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东升西落,朝云晚霞,这样平静地又过了三日。这日晌午,赵二虎兴冲冲跑进牢房,说道:“吕大人有话,沈炼即刻出狱……”沈炼与沈若寒相视一眼,均感奇怪。
沈若寒便问:“赵胡子,这是怎么一回事?”赵二虎道:“小的也是奉了吕大人之命来传话,至于为什么这样,小的着实不知。既然吕大人放了话,那两位爷就快些出狱吧,别难为小的们了。”沈炼听了大起同情之心,收拾一番,即要出狱。沈若寒虽然万分奇怪,也觉得眼前先出去为妙。
两人离开了州府大狱,走了半晌,沈炼暗自悲伤、感慨不已,沈若寒不解地道:“既出了牢狱,应该高兴才对,大人为何长吁短叹?”沈炼深叹一声:“茫茫天地,竟无我息栖之地!”沈炼为国为民虽死无悔,但眼下连个落脚之地也没有,心里顿时觉得凄凉。
沈若寒有心为他购置一套住房,怎奈身无银两,俗话说得好: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要以沈若寒的个性,四海瓢泊,天涯为家,自由惬意,无须对生活发愁。但沈炼决计不会随沈若寒这样信步飘游,他被编管保安,就需要长期住下,而且对沈炼来说,他孤单一人,无依无靠,住房、日常消用的确是一个大问题。
生于尘世的人,都逃避不掉生活的磨难!
就在此时,迎面走来一位四十余岁的中年男子,青冠灰袍,身形修长,黑须飘扬,宛似隐居的道家仙人。来人走到沈炼面前,双眼放光,似曾相识一般,忽地抬起手一拍,惊喜道:“你莫不是揭发严嵩欺君误国十大罪的锦衣卫经历沈炼沈大人?”沈炼微觉惊奇,一拱手道:“正是区区,你是……”
那人喜笑满脸,对沈炼崇敬道:“仰慕多时,幸得相会。此地不是说话之处,寒舍离此不远,就请到寒舍叙话如何?”沈炼、沈若寒见他十分殷勤,不好推脱,只得从命。行走了半刻的工夫便到那人的家了。这人家,虽不是大宅院,却也精致。那人揖着沈炼到中堂,纳头就拜。沈炼慌忙答礼,问道:“足下是谁?何故如此?”那人便道:“小人姓贾,名石,是宣府卫一个舍人。哥哥是本卫一个千户,先年身故,无子,小人应袭。为严贼当权,袭职者都要重贿,小人不愿为官,托赖祖荫,有数亩薄田,务农度日。不久前闻阁下弹劾严贼,此乃天下忠臣义士也。又听闻编管在此,小人渴欲一见,不意今日相遇,实乃三生有幸!”说罢又拜了下去,沈炼再三扶起。
于是,贾石吩咐下人备了筵席,与沈炼沈若寒痛饮。席间宾主酬酢,叙话不尽,无非说些感慨时事的话。两边说得情投意合,只怨相见恨晚。
过了一宿。次早沈炼起身,向贾石说道:“我要寻所房子,安顿下来,还请舍人指引。”贾石忙一摆手:“瞧先生说得哪里话,若不嫌弃,就在寒舍住下。”沈炼过意不去:“这……这不太合适吧?”沈若寒在旁听到,忙道:“贾先生既有此意,大人你就住下吧!”他此时正为如何安置沈炼而烦心,见贾石如此,那更是顺水推舟巴不得了。
“正是,正是!”
贾石再三恳求,沈炼推却不过,只得从命。沈若寒满心欢喜,心忖:“大人得到贾先生照顾,我走后也就无后顾之忧了。眼下最紧要的是弄清楚吕四海到底有什么阴谋,好作打算。”
沈若寒定下计策,等到日落月出、银汉横流,就向沈炼、贾石说明了去意,便携剑潜上州府衙门,探听动静。
刚到衙门前,就看见衙门洞开,吕四海带了十几人,骑马扬鞭,直向北边奔去。沈若寒见状,展开“瞬息无踪”的轻功,不紧不慢尾随其后。
半个时辰后,只见吕四海一行人停在一座比州府衙门还要阔气三倍的府衙门前。沈若寒聚眼望去,那匾上赫然写着“总督府”三个金字。沈若寒心中暗自纳闷:“吕四海夜到杨顺的在府上,不知是为了何事?哼,肯定有什么重大阴谋,今晚是来对了。”正在他沉眉思索的时候,吕四海等人已进了总督府。
沈若寒睁眼环视一圈,寻了一处偏僻的暗角,腾身跃入,如鬼如魅般穿行其间,直叫人叹为观之。沈若寒定下身形,藏匿暗处,聚眼望去,只见一处通火辉煌,杨顺亲自送两个白袍客人出门,须臾回来走向那处房间,门一打开便即关上。只听得吕四海道:“总督大人夜召卑职,不知所为何事……”
沈若寒离得太远,听不真切,正在苦思计策,忽然看见身旁窜出一只野猫子,双眼顿时一亮,手落石起,用劲发出。“嗖”的一声,只听得暗处凄惨嘶叫连连。守护门外的四个卫士听到,大觉奇怪,就叫了其中一人前去查看。到了暗处,那卫士一声轻哼,即刻不省人事。
“怎么回事?”另一个卫士见同伴回来了就问。
那“卫士”道:“没事,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一只野猫,没事……”
“你的声音怎么变了?”另一个卫士疑心起来。
“啊,刚才走过去,嘴巴不小心刮了一下。啊,还挺疼的。”那卫士用手遮住了大半个脸,拧起眉头,作出痛苦的神色。其他三人见他这副模样,都窃窃笑了起来:“你这小子就这点出息,活该你爹妈受苦受穷了。”那卫士任由他们嘲讽,不回半句,心中不由想道:“这卫士平时肯定受这三人的欺负,不想今晚又被我设法打晕,真是活该他倒霉了。”
此时,只听得一声咳嗽从那房间传出来,这三名卫士吓得煞时间脸色苍白,神情严肃,默然无声,像是从未发生过任何事情。
房间内,杨顺、吕四海坐定,默然半晌。杨顺突然询问:“你知道刚才本督送走的那两个人是谁吗?”吕四海摇头:“不知。”杨顺阴冷笑道:“他们就是白莲教的副教主‘铁面金刚、火焰神枪’杨胤镇和白莲‘龙、虎、狮、象’四大护法尊者之一的伏虎尊者‘旋风双斩’向浩。”
“白莲教?”吕四海像一个丈二金刚,一脸茫然疑惑地问道,“他们来这里干什么?”杨顺神秘一笑:“叛变!”
“叛变?”吕四海这个愚蠢之人,更加不明所以了,“卑职愚蠢,还请大人明示。”
杨顺手捻胡须,喃喃说道:“杨胤镇不想久居司徒文博之下,欲要除掉司徒文博而继之。怎奈何他力单身薄,就暗中与鞑靼勾结,为他们作向导,屡犯我大明边关……”
吕四海听得火冒三丈:“这种鸟人,大人还要放他们走?为什么不把他们杀了,也好向朝廷请功。”
杨顺笑笑,说道:“他们这么做,就是想要得到鞑靼大汗俺答的支持,为他们夺位争取力量。而鞑靼侵犯我大明,官军闻风丧胆,无招架之功,全赖白莲教鼎力抗击。正因为如此,俺答对白莲教恨之入骨,欲铲除而后快。他迫不及待希望白莲教内部生出乱子,因此杨胤镇和俺答一拍即合。杨胤镇向他们提供情报、作向导,而俺答则向他们提供钱财,为他们招兵买马,扩充实力。”顿了顿,杨顺吸了口气,继续说道:“你知相爷为什么派本督来这宣府卫吗?”
吕四海茫然摇头。杨顺笑道:“暗通鞑靼,铲除白莲。”吕四海闻言,震惊的全身一抖,张嘴说不出话来。杨顺拍着他的肩膀笑道:“相爷暗中与鞑靼来往,这并不是头一遭,只是因为上次军火被桃花侠所劫,才与俺答闹僵。此次帮助俺答除掉白莲教,不但是帮他,也是为了相爷。司徒文博自视甚高,全不把相爷放在眼里。相爷很多次向司徒文博提出合作,全被他拒绝,又多次破坏相爷的大事。相爷对此很是恼怒,借此机会,除了白莲教,既可送份人情给俺答,又为相爷拔掉了肉中刺。杨胤镇、向浩这两个蠢蛋迟早要死在我们的手里。”
吕四海拍手道:“相爷真是神机妙算。”杨顺点头道:“相爷派本督来此,一是就近讨好俺答,二是联系上杨胤镇,伺机而动。眼下时机成熟,今夜叫你来,就是要你带队领兵,明为助杨胤镇夺位,实为歼灭白莲教。”杨顺说得得意,不自禁哈哈大笑了起来。
门外那遮脸的卫士当然就是沈若寒,他功聚双耳,凝神细听。此刻他的脊背直冒冷汗,心忖:“好恶毒的心啊。鞑靼、严贼合谋,对白莲教虎视眈眈,白莲教自身又生内讧,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沈若寒思绪混乱、心神不宁,杨顺吕四海的叙话,只有片言单语的传进他的耳朵。忽然听到“沈炼”二字,心忠纠结的一紧,极力控制情绪,排除干扰,心神合一。只听得杨顺道:“相爷说了,沈炼就像一只蚂蚁,要踩死就踩死。更何况,他现今完全在我们的掌握之中,只要他安安本本过日子,不去跟相爷捣乱,相爷还是很仁慈的,放他一马,让他安度晚年……”
听到这里,沈若寒的心才稍稍平静。脑子一冷静,急转思索起来:“沈大人暂无性命之忧,我得赶快去长生谷告诉夏姑娘。”忽地电光石火的转念一想,“不行,这次白莲教外有鞑靼严贼之流,内又有杨胤镇向浩叛逆,凶险异常,弄不好真有教亡人灭的结果。这事是万万不能告诉夏姑娘的……也只有这样了,我亲自跑一趟白莲教,告诉司徒文博,叫他未雨绸缪、早做防备。”打定了主意,弯这腰弓着身体,作势内急的样子,挥了挥手:“我,我内急,去去就来。”不等那三人有何反应,直向暗角落里奔去。
回到贾石府上,不多长时间。天晓了,红润的日头升了起来。夜里的凉意,此刻全都蒸发掉了。沈若寒就把夜间在杨顺的总督府里的所见所闻告诉了沈炼贾石。沈炼听了顿时脸色铁青,怒火中烧,不可遏制,拍着桌子大发雷霆,忽然仰起头,望向苍茫的天穹,悲叹道:“严贼要亡我大明呀,严贼要亡我大明呀……我太祖高皇帝的基业就要败在严贼的手里了呀……皇上啊,你睁开眼睛看看吧……看看吧……”沈炼暗自悲伤,胸中积满了郁结。此刻听沈若寒说来,更是万分着急。急促间,一口气堵在喉间,呼不出来,脸色苍白,身子僵直,直挺挺向后倒去。幸好,沈若寒眼利脚快,眨眼间伸手把沈炼扶住,在他胸前推拿活血。
片刻,沈炼缓缓睁开眼睛,嘴角翕动,却不知所云。贾石命下人端来茶水,为沈炼润润喉、顺顺气。
“咳咳”两声,沈炼终于回过神来,沈若寒贾石扶他坐定。此刻两人看着沈炼,满面倦容,双眼迟滞,陡然间好像是苍老了十年。
“绝不能让严贼的阴谋得逞!”沈炼双手捂住前胸,恨声道,“事不宜迟,贤侄你快去通报司徒教主,好让他早作防范。”
“是。”沈若寒瞧着沈炼,又犹豫道,“你,你……”
贾石张嘴要说这里就交给他来处理,不想沈炼霍然站起,厉声喝道:“我沈炼命如草芥,死不足惜,你不要把精力放在我身上,眼下有成千上万条性命等着你去相救呢。若寒,我的一条命能换那上万条性命,我死了也不后悔!你快去吧。”
沈若寒心潮起伏,不能控制自已,泪水溢满眼眶。贾石更是情难自抑,跪倒在沈炼脚下,激动道:“今生愿为先生递茶送饭、展纸研磨,效犬马之劳。”
沈炼扶起贾石,动情道:“贾先生之情,沈炼有何德消受的起?”贾石泪洒前襟,紧紧握住沈炼的手:“先生若不配,世间还有谁配……不是同根生,但求命相连……”
沈炼拍拍贾石的肩胛,深深一叹,默然不语。此刻,他心中既欣慰又悲痛,望着远处朦胧起伏的山脉,似是下定了决心:即使粉身碎骨,也要扳倒严嵩!
沈若寒欲走之前,拉出贾石,嘱咐道:“大人就交给先生了,请好好照顾他……哦,有一条请先生一定要记住……”贾石道:“什么?”沈若寒忧心道:“大人刚正不阿、疾恶如仇,我走这段时间千万不要让他四处乱走,以免碰到严嵩的党徒,惹出事端,性命不保。”贾石点头道:“公子说得极是,小人定当维护好沈先生的周全。”
沈若寒叮嘱完毕,心中才稍稍安定。携剑上马,扬鞭急驰。须臾,去得远了,只剩一点。渐渐,没了身影。
此时,沈炼走了出来,望着远处的尘土,心中一片酸楚。他与沈若寒自从在长生谷相见(实际,沈炼自第一天到京城,沈若寒就见到了)至此,早将沈若寒视如亲人,宛如自己亲儿。沈若寒一走,沈炼心中凄楚难过,泪水不自禁流了下来。只因此刻他想起了在老家的妻子儿女,不知他们生活的好不好?大儿子沈襄也该有沈若寒这般大了吧?
泪水迷糊了沈炼的双眼,他又是深深地一叹,既而转身回房去了。贾石见沈炼无奈的悲痛,心中亦不是滋味。此刻他脑中电光石火般思转,想要寻个妥善之策来安慰沈炼。思来想去,摇头苦叹,自去厨房吩咐下人做些可口的饭菜送给沈炼。让他尝些甜的,少些苦的烦闷。