道:“沈老弟,老朽有几句话要和你单独谈谈。”沈炼知情识趣,向薛望同点了点头,尾随其后,走出四五丈远。
“你想随我一起去保安?”沈若寒背负着双手,“你若是这样的心思,趁早打消。”
“谁说我要去保安了?”夏雪莲撅着樱桃小嘴,即使被沈若寒看穿了心思,嘴上也不承认。
沈若寒眼一瞪,怔道:“那你要对我说什么?”夏雪莲笑了笑,道:“你不是挺聪明的么?怎么,猜不出来了?”沈若寒哼了一声,道:“你要说就说,不说,我就和沈大人走了。”
“你……”夏雪莲樱口一撅,蛾眉一挑,“我要你带我去见,去见桃花侠!”沈若寒全身一震,双眼直盯着夏雪莲。“你盯着我干嘛?”夏雪莲奇道,“你是带我去还是不去?”沈若寒使劲摇了摇头,夏雪莲见状,心中蓦然升起无名的怒火,双眼一瞪:“为什么?”
“没瞧见,我要护送沈大人去保安?”沈若寒指着沈炼的背影,耸了耸肩。
夏雪莲脚一跺,双手叉腰,怒道:“你永远别回来了!”说罢,径自回谷去了。只引得薛望同、沈炼回头侧目,一头茫然。沈若寒听了这话,也摸不着头脑,高声道:“什么意思?”不见夏雪莲回答,沈若寒却情不自禁地“嘿嘿”笑了起来。
薛望同见夏雪莲走远,就走到沈若寒的身旁,说道:“为什么不告诉她,你就是‘桃花侠’?”沈若寒摇头苦笑:“何必告诉她一个虚名呢。干爹,寒儿就此别过,你老多保重身体!”薛望同拍了拍沈若寒的肩膀,转身回谷去了,边走边道:“风云变幻,世事无常……”
沈若寒为了保护沈炼的安全,路上不生枝节,两人都乔装改扮了一番。如此走路、乘马、坐车,行了十几日,一路上平平静静,倒也没出什么事情。这一日,残阳西落,霞光变幻,西方半边天上一片炫丽的景色。在这一份佳境里,他们终于进了保安州地界。
犯人到了发配之地,必须要去州府衙门点名报到。这日天色已晚,沈炼和沈若寒就地找了一间偏僻便宜的客栈住了一宿。次日一早,天清日艳。沈炼、若寒梳洗用过早膳,便要去州府衙门。
刚走两步,沈炼转身对沈若寒道:“贤侄留步,我一人去州府衙门便可。”
沈若寒道:“不可,我答应他们一定要护你周全的,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那……”沈炼摆手笑道:“难道你能在这里护我一辈子?”沈若寒道:“至少也要等你安定下来,没有了性命的危险……”沈炼不等他说完,笑道:“我既到了此地,就要在这里生根发芽,以后的路还长着呢,你就不要再坚持了!”沈若寒见沈炼说到如此地步,再无法拒绝,说道:“你一切小心。”
沈炼辞别了沈若寒,神闲气定,大步走向州府衙门。沈若寒见他背影消失在街角拐弯处,胸中热血潮涌,不由生起十二分的敬意。
苍穹碧朗,纤云飘飘。盛夏伏天,蝉虫在树间嘶鸣,扰人心烦。所幸,不时有风轻轻吹拂,消去人心头的一点烦躁。
沈炼自然信步,正气凛凛。走了半刻,转过一处街角,天地顿时豁然开来。
一座威武衙门赫然矗立在他的面前。直望去,朱漆的大门历经岁月沧桑,已有些破旧,却使它更有一股沉重的味道;两座石狮昂首挺胸,血盆大张,尖牙闪闪发光,有一股抑制不住的霸气,欲要喷发出来;再往上,一块金匾熠熠生辉。上面用正楷书写着五个大字“保安州府衙”。五个字劲道十足,力透纸背,欲要穿匾而出。
衙门是个好衙门,不知道坐衙的官是好是坏?
沈炼随手整了整衣冠,信步走上前去。门吏见状,上前询问:“你是什么人?来此做什么?”沈炼双袖一展,拱手道:“草民沈炼,是被贬配于此的犯人,来衙门是点名报到的。”门吏闻言,全身一震,似乎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真是沈炼?是从京师被贬来的?”沈炼道:“正是。”
门吏一摆手,厉声道:“你,你在这里侯着,我去禀报老爷。”说罢,转身跑进了内衙。左转右绕,最后进了一间精致典雅、富丽堂皇的房间。房间内上首坐着一位三十几许的男子,细眉鼠眼,三绺长须梳理的油光发亮;身上锦衣华袍,束玉带。左右手各搂着一名女子,上下不停地摸捏;一双贼眼发着色光,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跳舞的六个舞女。
舞女婀娜多姿、风情万种,更有诱惑的是她们不断地在脱衣服。座上之人每见舞女们脱掉一件衣服,就发出极其淫秽难听的笑声。
光天化日之下,堂堂州府衙门之内竟然是如此声色艳舞!大明王朝锈腐矣!
门吏慌慌张张跑了进来,脱口就道:“老爷!”声若响钟,那座上之人刚好喝上一口茶,被他这么不着脑袋的一吼,身子蓦然一震,茶水全都喷到了那门吏的脸上。
“马三你瞎叫个什么?”座上人瞪圆了眼睛,“没瞧见老爷我正喝着茶吗?你这厮想呛死老爷我呀?”马三战战兢兢,用衣袖抹去脸上的茶水,惶恐道:“小人该死,小人该死,小人有紧要事向老爷禀报……”
座上人哼道:“呸,什么狗屁事比你老爷看艳舞还要紧?”
“沈炼来了……”马三抖声道。“谁?沈炼,这狗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说过……”座上人皱起了眉,略有所思。“就是杨总督前日吩咐的,一有沈炼的消息要立马汇报于他。”马三提醒道。那人霍地站了起来,一手拍额,似有醒悟,立马又阴沉下脸,朝马三狠狠踢了一脚,直踢得马三四脚朝天,口鼻流血。那人边踢边骂道:“狗东西,怎么不早说,他人呢?”
马三欲要争辩几句,瞧那人脸色,知道再说几句,后果更是不堪,便道:“他就在衙门外侯着。”那人狠狠一哼:“把他带入大堂,你快马去总督府禀报杨总督。”
“是。”马三应了,夺门而去。
不一时,沈炼被带入州府衙门大堂。堂内衙役分两班站定,“明镜高悬”的匾额下正坐着刚才看艳舞的那人。
那人惊堂木重重地一拍,喝道:“堂下之人可是沈炼?”沈炼从容道:“正是草民。”那人怔了半晌,似有不信道:“听说你发配保安,半道上被人救了……哦,你既已脱了发配之苦,为何又回来呢?莫非有什么阴谋?”沈炼抬头纵声长笑,笑后,言正词烈地道:“我上书揭露严嵩欺君误国十大罪状,怎奈皇上被严贼蛊惑甚深,下圣旨说我谤讪大臣,沽名钓誉,因此发配来保安。我沈炼忠君爱国,平生憾事就是未能亲手除掉严贼……要说阴谋,这就是我的阴谋。”
“放肆!大胆!”那人霍地站起,右手指着沈炼,急吼吼地说道,“本官就告诉你我的名讳,姓吕名四海,‘吕’乃吕不韦之‘吕’;四海者,纵横四海容纳百川之‘四海’,人称‘活阎罗’的便是。今日我就让你尝尝我‘活阎罗’的手段!”吕四海前面说得一句话,曾是一位替他看相的算命先生说得。算命先生为了能多赚几个钱,当然是拣一些漂亮话说了。吕四海觉得有理,以后便天天挂在嘴边。久而久之,他烂熟于胸,脱口就出。“活阎罗”则是他临时杜撰,为了增加气势。
沈炼心里直发笑:“任你胡吹大气,我只当你是一只蠢驴,放得满嘴的臭气。”嘴上重重哼了一声,傲然挺胸,毫无所惧。吕四海见沈炼这么强硬,自己倒有些软了下来,“嘿”地一声说道:“你就不怕本官大刑伺候?”沈炼早已置生死于度外,闻言只是一哼,默然不语。
“好!”吕四海大力一拍案桌,脸上顿时扭曲了起来,露出痛苦的神色。想必他拍案用力过度,拍得手掌发疼。抬起手来,就往手上呼呼吹气。两班衙役见了,低头发笑。
吕四海双眼四扫,见状支吾一声,道:“你就在此侯着,待会儿杨总督来了再收拾你。”
沈炼心下奇怪:“杨总督?”虽然莫名其妙,但他早将生死度外。就算严嵩亲来,他也不会皱一皱眉头。
州府衙门前是用青砖铺就的路,蜿蜒尽头,出现了几个黑点。黑点越来越近,马蹄急骤,敲在这青砖铺就的路面上,就像一阵急风暴雨。
不一时,马声止住,马上一众翻身下马。为首之人赫然就是杨顺。
锦衣卫都指挥使杨顺怎么会来到这北方边庭来任总督呢?
只见马三牵了杨顺的坐骑一边去了。另有门吏回衙禀知了吕四海,吕四海慌慌张张率一众大小官员到衙门口迎接杨顺。杨顺傲然道:“吕四海,怎么这么晚才出来迎接本督?”吕四海惶恐道:“总督大人息怒,卑职正在大堂审问沈炼那鸟厮。”
杨顺哼了一声,移步入内,不去大堂,径向吕四海的“书房”走去。吕四海尾随其后,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模样,心里思忖:“留着重犯不去审问,却来我书房做什么?”
杨顺、吕四海进了书房,紧闭门窗。吕四海疑道:“大人,有什么要事须对卑职说?”杨顺朝他觑了一眼,沉吟道:“六天前,相爷来信,信上说沈炼半道被救,语气甚怒,要本督格外注意,一有消息,立马回奏于他。本督原想沈炼既然被救,自然是躲藏了起来……如今,他却不召而至,其中莫非有诈?”吕四海欣然道:“卑职先前也有这份顾虑,在大人来之前,卑职已经派人四处查探过了,没发现其他的臭鸟。”杨顺皱了皱眉,似有不满。忽然直盯着吕四海,厉声道:“真的只有他一个人?没有其他可疑之人?”
吕四海被他盯得面皮灼烫,浑身发虚:“是的……卑职敢拍着胸脯担保。”
杨顺背负双手,低头沉思,在房中踱来踱去。吕四海一双贼眼一直盯着他从东往西、上前向后,眼珠子骨碌碌不停地乱转。
片刻,杨顺停住了脚步,说道:“此事干系重大,本督也做不了主,先禀报给相爷再说。”吕四海点了点头,忽又道:“现今如何处置那鸟厮?”
杨顺摆了摆手:“先将他打入大牢,听候相爷的安排。”
吕四海垂首领命,自然去吩咐衙役。须臾回来,杨顺面色凝重,担心道:“沈炼干系重大,半点马虎不得。牢狱之中需加派人手,严密防范。”吕四海见状,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道:“大人,请放心。不要说沈炼,就算是一只苍蝇,进去了也甭想出得来。”杨顺双眉倒竖,喝道:“你说出这种话,本督就更不放心了。”吕四海眼若铜铃,怔怔发呆。他本想在杨顺面前表现一番,谁知道竟然碰了一头的刺。
杨顺见他这样一副狼狈的窝囊模样,不由气道:“丢了沈炼,你从此也就不要吃饭了!”
人死了,当然不用吃饭。杨顺说得含蓄,却不料吕四海脑袋迟钝,转不过弯来,只是怔怔地瞧着他。杨顺被吕四海气得吹胡子瞪眼睛,甩袖而去。
星空点点,清风徐徐,州府大狱森然一片。吕四海果然依命而行,监狱周围巡逻卫队接二连三。这被吕四海说为苍蝇也休想飞得进的地方,此刻,却见一名衙役手拎着食篮漫步走来。巡逻护卫手擎火把,从那衙役身旁走过,火光摇曳,照出那人的脸庞,赫然就是沈若寒。
守门狱卒见是送饭的衙差,并不多心,便就打开了狱门,让其进入,随后关上。
这州府大狱分里外两间,外间宽长,关得多是些鸡毛蒜皮的小犯。敞道边上放着一张桌子,五个狱卒正在那掷骰子赌博。
他们玩得专一,连沈若寒进来了,也不知晓。
瞧那些囚犯,面容枯黄,双眼无神,有坐有站,东倒西歪,梦呓发怔……
沈若寒顺势瞟了一眼,见没有沈炼,便向里间走去。里间比外间稍暗,铁门铁栏,显然是关押重犯的地方。
墙上的烛火被风一吹,明灭不定。沈若寒睁大双眼,直瞧向那黑暗角落里的一道背影,轻轻唤了一声:“沈大人。”那人一闻,蓦然回头,正是沈炼。他脸色憔悴,却更坚毅,犹如被风雨长久侵蚀后的山岩。
沈炼见是沈若寒,惊道:“贤侄,你怎么来了?”沈若寒放下食盒,取出酒菜,说道:“现在不要多说,先填饱肚子,我马上救你出去。”沈炼怔忪半晌,突道:“你快走吧,不要管我。”
“这怎么可以……”
“我是不会出去的。生死事小,违君失节是大。我沈炼生时不能为皇上尽忠,死后也要化作厉鬼纠缠严嵩。”沈炼凝立在那一动不动,宛如一尊石像。
沈若寒气道:“大人,你不要这么愚忠好么?杨顺已经写信回报严嵩,到那时,大人你只有人头落地,含冤九泉……”
“什么?”沈炼奇道,“杨顺?杨顺在这里?”
于是,沈若寒把杨顺和吕四海两人在书房的密话,细述了一遍。
这一切,沈若寒又是怎么知晓的呢?
原来,沈若寒担心沈炼只身前往衙门,路上会出危险,于是就尾随其后,暗中保护。到了州府衙门鬼使神差般换了一身行套,混迹其中。自从沈炼进了府衙,再入大狱;从吕四海的问话,再与杨顺密话,他都是瞧得清清楚楚,听得真真切切。
在大堂上,吕四海自报名讳,欲要大刑伺候沈炼时,沈若寒就要出手相救。只是吕四海一见沈炼那股子浩然正气,就心生胆怯。更何况沈炼不同于他人,乃是严嵩要的重犯,吕四海怕投鼠忌器贸然不敢动手。
沈炼凝神听完,皱起剑眉,沉吟道:“严贼派杨顺来这宣府边庭重地任总督,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这样,我就更不能走了。”沈若寒急道:“大人!眼下不是逞英雄的时候,现在不走,就没有机会再走了!”沈若寒急红了眼,大声叫囔起来:“来人!来人!”沈炼见他叫唤,惊道:“你这是干吗?不想活了?”
谁知,沈若寒一连叫了几声,在外间玩骰子的五个狱卒竟然无一人理睬他。
这世间竟有这样的奇事:劫狱的大吵大囔,守狱的不闻不问。
沈若寒双眼冒火,左右手握得“咯咯”直响。他不是因为沈炼不肯走而生气,实在是对大明的这些腐官朽兵而发怒。
“啪!”一双肉掌拍在了狱卒们玩耍的桌子上,那五个狱卒目光齐刷刷地看着沈若寒。其中一个满脸虬髯的狱卒像是他们的头儿,首先发话:“你是哪个部分的?敢搅老子的局,不想活了?”其他四个狱卒纷纷附和:“老大,揍他。”“给他点颜色瞧瞧……”“竟然在哥几个地盘上耍威风,真是活腻了。”
突然,所有的声音全都止住了,静得都能听到各人的心跳声。他们眼如铜铃,嘴巴张得宛如脸盆,拳头可进可出。只见沈若寒挪开那只手,桌上赫然出现了五个深入寸许的手印。要知道,一掌震碎桌子容易,若要在桌子上刻出个手掌印,那非有深厚的内力不可。
沈若寒一手扬威,那五个狱卒立时僵如石膏,动也不动。满脸虬髯的狱卒,结巴道:“你……你是……什么人?要……要劫狱么?”沈若寒笑道:“是又怎样?”虬髯狱卒咽了一口唾沫:“你……”沈若寒勾着他的肩膀:“还不快点打开牢房,脱下衣裤。”
“这……”虬髯狱卒一听要脱衣服裤子,面露难色,突然又道,“哎呦……好……好的……”沈若寒手上微一用力,这汉子就吃不消了。
沈若寒“呼”地一掌拍向其他四名狱卒,那四人只感到劲风袭颈,立时软倒在地上,昏了过去。虬髯狱卒恐惧道:“你想……杀人灭口?”沈若寒哼道:“快进去,别罗嗦。”
牢门大开。沈炼面壁而坐,纹丝不动。沈若寒道:“沈大人,若寒求你了,快换上衣服,随我出去吧。”沈炼兀自不动,对沈若寒的话置若罔闻。
僵持半晌,沈炼依然沉默不语。沈若寒无奈大叹了一口气,道:“大人,你不走,我也就不走了。”沈炼道:“你又何必如此固执?”沈若寒轻轻一笑,反问:“大人你又何必这样固执呢?我这是跟你学的。”沈炼为之气结,面朝墙壁,再不言语。
沈若寒勾搭住那虬髯狱卒的肩胛,笑嘻嘻地道:“老哥,怎样称呼?”这狱卒知道他的手段,突然见到他这般嬉皮笑脸,心里直发毛:“大……大侠……我……我叫赵二虎,这里的人……都叫我‘赵胡子’。”沈若寒头一抬,双眉一挑,望着房顶斑斑的裂痕,“哦”的一声:“赵大哥,那就要麻烦你一段时间了。”赵二虎道:“麻烦?什么麻烦?”沈若寒笑道:“这段时间,我和这位沈爷就住在这里了,每天必须好酒好肉的伺候,另外不要给我玩什么花样,在千军万马之中我能取将帅首级,更何况你们这几个宵小,听明白了吗?”赵二虎莫名其妙,心里想不通这坐牢还有陪着坐的,听到后一句,吓得不敢说话。沈若寒见他只是干瞪着眼,莫不做声,手上便一用劲,赵二虎双眼一挤,满面的痛色,不住声地道:“明白,明白……”
沈若寒松开手,厉声道:“那么还愣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到外面把风!”
赵二虎如蒙大赦,低着头弯着腰,腿脚哆嗦着出去了。
至此,沈若寒和沈炼同宿大牢。先一日,沈炼气愤难当,全不理睬沈若寒。沈若寒也不着恼,只是叫赵二虎弄了一副围棋来,放在沈炼面前,微微笑道:“大人,你要我出去也行……”不等沈若寒把话说完,沈炼便迫不及待地问:“怎样?”
沈若寒手拈一颗棋子,笑了笑:“你若能赢了我,我就出去,如何?”沈炼看着棋盘,一口答应,于是手拈起一枚黑子下了起来。沈若寒心里狡狯一笑,知道沈炼落入了他的圈套。试想沈若寒棋艺惊人,“不死神医”薛望同自封“天下棋圣”,也不曾赢过他八次。沈炼若是没有薛望同那等棋技,就只能留下沈若寒与他为伴了。
沈炼绞尽脑汁,与沈若寒苦战了三个时辰,黑子正处于绝对弱势。就在这当儿,沈炼已无从下手,正在苦苦思索。沈若寒见状,欠了欠身,笑道:“大人不必着急,想不出来就细细琢磨,等你想到了咱们再来下过。”于是走到一边,倒地便睡,只留下沈炼在那里眉头深锁,思策破棋。
次日,沈若寒醒来任见沈炼在那苦思冥想,心中顿时觉得过意不去,走上前去伸手就要指点。不料沈炼拍开他的手指,沉声道:“说出来可就算你输了?”沈若寒一怔,既而大笑。
这时,赵二虎等五人手端洗刷用品以及各式早点迤逦而进,排成一线。沈若寒强拉起沈炼,笑道:“下棋是不能急噪的,先来洗脸用过早点再说。”沈炼拗不过沈若寒,便起身用餐,忽然指着赵二虎五人,问沈若寒:“他们怎么这么听你话?”沈若寒笑道:“威逼加利诱,世上岂有不降之人?”沈炼叹道:“想不到你也有不仁义的时候。”沈若寒笑道:“这要看对什么人了。若寒对大人十分敬重,在大人面前不敢有任何半点的隐瞒。若寒昔年读司马君实(即司马光)的《资治通鉴》,上有唐皇李世民与魏征关于做良臣还是做忠臣的一段话。魏征说:‘他只愿意做良臣不愿意做忠臣。’”李世民就问:‘做良臣和做忠臣有什么不同吗?’魏征便说:“稷、契、皋陶君臣协心,俱享尊荣,所谓良臣;龙逢、比干,面折廷争,身诛国亡,所谓忠臣。”
“这几个大臣都是非常好的人,只是他们的遭遇不同。不难看出,他们的遭遇之所以不同,全在于天子的有无作为。有作为的天子,能与臣子共享尊荣;荒淫无道之君,对臣子只当牛马,不顺他意轻则杖打,重则砍头。”
“当今皇帝,只知不老长生,军政大事全出于严嵩之手,大人你即使拼个粉身碎骨,也是无济于事。”沈若寒借题发挥,想要劝醒沈炼,不要这样不计生死的去做不能达到的目的。
沈炼阴沉下脸,不悦道:“照你这般说,就任由严贼继续胡作非为下去,我们做臣子的就不闻不问?”沈若寒道:“你现在已经不是朝廷命官了。”沈炼肃然道:“我不管自己是官还是民,是做良臣还是忠臣,我都要无愧于自己的一颗良心!”
沈若寒深深叹了一口气,眼眶中已有了泪花。赵二虎等五个人听了沈炼的话,尽皆动容,心里无不钦佩,纷纷上前,为沈炼添酒夹菜。
此后几日,沈若寒再没有劝过沈炼,心想:“人各有所志,士有所作为而有所不为。我只须保得他的周全,不让恶人伤他一毫一发就行。”
沈若寒一旦想通,早晚与沈炼切磋棋艺,不提他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